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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話長。要從兩代前說起了……”
翰宗皇帝時,南下打秋風的蠻人騎兵直衝京城,在城下燒殺劫掠,場面慘烈,翰宗皇帝差點放棄京城南奔。
禁軍精銳困守京城,朝廷急調地方廂軍救援,期間折損無數,記載在案的有四個字:‘不計代價’。這代價裡,就有魏家祖輩的父子兩條命。
“祖父和叔父是第一批衝進京城的先鋒,父子一戰同死,魏家功勞顯得格外不同。我父親身為嫡長子,當時留在江南。翰宗皇帝召見父親,追封爵位,又允諾兒女親家。”
葉扶琉思索著點點頭,“就是你家阿姊嫁入皇家的那樁姻緣。”
“是。長姊及笄後嫁入安王府,雖說不是正妃,依然算是高嫁。後來你也知道,翰宗皇帝賓天后,安王繼位大統,便是先帝。長姊生下我那外甥,是先帝膝下唯一的兒子。魏家乍看風光無限。”
葉扶琉敏感地察覺出一絲不對,“乍看風光無限?怎麼,內裡有隱患?”
魏桓無聲地笑了下,“武人門第乍逢富貴,在京城官場裡混,哪有不犯錯的。”
魏家最風光的時候,犯了個大錯。
一個皇家難以容忍的大錯。
身為武將門第,皇親國戚,竟然意圖和朝廷中樞的文官重臣聯姻。
魏家在京城鮮花著錦,看似最風光時,魏家父子被一張調令調去霸州。
“霸州是最北邊境。調去頭一年,犯下通敵的嫌疑,魏家父子受查。沒查出什麼,放出來了。第二年,又涉嫌貪墨軍餉,拘押數月,還是沒查出什麼,又放出來。第三年,又受查。這麼折騰幾個來回,魏家那幾年名聲極其難聽。”
魏家當年在北邊的名聲難聽到何等程度?長子次子議好的婚事全退,魏夫人不堪重負,揣著大肚回了江南孃家。
短短四五個月後,魏桓誕生於江南。
“彼時我尚未出生,北蠻再度破關南下,魏家父子三人守城戰死。戰死前魏家還沒洗清通敵的嫌疑,戰死後總算無人再追問。總之,魏家填進去滿門男丁的性命,總算洗刷乾淨了頭頂的臭名聲。但若要說以魏家功勳傳唱南北,卻也無文人上趕著做宣揚事。”
“長姊在宮裡多年,被孃家拖累,如履薄冰。官家小時還算親近我,長大懂事後,對魏家的嫌棄一眼便看得出。偏他自詡為君主,既要用我,又當我的面忍著嫌棄。以他的年紀城府,心裡生了嫌棄,哪是能忍住的。”魏桓提起他外甥,聲音便淡下去。
葉扶琉自然聽出了魏桓話外的淡淡嫌棄。“聽來,你這位官家外甥無甚意思。”
魏桓贊同,“無甚意思。”
“那就忘了吧。以後再不來往了。”
“我回返江南,便是不想再來往了。”
葉扶琉讚道,“當斷則斷很好。對了,你那官家外甥無甚意思,你的長姊呢?她如今貴為太后娘娘,在宮裡應該無需再忍氣吞聲度日了吧?”
被問到宮裡那位長姊,魏桓沒了聲音。沉默著,抬頭望向遠方。
東方天色越來越明亮,雲層遮掩不住紅光,青色天幕下,一輪紅日正從地平線冉冉升起。
“祖母過世後,正是我那長姊將我接入京城,將我帶在身邊撫養長大。她曾是個江南溫婉女子,於我來說,長姊如母。”
他說得平緩溫和,葉扶琉卻又從平和描述中察覺到一絲不對勁,“……曾是個溫婉女子?”
“曾是個溫婉女子。”
“後來呢?不溫婉了?”
魏桓想了一陣,開口道,“官家年幼,太后垂簾聽政,連續多年朝堂爭鬥,如何能溫婉?如今官家坐穩了江山,富貴煊赫,萬人之上,她也無需再溫婉了。”
說得還是平和,葉扶琉卻聯想到一些不太平和的事。
“你這位長姊,就算曾經對你好,現在對你應該不好了。如果她真心對你好,又怎會任你一身重病地從京城回返江南?南北千里迢迢,舟車勞頓,多少病人走到半路人就沒了呀。”
說到魏桓的重病,她忽然又想起一件始終沒弄明白的事來。
“三郎,你跟我說句實話。你中的丹毒究竟是如何來的?魏大說你不通道家,不用丹藥,你說從前在京城時很是紈絝了一陣……是不是有群狐朋狗友,整天地混用丹方?”
魏桓失笑,抬手又輕捏了下她的臉頰。
“哪來的一群混用丹方的狐朋狗友?”
當年最紈絝時,他和明章兩個暗地裡弄來一門火炮,自己改了射程,拉去山裡試火力,走火轟塌小半個山頭,被言官追著彈劾了兩個月,謝相好容易才壓下去。
葉扶琉想想那場面,好笑裡帶著後怕。
“轟塌了小半個山頭,你倆居然無事,真是命大。”
“誰說無事。火炮走火可不是好玩的,鐵彈子崩出幾里地,我傷了手,明章傷了背,在家裡躺了許久。”
葉扶琉感興趣地湊過來,“傷到哪隻手了?讓我看看。”
魏桓便摞起衣袖,露出左手肘和上臂幾處疤痕。
葉扶琉挨個摸了摸傷疤,“嚯,這傷可不輕。哪裡是傷了手?當時胳膊差點沒了吧。”
魏桓笑了下,預設下來。
御駕北伐那年,改良射程的火炮八門全隨軍拉去北方邊境,實戰立下大功。
報捷喜訊送進京城,明章戰死大同的噩耗隨即傳來。
之後許多日子裡,他時常反覆回想。
若當年的八門改良火炮沒有全部帶去北境,留下兩門火炮,大同戰情會不會有所不同。
還是那句話。世事若能盡如人願,哪有“抱憾終身”四字。
“江寧府的紈絝子弟也就是祁世子那樣:上花樓喝酒,納幾房小妾,大不了再去賭坊;三郎當年在京城的玩法才是真紈絝啊。”
葉扶琉讚歎地拉起衣袖,覆蓋住手臂舊傷,叮囑說:“咱們葉家在錢塘也有個山頭。你悠著點兒,可別把葉家的山給轟塌了。我家長輩會生氣的。”
身側陷入沉思的人驚醒過來,魏桓莞爾,“年少荒唐。如今不會了。”
“那就好。”葉扶琉示意他去看東方噴薄而出的一輪紅日,“看,多漂亮。”
眼前的日出景象確實震撼。
江南河道多如阡陌,前方眾多蜿蜒河道波光粼粼,映出上方的初升秋日,碧天白雲,處處都是朝陽金光。
葉家大小車輛都停在路邊,所有人讚歎地看日出。
直到日頭升起老高,金色陽光開始刺眼,葉家人才重新往前趕路。
魏桓揚鞭趕了一段路,接起話頭閒談,“兩年前御駕親征大捷。我回京城後,論功封爵,賜賞千金。慶功宴後,宮裡開始時常留我用膳,長姊親自下廚,俱是我喜愛的吃食,我自當用完。兩三個月後的秋冬時,我便起了病勢。”
他說得漫不在意,葉扶琉卻越聽越驚心。
“如此說來,丹毒是從口而入的了?”她嘆了口氣,“你傻呀。知道有毒還吃。”
魏桓淡淡道,“後來才想到的。當時症狀輕微,並未生疑,只當是積勞累病了。長姊如母,我年幼失怙,當她半個母親。”
葉扶琉把韁繩遞給魏桓,自己翻隨身布褡褳,找出一隻大梨。
魏桓失笑,“又要給我香梨吃?嘴裡香甜,心裡舒坦?”
葉扶琉睨他一眼:“給驢吃的。咱們這頭青驢本事大,已經把嘴邊吊的梨啃完了。”
在魏桓啞然無言的注視下,果然把甜梨拴吊去驢嘴邊,又從布褡褳裡翻出一隻霜柿子,拿水囊裡的水澆洗乾淨,遞過去,“喏,這個才是給你的。”
兩人一人拿一隻香甜的霜柿子,邊趕路邊吃。
魏桓:“昨日祁棠帶來的京城來信,便是我那長姊手書。”
葉扶琉奇道,“她沒能把你毒死,居然還有臉寫信給你?”
“長姊後悔了。我是官家手中最好用的刀,離京半年,官家有些彈壓不住局面。她聽聞我病勢好轉,邀我回京。”
葉扶琉啃著甜柿子,“你這長姊也無甚意思。她以為能瞞得住你?”
魏桓默然啃柿子。
人得勢時,多半高看自己,看低他人,總以為自己計策無雙。
啃完甜柿子,魏桓拿水囊洗手,隨意道:“早幾個月時,你從後院挖出兩壇二十年陳釀,可還記得?”
葉扶琉想了一陣才想起,“啊,梨樹下埋的兩罈子酒。可是有什麼講究?”
“祖母為長姊埋下的酒。”
幼時魏家祖母尚在。有一年從北邊傳來訊息,說魏家女生下個男孩兒,是安王殿下膝下長子。安王殿下大喜,為魏家女升了品級,在王府後院妻妾中僅次於王妃。
魏家祖母為孫女高興,對年幼的魏桓說,你家阿姊有個孩兒傍身,以後在王府日子能少些煎熬。
祖母親手埋下兩壇酒,準備等孫女抱著孩兒返鄉省親時,家裡便開這兩壇酒慶賀。
葉扶琉:“一直埋到今年才開。”
魏桓:“一直埋到今年才開。若不是被你挖出,我自己都忘了。”
葉扶琉回味片刻,不甚在意地擺擺手,“人歸人,酒歸酒。雖說你那官家外甥無甚意思,你那長姊也越活越沒意思,酒倒是好酒。”
魏桓回想了一陣,贊同,“酒確實是好酒。”
身後傳來一陣疾風暴雨般的馬蹄聲。
葉扶琉探頭往後瞧:“你家魏大魏二終於發現你人不見了。”
來得是魏大。滿頭滿身都是大汗,人快急瘋了,遙遙大喊,“停步!葉家從昨夜到今晨可有在鎮子附近見到我家郎君——”
葉扶琉把車停在路邊,同他招手,指了指身側。“這兒呢。”
魏桓衝魏大的方向淡定頷首。
魏大:“……”
魏大人都傻了。
“郎君沒說魏家要跟著葉家走。我和魏二都、都毫無準備啊。”
昨夜葉家告辭啟程,木樓高處燈火亮了整夜。魏大和魏二都猜測郎君心情不佳,不敢擅自登樓。直到今天清晨,慣常早起的人沒動靜,兩人才發覺不對。
魏大越想越懷疑:“等等,郎君昨晚何時跟隨葉家走的?我們怎麼都不知……”腦海裡突然閃過昨夜葉家上木樓搬東西的場面,魏大驚得大吼一聲,“——木箱!”
“行了行了。”葉扶琉捂起耳朵,“你總算來了,回去知會魏二一聲,帶上鷹和鴿子,通知一聲你們各處的舊部,就說你家郎君病勢好轉,去江南各處遊歷,明年再回來。”
魏大:“……”
原地懵了一陣,見魏桓悠然坐在葉家車上,並無反對之意,魏大勒馬就要往回趕。
“等等,你來的時辰正好,幫我去鎮子界碑邊上的銀杏林裡挖個人出來。”葉扶琉抬頭看看天色,催促,“快點去,去晚人就涼了。”
魏大點點頭,往回程奔去十來丈,突然原處勒馬又轉回來,高喊道,“素秋!近一步說話!”
素秋坐在車上不肯去,抬高嗓音道,“要說什麼直說便是,無甚單獨可說的。”
魏大憋得原地轉了兩圈,下定決心高喊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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