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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秋出去查探門外動靜,回來詫異道,“人沒影了。看熱鬧的鄰居也都散了。應該是耐不住熱走了罷。”
走了就好。
如果祁世子堵在魏家門外,一出門撞個正著,她還得思量思量應對。
沈璃這次發難,實在把她惹毛了。但沈璃之所以敢對她發難,無非倚仗著一份通緝令的所謂“把柄”。
所謂的“把柄”背後倚仗的,無非是釋出通緝令的國公世子祁棠,是祁棠背後站著的信國公府勢力。
葉扶琉不喜歡被人要挾。緝捕令說到底只是一張紙。
這張紙能發下江南各縣鎮,也能收回去。關鍵還是在人身上。
她想來想去,最直接的解決法子,就是把釋出緝捕令的祁世子給解決了。
原本祁棠遠在江寧府,想把人解決了不太容易。但最近人不是自己跑來五口鎮麼?
祁棠是隔壁魏家的表弟。魏家是心狠手辣的山匪出身,不怵權貴,和祁家表親關係冷淡。魏家郎君和自己的關係還不錯。葉扶琉覺得其中大有可為之處。
稍微用些法子,借力打力,或許能輕輕鬆鬆化解祁世子這個大麻煩。
她思索著出了門。
一路通暢地進了魏家。
魏桓在木樓上等候多時。絲絲縷縷的涼氣從兩邊冰鑑漏出,木樓裡不冷不熱,暑氣全無,桌案上擺著早晨葉家送過來的冰甜瓜。
魏桓自己坐在榻上,把唯一的一把木椅讓給了她。
葉扶琉拿過畫樣,仔細看過腦袋朝東、對朝陽展翅的仙鶴圖樣,“魏三郎君的主意極好,就這麼雕刻。畫樣子我拿去給木匠看看。”捻著畫紙邊,人卻不急著走。
魏桓更不急著送人走。
兩人一個坐在榻邊喝清茶,一個坐著木椅啃甜瓜,不知誰起的話頭,開始漫無邊際地閒聊。
葉扶琉道:“魏三郎君的工筆畫技不俗,一看就是從前下大功夫學過的。”
魏桓不否認,“師長監督嚴厲,學畫學了十年。”
“嚯,嚴師出高徒。”
“嚴師確實是嚴師,只可惜出的並非高徒。”魏桓笑了笑,不經意帶過話題,“葉小娘子的畫技同樣不俗,也是從小拜師學的?”
葉扶琉擺擺手,“哪有正經開學堂的書畫師父願意收小娘子做徒弟?家裡幾個阿兄教的。”
魏桓對葉家人丁有印象。“聽你說過,上頭有三位兄長。”
“對,三位阿兄。二兄對書畫古籍涉獵得最廣,不過論教我,還是三兄教得最多。”
魏桓抿了口茶。“聽起來像是兄友弟恭,兄妹和睦的融融之家。”
葉扶琉笑得差點嗆了甜瓜。
“平日裡勉強算得上兄友弟恭、兄妹和睦,教起課來得改成另八個字:雞飛狗跳,滿地雞毛。大兄二兄都埋怨三兄把我教壞了,三兄自己也覺得把我教壞了,還偷偷哭了幾場來著。但我——”
她差點順嘴瓢出了“師父”倆字,頓了頓,改口說,“我家長輩覺得我最行,這不,家族生意交到我手上了。”
她神采飛揚地說,魏桓捧著茶盞,安安靜靜地聽。
木樓裡的氣氛鬆快,葉扶琉也隨口問起魏家情況,“魏三郎君家裡行三,上頭可是還有兩位阿兄?下面還有沒有兄弟姊妹——”
魏大原本在旁邊笑呵呵聽著,臉色突然逐漸變了,阻攔道,“葉小娘子莫問了!”
葉扶琉不解地:“嗯?”
魏桓又抿了口茶,把茶盞往旁邊一放,“家門無愧,何必遮遮掩掩。”對葉扶琉道,“家裡兩位兄長都故去了。父母早逝,下頭無弟妹。”
“啊……”葉扶琉輕輕吸了口氣。這身世可真是孤煞啊。
父母兄長早逝,下頭無弟妹,莫非是孑然一身無嫡親?難怪毫無顧忌,直接投奔山頭,做了大山匪……
“——但家中有個長姊。”魏桓話鋒輕飄飄一轉,“長姊育有獨子,算是我的……唔,外甥罷。”
葉扶琉堵在喉嚨口的悶氣長長吐了出來。
還好還好。這世間還留下兩個血緣至親,不算太過孤煞伶仃。
如果魏家連半個嫡系血親都不剩,天天來喊門的魏家表弟祁世子——豈不是魏三郎君最親近的親戚了?那她還真不好意思讓魏家幫忙對付他自家的表弟。
但即便如此,聽完魏郎君家中的丁口情況,葉扶琉烏黑剔透的眸子裡還是帶出三分震驚,七分同情。
長姊嫁人了,外甥不知多久能見一次,雖說是血緣至親,還是聚少離多。
難怪魏三郎君性子冷清,不愛搭理外人。
是不是從小家裡就冷清,無長輩照拂,無兄弟相伴,身邊跟隨的只有家僕,孤零零地長大……
葉扶琉想想都感覺辛酸,嘆了口氣,真心實意地對魏桓說,“你真不容易。”
下句說,“來,吃口甜瓜,甜甜嘴。過去的事就留在過去吧,多看看眼前的甜瓜。”把切好的黃瓤大甜瓜往前推了推。
魏大:“……?”
聽了葉家小娘子對郎君感慨而發的那句“你真不容易”,他傷感萬分,眼角一顆豆大的淚瞬間就掉下來了啊。
你一個小娘子,你怎麼不哭,還有心思勸郎君吃甜瓜!
魏桓起初也沒想到葉扶琉的勸慰如此的清新脫俗,盯著推到面前的大甜瓜,下一刻,彎了彎唇,無聲地笑了。
起初還是無聲地莞爾。
【過去的事留在過去,多看看眼前甜瓜】
魏桓失笑搖頭。
眼前影影綽綽,是初入京城時一張又一張陌生的面孔。貴婦人們紅著眼眶,拉住他的手,帕子真假難辨地掩住眼角。官員們神色複雜地打量他,看他這魏家剩下的最後一點血脈。
來來去去的陌生人拐彎抹角,言語刺探,反覆提起往事,展露虛假的同情,試圖挖出幼童在江南幾年的點滴瑣碎片段,事無大小都有人密報上去。
他平淡應對,不冷不熱勸慰,彷彿孑然一身、背井離鄉的,不是他自己,倒是對面哭紅了眼的一堆人似的。
數不清的竊竊私語縈繞耳邊。
“魏家三郎是個薄情寡義的。”
“從不見他哭。”
“他家祖母把他從小帶大,當他的面提起過世的祖母,他竟也不哭。”
“三代牌位供在家裡,還能正常吃喝起居,沒事人似的。沒心肝哪……”
歲月如輪,年歲增長,直到什麼時候耳邊才清淨了?
魏桓漫不經心地想,大約在他摸清了京城門道,初掌權柄,翦除了兩三家之後罷。
多年之後,在最不需要勸慰的時候,耳邊卻聽到了一句與眾不同的勸慰。好一句至簡道理。
人間千百過往事,何足道。惜得眼前甜瓜。
魏桓越想越覺得好笑,眉心都舒展開來,唇邊露出了罕見的笑紋。
就連身上慣有的離群蕭索的沉鬱氣質,也隨著舒展的眉心消散了一瞬。
他接過冰甜瓜,“過甜不可。只能少少吃些。”
葉扶琉保證:“你放心,送過來的甜瓜是特意挑的。”
瓜攤上挑甜瓜時,葉扶琉特意跟瓜販說,要熟而香脆、脆而不甜的甜瓜。
瓜販這輩子頭一回被人叮囑要買不甜的甜瓜,眼珠子都快掉地上。認認真真挑了好久,選中三個甜瓜送來葉家。葉家冰好了送來魏家。
葉扶琉咬了自己手上的甜瓜一口。
確認了,又脆又多汁,只有一點點甜。她催促魏桓嚐嚐。
兩人對坐著啃甜瓜。
甜瓜個頭太大,兩人吃不完,又招呼了魏大,三人吭哧吭哧啃完了整個甜瓜,滿木樓飄蕩著瓜果清香。
今天的氣氛不大適合商量對付魏家表弟,葉扶琉洗乾淨了手,準備把畫樣子疊收進荷包告辭,下回再找機會提祁世子的事。
這時她才留意到畫樣下方以硃紅印章鈐印的小小一個“桓”字。
粉色的指甲按在那隸書體的“桓”字上,轉頭問魏桓,“這是魏三郎君自己的印章吧?‘桓’是書畫專用的字號?還是書房的雅稱?”
葉扶琉饒有興趣地賞鑑那隸書字樣,“隸書體刻得厚重大氣。只刻一個單字的字號,倒是罕見……”
魏桓起身送客,把人送到樓梯口,“‘桓’字是魏某單名。”
葉扶琉:“……欸?”
吱嘎吱嘎作響的樓梯腳步響驟然一停,葉扶琉立在半截,懷疑地回望。魏桓站在木樓梯口,神色沉靜地扶欄往下,目送她離去,一句逾矩的話也未說。
葉扶琉張了張嘴,最後也沒說什麼,挪開按在‘桓’字上的拇指,折起畫樣放入荷包中。
魏大依舊送她出門去。
葉扶琉剛才當面沒問出口的話,現在全用來追問魏大了。
她懷疑地問,“書畫末尾通常不都是鈐印字號的嗎?青山居士,鶴園先生之類。你家郎君喜好與眾不同,喜歡在書畫上鈐印自己名字,廣為宣揚的?”
魏大:“……咳。不好說。”
“有什麼不好說的,你直說。我當面直呼了名諱,失禮得很。你家郎君在意不在意?”
“都鈐上了……咳。應該不在意?”
葉扶琉放心了,指尖輕輕勾了下荷包。
鴿哨聲悠揚響起,前方半空呼啦啦飛過的大片鴿子,飛過庭院。
魏大抬手指給葉扶琉看,“家裡新養了窩鴿子。費了不少功夫,今天頭一天放出來——”
頭一天放出來的信鴿就出了事。
西邊偏院方向傳來一聲響亮的哨音。就在兩人面前,魏大眼睜睜瞧著幾隻信鴿被哨子吸引著離開鴿子群,往西邊跨院飛去了。
半敞的月亮門顯露出內裡的庭院,烏泱泱一圈人圍在門邊,豪奴嘬唇呼哨著勾引鴿子過去。
魏大一怔,勃然大怒,“當真是浮浪慣了的膏粱紈絝子弟!他們就不能安分片刻?!”
他怒衝衝捋袖要去西邊花廳,忽然想起這邊客人還未送走,“我先送葉小娘子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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