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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扶琉瞄著半敞開的西邊跨院,一群豪奴當眾簇擁著個身形熟悉的錦袍少年郎。
她輕笑了下,這就撞上了?
本來不想今天對付他的,剛才在魏郎君面前壓根沒提。結果這位自己撞上門來,怪誰?
祁家豪奴天天堵隔壁魏家的門,她接連幾天沒出門,煩了。
找上面前的大麻煩,還是趁早解決的好。
心裡拿定主意,她對魏大道,“你自去忙。浪蕩兒慣會糟蹋東西,當心毀了好鴿子。我自己出去就好。”
轉身往正門方向不急不緩地走去,窈窕玲瓏的背影顯露在陽光下。
鬧哄哄的西跨院門邊,早有眼尖的豪奴發現了異常,驚奇地指著庭院方向說,“世子快瞧!魏家有女人!”
魏大不客氣地把兩羽灰鴿子搶回來,斥道,“胡議論什麼,那是鄰居家的葉小娘子!郎君病情好轉,多虧了葉家時常幫襯,難道靠你們祁家嗎!”
祁家豪奴咋舌,“你一個家僕,罵我們江寧祁家還罵上癮來了!世子你聽聽——”
祁棠壓根沒注意這邊。
從第一眼看到穿行庭院的窈窕背影時,他的目光便定住了。
分明是不認識的鄉野少女,不知為什麼,他卻感覺背影有點眼熟,細看又說不上哪裡眼熟。
葉家小娘子的腳步停在大門邊,開門時側了下身,露出小半張精緻側臉輪廓,高挺的鼻樑,雪白纖長的脖頸。
祁棠的視線凝住不動,搜腸刮肚地搜尋。熟悉的感覺如此強烈,他肯定見過。在哪裡見過?
一抹深刻的身影從記憶深處跳了出來。
同樣窈窕身姿。相似的輪廓。
不。不是她。
秦水娘,北方京城人氏,七品員外郎之女,家中落難,輾轉入了江南杏花樓。
七尺二寸的高挑身材如出塵纖鶴,於眾多鶯鶯燕燕中翩躚出眾,入了他的眼。前頭這位葉家小娘子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玲瓏身材,祁棠停在門邊斜睨著打量,最多六尺出頭吧。
葉小娘子四個字聽起來有點耳熟,他想起來了,酒樓偶遇的禿頭林郎中曾經跟他告密,說本地有個姓葉的行商小娘子,論骨相,和杏花樓行首娘子一模一樣,他懷疑是同個人。
——就是這位葉小娘子?
祁棠嗤笑。身高差了足有一尺,狗屁的“骨相生得一模一樣”。下次碰著滿嘴扯淡的林大郎,再賞他一頓打。
魏大抱著鴿子擋在門外,擋住祁棠打量的目光,不冷不熱道,“祁世子自重。大白天的盯著鄰家未出閣的小娘子看個不停,你想作甚!”
祁棠依舊斜睨著前方和秦水娘相似的背影輪廓,言語不屑一顧,“不過是個鄉野商女罷了。哪值得本世子多看一眼?真當本世子飢不擇食,沒見過市面?我在江寧城街上隨隨便便——”
話還未說完,前方的窈窕佳人在門邊停步回眸,往跨院這邊斜瞥過來,水潤的唇角微微上揚,翹起一個極為熟悉的弧度。
祁棠:“……?”
視野捕捉到的側影輪廓,漂亮豐潤的嘴角,熟悉的微笑弧度,瞬間勾起最深處的記憶。
祁棠彷彿大晴天被一道天雷劈到天靈蓋,表情瞬息萬變,呆滯,震驚,狂喜,大怒,嘴邊說了半截的話頭頓住,他拔腳就追出去。
“你……你……你給我站住!”
葉扶琉當然不會聽他的,裝作沒聽見般,繼續輕輕巧巧、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身後凌亂的腳步聲裡,夾雜著魏大持棒追上來的怒吼:
“你們給我站住!這裡不是你們祁家得勢的江寧府,大白天的你們要作甚!不得騷擾葉家小娘子!”
第28章
魏家門裡的吵嚷聲持續了好一陣。
聲響太大,木棍舞動聲和痛叫大喊聲不絕於耳,聽來像是魏家關起門來械鬥,驚動了周圍眾多鄉鄰。家家戶戶開門探看動靜,嘀咕著,“又是魏家那位惹事的表弟啊……”
祁棠躺在魏家庭院的青石板地上,半天說不出話。
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氣的。
他在國公府嬌生慣養長到二十歲,這輩子連戒尺都沒捱過,微服來了趟五口鎮,好嘛,昨天早上在魏家門外捱了一頓,今天在門裡又捱了一頓,一趟給他湊了個雙打!
人雖然爬不起來了,手還能動。他躺地上抬手指著隔壁葉家院牆的方向怒斥,“我知道是你,秦水娘!你以為躲起來不露面就完事了?秦水娘,我祁棠跟你沒完!”
葉扶琉早趁混亂時回了自家。站在牆下應答的是素秋,隔著牆喊道,
“這位郎君好生沒道理!你睜眼看看,這裡是葉宅,葉宅裡只有大管事姓秦,我家娘子姓葉,沒有你要的秦水娘!郎君去別處尋人,莫擾葉家清靜!”
葉扶琉抬高嗓音,也隔牆道,“光天化日的,睜眼說什麼瞎話呢。我們葉家正經良民,好好地開門做生意,大白天的領著一群豪奴追上來,討要一個葉家沒有的人。欺負我們葉家人少嗎?!”
祁棠暴跳如雷,“是誰睜眼說瞎話呢。我親眼見人進葉家了!秦水娘!別以為躲去隔壁就行了,區區一扇門也想攔住我?我數到三,自己過來見我!你不自己開門,我直接出去把葉家門給踹了——嗷!”
魏大半點不客氣地給了他一棒子。
祁棠緩了口氣,這回指著魏大怒喝,“膽大包天的狗東西!我乃是江寧府信國——嗷!”
魏大又補了一棒子,冷冷道,“不用報身份。我魏大打的就是你祁世子。”
旁邊有豪奴掙扎著大喊,“莫打了,打不得!我替我家主人挨——嗷!”
魏家門裡逐漸安靜下來。
庭院裡橫七豎八躺平滿地,祁棠安靜地躺在豪奴中間,捂著自己破皮滲血的嘴角,低聲咒罵,“反了天了……”
見無人再試圖起身反抗,魏大面無表情扔了木棒,快步去內院稟報,片刻後迴轉。
“郎君請祁世子進去。今天到底怎麼回事,還請世子當面說清楚。”
——
灰白色羽信鴿在天空盤旋,悠揚鴿哨響徹天空。
盤旋幾圈,呼啦啦落在小木樓的長簷下。咕咕,咕咕,此起彼伏的都是鴿子鳴叫聲。
一隻灰羽肥鴿落在葉家內院的石桌上,歪著小腦袋,黑亮的小眼睛盯著面前的瓷碗,咕,猛啄一口就跑。
沒人在意膽大包天的鴿子。
素秋隨手把瓷碗放在地上,全喂鴿子了,側耳細聽隔壁木樓上的吵鬧之聲。
葉扶琉不甚在意,去廚房新盛了碗粥,捧著新碗坐到石桌對面。
耳邊傳來隱隱約約的嚷嚷聲。
“表兄不知,那秦水娘最為奸猾,這次必定不能讓她跑了。”
“什麼葉小娘子,是她的化名。她壓根不是布帛行商,她是、是……總之是逃犯!之前我於江寧府督促官府通緝的正是她!”
素秋如今算是聽明白了。隔壁那位表弟,也和沈大當家那般,手裡拿著緝捕令,把自家娘子和江寧府緝捕的逃犯秦水娘混在了一處。
素秋眼含憂慮,低聲道,“什麼人哪,張口就指鹿為馬。娘子和緝捕令裡的畫像分明不像。他眼瘸了?”
咕咕咕———低頭猛啄食的灰羽鴿子被一根靈巧的手指按住了。
葉扶琉提起灰羽鴿子的腳,一手按住驚慌拍動的翅膀,拎著鴿子走到牆邊,仰頭喊,“魏三郎君!”
木樓高處的人走到圍欄邊,陽光下顯露出一截清瘦手腕,把垂下擋光的竹簾捲起。
魏桓的視線垂落下來,在葉扶琉身上轉了一圈,頷首致意,“葉小娘子。”
祁棠正在木樓上激動說話,一回身才赫然發現兩家居然只相差尺半的院牆。
在他想象裡躲避不敢見人的秦水娘,此刻竟然正大光明地站在隔壁院牆下,穿一身明豔的石榴裙,仰著臉毫不避諱地往木樓上瞅。
祁棠震驚地指向隔壁,“她竟然這麼近——你——欸?”
陽光清晰地映照出葉扶琉姣美的五官輪廓。乍看眼熟,細看卻又幾分陌生感覺,處處都相似,處處感覺不對勁。
葉扶琉的目光轉向祁棠,不閃不避,指著自己,“我葉四娘,當真是這位祁郎君要找尋的秦水娘?”
就連聲音也不對。
秦水娘是京師人,聲線清冷,平仄分明,說一口地道的北地京城官話。眼前這位葉家小娘子,口音溫柔軟糯,說得也是官話,但帶著明顯的江南吳語口音,平仄含含糊糊的。
祁棠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才隔牆喊話的兩個小娘子之一,就是眼前的秦水娘。
他剛才竟未聽出人。
祁棠惱怒起來,扶欄厲聲道,“怪模怪樣說話做什麼!好好說話,說官話!”
葉扶琉詫異道,“我在說官話呀?儂聽不清伐?”
魏大在旁邊看不下去了,“葉小娘子向來這麼說話的。江南吳地人說官話都有口音,祁世子頭天知道?”
祁棠瞠目瞪視面前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孔。整個人彷彿寒冬臘月掉進了冰窟。
他突然想起,葉小娘子和秦水娘……有一尺的身高差距。
葉扶琉就在院牆下站著,八尺院牆顯得如此之高,她身高必然只有六尺出頭。
即使口音可以改,身高如何作假?
自己……當真認錯了?!
祁棠的狂怒氣勢漸漸削弱下去七分。
葉扶琉冷眼瞧著,看看時機差不多了,“聽郎君說什麼通緝逃犯,又說什麼‘秦水娘’。正好前幾天有相熟的行商送來一張臨摹的緝捕令,說我長得有三分像……”
她從袖中不慌不忙取出臨摹的緝捕令。
在陽光下開啟緝捕令,清晰地念道,“江南兩道加急緝捕。秦水娘,身高七尺二寸,內雙丹鳳眼,京城人氏……”
魏大抱胸在旁邊不滿道,“壓根是兩個人嗎!世子認錯了人,還鬧得好大一場動靜,差點壞了葉小娘子的名聲。”
祁棠扶欄傾身,瞪視著面前似曾相識卻又顯出陌生的人影。
他認識秦水娘,畢竟只有區區三日。
出身微賤之青樓女子,他雖然第一面就驚為天人,生平頭一次起了安置外室的念頭——畢竟只是個外室,上不得檯面的玩意兒。
三天的交往裡,他引她出城郊遊,借風勾開她的帷帽,坐在馬上居高臨下打量她,坐在身側斜睨她,滿意於驚鴻一瞥的美貌,偶爾引她說話,聽她動聽的聲音。他卻從未近距離地正眼對視、從未當面詢問過秦水娘這個人的生平。
以至於現在仔仔細細地從正面打量時——
他竟難以確定,眼前這位輪廓相似,眉眼五官卻不大相似的葉小娘子,和記憶裡的秦水娘,到底相差在何處?眼睛?口音?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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