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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仰,閒憂。
魏家祖父親筆題寫的木樓名“俯仰”。“俯仰”二字出自兩漢陳思王的五言雜詩。“閒憂”二字出自其另一首五言詩。
最後三個密字銅環,每個銅環上刻四字,細考究來,字字出自陳思王曹子建的詩作。
【願,為,南,風】
【高,上,無,極】
【顧,望,懷,愁】
“六十四種可能,除去明顯言意不通的,比如說‘南極懷’,‘為無顧’,剩下約莫三十餘種可能排列。其中寓意明顯的又有十餘種可能。”他喃喃自語,“要配銅匙,一種種地試……”
葉扶琉就在這時進屋。
“已經僱好兩輛大車,停在門外。三兄這裡可收拾好了?箱籠搬上車,我們夜裡走。”
葉羨春連一個下午都不願再多等,小楠木箱遞給葉扶琉,“我這裡無甚好收拾的。除了錢塘帶來的包袱,桌上新打一半的銅鑰匙,還有我那毛驢帶走,其他的都留下。我們即刻便走。”
葉扶琉隨手撥弄一下密字鎖,七個銅環滴溜溜地轉。
“還需等等。等入夜後。”
“當真要從魏家扛走那兩根楠木大柱?”
葉羨春驚勸,“貴重是貴重,實在太扎眼。我們一路拖著木材走,容易被人盯上哪。”
無論如何苦勸,葉扶琉只堅持說,“我們入夜了再走。”
葉家門外一字排開兩輛大車。鎮子上最大的太平車又被租來,四頭大驢拉著長板車站在長街北盡頭,驕傲昂首,恢恢高叫,氣派十足。
旁邊是一輛載人的大青驢車。不是鄉郡常見的兩邊木擋板的制式,而是頭頂加蓋車篷,可以擋風遮雨的大驢車。
秦隴套好車,素秋抱來上好乾草,挨個給五頭大驢餵飽草料。
眾多細軟箱籠放在庭院,秦隴挨個搬出來往車上扔,邊扔邊和鄉鄰們打招呼:
“今夜就要搬走了。”“對,宅子賣給隔壁魏家。”“賣了多少貫錢?這個我可不知道,得問主家。”“以後回不回?五口鎮有船塢,當然會回來。我聽主家親口說的。”
鄉鄰們七嘴八舌感慨了半日,有細心的問起,“素秋娘子怎麼不說話?”
旁邊更為細心的王家娘子悄聲道,“別多嘴,看素秋娘子連眼眶都紅了。必然是臨別前不捨鄉鄰。”
眾人恍然大悟,“莫問了,莫問了。”
素秋抓把乾草,接著彎腰姿勢,擋住發紅的眼眶。
她已經當面和魏家告了別。
畢竟只是住得近的鄉鄰。之前幾句口角,激得急魯性子發作,騎馬載她一程,雖說有違男女大防,歸根到底又不算什麼大事。
就如秦隴說的:臨別在即,把心結解開,不至於一直記掛在心裡。以後回想起魏家,還是五口鎮的好鄰居。
魏大當面道聲抱歉,她當面回了句無妨。魏大還要囉嗦,她低眉輕聲道了句,“真的無妨。我雖然年紀未滿雙十,卻已是嫁過一次的婦人,並非未嫁之身……不在意的。”
“箱籠讓一讓,有大物件擺上來。素秋!”秦隴隔門扯了一嗓子,素秋從恍神中驚醒,把大車上的箱籠堆起,騰開空地。
秦隴從門裡扛出兩口薄長木匣,擱在太平車上,再拿茅草薄薄地覆蓋一層。
“好了,上頭還可以繼續擱箱籠。”
素秋驚問,“柴房裡的長木匣子也得帶走?幾塊薄木料不值多少錢罷?”
“別問我,主家剛剛吩咐下來的。”秦隴不甚在意道,
“主家還說,趁下午去歇歇,免得晚上犯乏。我們半夜子時準點趕路,天亮前出江縣。”
素秋:“……”這時間選的。知道是搬家,不知道的還以為去偷家呢。
忙活了整個時辰,裝載重物的太平車被箱籠塞得滿滿當當,另一輛載人的驢車也裝滿半車衣物細軟。秦隴滿意地盤算,他和葉郎君兩個,一人駕一輛車,兩位小娘子坐車,葉家人手雖少,用起來剛剛好!
一隻小毛驢優哉遊哉地晃來葉家門前,路過幾只拉車大驢時,好奇地停步抬頭。“恢——”
葉羨春從門裡喜悅地迎出去,把布褡褳掛在驢背上,“這是我的驢。夜裡我騎著它走。”
秦隴懵了。葉郎君騎毛驢,誰來駕車?
葉扶琉就在這時從門裡招呼,“素秋快來幫手,這邊還有個大箱。”
素秋快步過去,兩人合力把大木箱從地上抬起,素秋掂了掂分量,“瞧著大,怎麼不重。”
“裡頭是空的。”葉扶琉邊往外搬邊說,“魏家允諾說今晚門戶敞開,隨便我們拿取。這箱籠晚上帶去魏家。”
素秋一怔,打量起眼前的木箱。
魏家的兩根金絲楠木大柱高達一丈,手臂合抱粗細。這箱籠四尺寬,半人高,在木箱裡算是極大件,但肯定裝不下倆大木柱……
秦隴過來幫忙,扛起大箱籠,往太平車上一扔,正好擱在之前兩個薄長木匣的上方。
素秋倏然醒悟。她覺得自己猜出娘子的想法了。
難怪要從柴房取走兩個木匣子。
一丈長的大木柱過於醒目,頭尾稍微斬去一截,塞進八尺長木匣裡,不就人不知鬼不覺了嗎!
兩頭截下來的楠木圓墩子也值錢,正好塞進木箱裡……
素秋心裡升起敬佩之情。娘子的主意絕妙!
連片馬蹄聲從遠處傳來,沿著長街一路往北,停在葉家面前。眾輕騎分開,當中的錦袍少年郎居高臨下問,
“葉家當真要搬?”
聲音似曾相識,眾豪奴簇擁的氣勢也似曾相識,秦隴本能地一抬頭,嚯,果然是熟人!
來人赫然是許久未見的祁家世子。
秦隴二話不說,原地捋袖子提木棍,橫擋在葉家門前。
“葉家確實要搬家。宅子都賣給鄰居魏家了。”
素秋快步過來擋在門前,聲線滿是警惕,“聽聞祁世子八月底就離了鎮子。如今去而復返,究竟有何意?莫要糾纏我家娘子!”
半個月未見,祁棠形貌乍看沒有大變,人卻消瘦不少,圓潤的臉頰輪廓瘦削下去。
祁棠的脾氣也不如從前那麼驕橫,聽見那句不客氣的“莫要糾纏”,甚至沒發作,只對著葉家敞開的門喃喃自語,“怎麼,我那位好表兄將我驅趕離去,他自己竟也未能得芳心,葉家還是要搬了?”
對著葉家人警惕的目光,祁棠擺手道,“莫誤會,這次為了公務而來,半路才聽說葉家要搬。並非專程上門尋釁。”
說著當真撥轉馬頭,去隔壁魏家門前下馬。祁棠從袖中取出一卷火漆密封竹筒,鄭重對門裡道,“京城貴人來信,託送至江寧府,由祁家轉呈魏三表兄親啟。另有口諭懿旨,需得當面轉達。”
片刻後,魏大把人迎了進去。除了祁棠,還有個白面無鬚的陌生錦袍來客跟隨進入魏家。
葉家門前,秦隴和素秋繼續收拾箱籠,偶爾瞄一眼魏家,低聲嘀咕,“太陽打西邊出來,祁世子突然轉性子了?”
“我不信。”
“我也不信。”
“剛才那個竹筒加封火漆,瞧著倒像真有公務。”
“就算不是專程上門尋釁,他來都來了,多半順路也會來葉家尋個釁。”
“別驚動娘子,等祁世子從魏家出來再看看。”
祁棠進去魏家不過兩刻鐘便出門。
在葉家兩人六驢十幾隻眼睛的瞪視下,祁棠轉身毫不遲疑直奔葉家而來,高聲往門裡喊,“葉小娘子可在家中?故人登門拜訪,只求臨別前再見一面!”
素秋:“……呸!”
葉扶琉正收拾箱籠,聽到有個似曾相識的嗓音高喊“故人拜訪”,隨意拿衣袖擦了擦便出門來。“誰喊我?”
兩邊遠遠打了個照面,葉扶琉當即腳一頓,“你啊。”
下一刻,她敏銳發覺祁棠的穿著衣冠和之前似有少許差異。曾經是束髮加簪的富貴少年郎裝扮,如今頭戴小冠,腰間加配一柄佩劍。
葉扶琉起了點興趣,走近門邊。“半個月沒見,祁世子還真回家去了。——回江寧府加冠了?”
祁棠抿著唇點點頭。
他來五口鎮的半路上聽聞了葉家即將搬走的訊息,當即快馬加鞭,日夜兼程,生怕中途耽擱時辰,誤了臨別一面。
當真見了面,卻又想不起說什麼。
他張著嘴說不出話,葉扶琉更不會主動寒暄什麼,客氣點了下頭,“即將搬家,家中事忙。恕不遠送。”轉身往回走。
祁棠在背後叫住她,“離開鎮子,打算搬去何處?”
葉扶琉翹起唇角,人在門邊一靠,白生生的手指頭隨意盤弄著,擺出一個“你儘管問,反正我不說”的姿勢。
祁棠自嘲地閉嘴。
他又不是傻子,早看出來,葉扶琉當真看不上自己。
從前的他還會滿心不忿,心心念念都是“本世子難道還配不上一個商戶女?”
但八月鎮子外銀杏林的一場比試,徹底打碎了他被人吹捧多年的自信。“文不成武不就”六個字,撕下泥佛外表的光鮮金身,顯露出光鮮衣冠之下原原本本的那個他。他寢食難安。夜裡開始失眠。
八月底加冠,九月初家中開始議親。
父母喜笑顏開,父親唸叨著這次巡查江南征稅的監察事辦得好,要趁熱打鐵,給他在提舉常平司[1]謀個好職位。母親啐道:倉司雖然肥差多,但人辛苦,愛兒在外頭都跑黑跑瘦了,還是在江寧府謀個不必整日往外跑的安穩差事妥當。父親點頭稱是。
他這回格外留意,三言兩語間便聽出父母於他的期許。
給他謀個留在江寧府的清閒差事。國公府出身的郎君,不缺那點俸祿。
就在江寧府裡尋個門戶登對的人家,一年內議親完婚。
兩三年內抱個大胖孫。
先娶妻,後納妾,多子多福,為國公府開枝散葉。
祁棠站在向來慈愛的父母高堂面前,躊躇良久,咬牙問出一句,“父親母親可曾聽過……‘溺愛無生良才’?”
父親一怔。母親輕輕拍了祁棠一巴掌。
“別說傻話。我兒好好的,遠好過什麼‘成才’。”
母親絮絮唸叨著:“城東建武侯當年不就是指望獨子成才?早早地把孩兒送去京城讀書。他兒子倒是成才了,戰死大同,追封了個‘忠勇侯’的風光諡號,呸,人都沒了,建武侯一把年紀還要吃丹丸再拼個兒子,落得滿城笑柄。咱們家只願人好好的,就在江寧城裡待著,不要什麼成才。”
分明是溫柔慈愛的言語,寄託父母最美好的願望期囑,於祁棠來說,卻成三尺溫柔穿腸刀,剖得他冷汗淋漓。
祁棠從記憶裡驚醒,眉眼間的消沉褪去,重新顯出振奮。
對著面前歪頭打量他神色的小娘子,他鄭重道,“我決意要去京城。尋覓良師,結交益友,精習文武,總之,要闖出一番新天地,莫蹉跎了此生。今日特來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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