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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棠閣不是她的住處,是姑媽紀心荷開的一間布衣店。

紀珍棠到家時,紀心荷在二樓藤椅上睡著。悶重環境裡傳出隱隱鼾聲。

姑媽早年喪偶便沒有再嫁,如今獨自撫養獨子,經營這間陳舊的布衣店。

紀珍棠躡手躡腳,幫她理了理一批新購入的布匹。

怕驚吵她睡夢,紀珍棠把貨抱出去,將門帶上。一隻塑膠袋裹在門縫,被她這樣拉了一把,發出刺啦的噪音,姑媽還是醒了。

紀心荷聞聲,猝然抬起身子。看見是她,才舒一口氣:“小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紀珍棠說:“才九點,不算晚。我今天去了鍾家吃飯。”

紀心荷將手邊凌亂的貨物堆一堆,綁著雜亂無章的發,一邊出來一邊問她:“我怎麼記得你這個男朋友沒有談多久,都見家長了?”

“他家裡要他聯姻,他不願意,所以把我推出去。”

“聯姻?什麼年頭了,還來包辦婚姻這一出,”紀心荷好笑說,“看來生在大戶人家也沒那麼逍遙。”

紀珍棠說:“和我們小戶人家相親沒兩樣,婚姻是各方權衡利弊後的決策。只不過有錢人的自由更少一些,名利和麵子對他們來說都很重要。婚配不能掉以輕心——姑姑,店裡還有沒有吃的?”

“看來鍾家的飯沒有把你餵飽。”

紀珍棠誇張說:“險些餓死在路上。”

吃上了她最愛的椰漿芒果飯,紀心荷伏在桌前問東問西,紀珍棠一五一十地都交代了。

“真的?你跟他媽媽這樣說話?”

紀珍棠往嘴裡塞著葡萄:“對呀,我真那麼說了。誰管,反正再也不會去了。得罪就得罪吧,有本事把我抓起來囉,我倒要看看他們鍾家有多厲害。”

紀心荷苦苦一笑,搖著頭,不知道怎麼評價她的行為。

吃完東西,紀珍棠回到她的工作臺。

紀心荷專門在店鋪二樓為她留了一個房間,用於給紀珍棠繪製手稿。

拱形窗外響起簌簌的風,紀珍棠打了個哈欠,將窗戶闔緊,插上插銷。

她撿起被風吹亂在地的稿紙。

提起筆,開啟臺燈。

桌上是畫了一半的珠寶圖。

思路已經斷了好幾天了。紀珍棠硬著頭皮在畫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勸人學珠寶設計,天打雷劈。燒錢又忙碌,除非生在鍾家那種頂級名門,大概才會沒有煩惱。

世上最大的謊言,是人人生而平等。

如果她是鍾家小妹,或許在出生那一刻起就被寫好平步青雲的結局。

“你呢?有沒有過結婚的想法?”紀心荷坐在紀珍棠身後小床,藉著她的燈光,捻著針在做刺繡。

紀珍棠說:“或許等到哪一天我能夠篤信愛情,再談長相廝守。”

紀心荷很快繡完,咬斷線頭,離開時不往提醒:“不要半夜畫了,早點休息。”

“沒辦法,deadline迫在眉睫。”

手頭的稿子是作業,明天要上交。

紀珍棠畫稿到凌晨,弄堂外已然雞啼陣陣,薄霧蓄積著,帶來涼氣。

她整理好作品,起身時忽的心臟猛然一抽。

紀珍棠扶著胸口,在桌前倚了半分鐘左右,等抽疼過去,心慌還在持續。

她趕緊躺倒在床,大概幾分鐘後,心跳慢慢地恢復正常。

凌晨三點,在網頁搜尋症狀,然而百度告訴她命不久矣。

她趕忙將手機丟一旁,立刻躺下睡覺。

-

順利地活到第二天早上。

紀珍棠發現,她不知道怎麼就把鍾珩的癌細胞順回來了。昨天答應替他送給導師,然而完全忘了這回事。第一時間想打電話給他,可是,歷歷在目地回想起昨天晚上發生的事,立即打消這個念頭。

早晨,到常去的早點鋪子買了一隻粽子,付錢時赫然看見餘額2.14的字樣,粽子三元。無奈點開花唄,展示付款碼。

上午混了兩節馬原課,紀珍棠一直在畫圖,快下課的時候她想起什麼,回頭看一眼室友蘇雲梨。

“梨子,你車有電嗎?我想騎一下,一會兒要去醫村送東西。”

蘇雲梨抬起小巧玲瓏的一張臉,小輪廓大五官,展現出非常直白的甜美,她問了句:“你給你男朋友送嗎?”

紀珍棠說:“對。”

蘇雲梨說:“我幫你送吧,我正好去醫學部找人。”

她遲疑了下。

蘇雲梨說:“放心啦,不會弄丟的。”

紀珍棠想了想:“那我跟他說一聲。”

標本交過去,蘇雲梨好奇問:“他們平時是不是養小白鼠啊。”

紀珍棠說:“是的,養了一棚。他還養兔子,往它們的身體裡種這個東西,觀察它們的情況,慢慢看它們被癌症折磨死,用來做研究,寫論文。”

她正要說“是不是很殘忍?”而話音未落,蘇雲梨卻笑起來:“好有趣啊,他們醫學生上課都做這些嗎?”

“……”

紀珍棠乾乾一笑,不知道說什麼了:“應該是吧,我也不是很瞭解。”

她回過頭來,又聽了會兒課,聽見林瑰雪湊近的聲音:“你有沒有覺得梨子好像對鍾珩有意思?”

“對誰?鍾珩?”紀珍棠大吃一驚:“他除了臉有什麼優點?為什麼會有人喜歡一個debuff疊滿的花心大蘿蔔?”

林瑰雪說:“長得帥還不夠嗎,況且他又有錢,對女孩子還大方。聽說他帶女朋友出門都是住五星酒店——你不想體驗一下嗎?五星誒!”

紀珍棠火速舉雙手自證清白:“無福消受,我連去他家吃飯都要數著米吃,生怕吃多了,被少爺給臉色看。”

林瑰雪哈哈一笑:“你倆是不是吵架了?怎麼感覺你今天對他怨氣好大。”

紀珍棠扶著腮,懨懨說:“感情已經岌岌可危。”

她轉了兩下筆,想起昨晚的事,第一時間浮現的卻不是鍾珩的臉,而是——那個把一張頂尖的校草臉都襯得花容失色的男人。

手裡的筆慢悠悠停下,男人的韻味很重要,相比之下,鍾珩這張臉長得再俊美都顯得不夠。

鍾逾白說得中肯,他身上有著愚鈍的稚氣。

紀珍棠不太想跟鍾珩說話,昨晚的訊息她沒回復,他也就沒發了。但還是怕蘇雲梨白跑一趟,於是通知他一聲:你在實驗室嗎?我室友去給你送癌細胞了,她說順路。

鍾珩:誰?

紀珍棠:蘇雲梨。

鍾珩:沒用了,不用培養基早死透了。

“……”

紀珍棠心往上提了一下,想問他有沒有補救措施。

鍾珩像是猜到她心事,又挺溫柔地說了句:不要緊,我再買。

她趕緊去召喚蘇雲梨:梨子,那東西沒用了,你別去了。

蘇雲梨:啊我已經到了。

蘇雲梨:沒關係,就當物歸原主好了。[可愛][可愛]

紀珍棠:那麻煩你了哦[比心][愛你]

她發完訊息,覺得林瑰雪的話有幾分可研究性。別人的殷勤不是為她,如果再客氣,她的感激都顯得一廂情願。

想深了又因為不公平而生氣。有的人連手指都不用勾,永遠有人排著隊甘之如飴。

她回到和鍾珩的聊天介面。

紀珍棠猶豫著,思索著,最終慢吞吞地打下五個字:我們分手吧。

按下傳送那一刻,她想:

如果他說同意,謝天謝地,省去口角,皆大歡喜。

如果他羞辱她,她就拉黑一切聯絡方式。老死不相往來,也順理成章。

然而,鍾珩既沒同意也沒罵她。

他發過來兩條——

第一條:對不起。

第二條:別生氣好嗎?我從沒想過針對你。

看到他的道歉,史無前例。她甚至想象不出他當面說這句話的樣子,完全想象不到。

他這樣,反而讓她覺得心裡有一點點堵。

可能因為沒有人愛她,別人給她一點輕微的好,她都會非常珍惜。

可是這樣的好也太廉價了。

紀珍棠把手機扣下,不想回復了。

不離身的布朗熊揹包被她捏捏耳朵,紀珍棠把鼻子貼過去,嗅嗅包包上的氣味。星洲是海島,島上常年有一股腥溼氣味,校園、巴士、地鐵裡,到處瀰漫。這個包包從那邊寄過來的時候,也帶著這樣的氣味。她閉著眼聞的時候,好像看到了海風掃過椰樹林,看到了明淨的天和明朗的海,而她站在其中,像是從沒有長大。

媽媽說:“我們咖啡廠裡來了個韓國的女孩子,背這個很可愛的。我讓她給阿珍也買了一個。”

可是時隔幾年,包包上的氣味也沒有了。

怎麼才能留住一份漂洋過海的愛呢?

普魯斯特效應慢慢地失了效。

往後三天,日子過得很緊巴。

紀珍棠不思茶飯。

她無數次點開和爸爸的聊天記錄,看著上一次打錢的日期,斟酌著怎麼才能可愛而又不失禮貌地和她的老父親討要生活費。

第三次打出去鬼臉的表情,又刪掉。

再等一等,她寬慰自己,爸爸一定有苦衷!

第四天,紀珍棠從學校宿舍出發,準備去上課。

今天天空有了晴色。

在通往教學樓的路口,幾輛車開過去,場面稍顯醒目,紀珍棠和她身旁的林瑰雪一同偏頭去看。

校長的紅旗在最前面,一輛白牌車緊隨,一輛黑牌車殿後,悠閒駛在黑白牌照兩車之間的是一輛賓利,並不惹眼的黑車門窗緊鎖,樹影投在玻璃上一片幽綠,森嚴而凜然。

安保人員在兩側列隊。

陣仗太大,引人圍觀。

林瑰雪:“是不是市領導來參觀?”

是的話也不奇怪,學校常有稀客。

兩人走在趕時間的學生人潮之中,並沒有多留意。

只不過在幾輛車停穩後,瞄到從賓利車上下來的人,紀珍棠滯了滯腳步。

她腦袋轉過去,看向了走在校長身側的男人的身影,隨後定睛。

跟在最後面是兩個頭髮蜷曲的外國人。在幾個人之中,她認出了他的背影。

訪客中最年輕的男人走在中央,身高與長相都吸睛。

在周遭井然莊重的人流裡,他顯得平淡且鬆弛,斂著目,微微躬身配合校長的身高,聽校長眉飛色舞地誇誇其談,並時不時點頭,以表誠心地傾聽,手插在褲兜裡,露出一截冷感的腕,舉手投足溫文從容。

鍾逾白。

紀珍棠用口型念出他的名字。

他今天穿件普通西服,純黑的色,氣質儒雅。越是淡泊,反而越是讓人目不轉睛。

林瑰雪往前走,見拽不動人,回眸看她:“怎麼了?”

紀珍棠回神:“那什麼、我突然發現我ppt的硬碟沒帶。”

林瑰雪:“在宿舍?快回去取啊。”

紀珍棠倉促點頭:“好,你先去教室。我馬上來,點到幫我說明原因。”

林瑰雪:“快快,趕緊的。我幫你拖著時間。”

紀珍棠往後折了一段路,回頭確定林瑰雪已經繞進教學樓。她轉而走進學校博物館的大門。

想走不用刷閘機的人工通道,然而保安上前:“同學,刷卡進。”

紀珍棠摸摸身上口袋,“我的學生卡不在身上,但我是青大的學生,不能進嗎?”

保安指著旁邊的冊子,“那你登記一下。”

“好。”

她執筆寫字,填寫資訊,前邊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紀珍棠加快了填寫的速度。

上課的時間,館內人不多。近日有老校友的作品展覽,紀珍棠左顧右盼,確認一樓沒有她要找的人。

她沿臺階上行。

很快聽見一陣男人之間的交談聲。

紀珍棠屏息,從牆角窺過去。

有七八個男人聚在一起,對著一副名作指點,紀珍棠掃了一圈,發覺鍾逾白並不在其中。

繼續屏息,又看一圈。

真的不在。

難不成剛才……是她看錯了?

紀珍棠這麼想著,不知不覺繞到另一個展區,零零星星碰到幾個觀展的人,但一無所獲。

來來回回走了一整圈,紀珍棠疑心自己是花了眼。

她停下腳步,在一面學生作品展覽牆前停留。

紀珍棠呆呆地盯著這面牆上的畫看了會兒。

不久,十幾秒的工夫。

忽的有人在她髮圈的小櫻桃上,“篤篤”敲了兩下。

很輕的動作,但緊挨著她的天靈蓋,悶沉的敲擊讓紀珍棠猛地回頭。

鍾逾白站在她側方身後,手裡夾著一張名片,剛才就是用這名片的一角敲了她的小櫻桃。

看著她呆滯愣神的眼,他輕聲地問:“在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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