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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真這廂剛墊著腳由後門溜進書房,就給人一把扯到屏風後頭。

慌亂間一瞧,是當家的曾太太,珠環翠繞間,抬起手捂了妙真的嘴,“噓,別吱聲。叫人家聽見,還當咱們家是什麼沒規矩的人戶。”

曾太太是妙真親孃去世後尤老爺娶的填房。說起來這段姻緣也有淵源,曾太太原是妙真親孃的陪嫁丫頭,她娘在世時就給老爺放下話說:

“我這病時好時壞,壞的時候連我都管不住自己。要是哪日我有個好歹,你就將曾倩扶正。她跟我一處長大,我知道她的脾性,往後必不會虧待我的女兒。”

果然,妙真她娘辭世後,曾太太當了家,便把襁褓中的妙真抱到房裡來養。就是後頭她自己又生下個女兒,也仍將妙真捧做掌上明珠。

妙真自記事起也將她當親孃看待,母女間要好得很,從沒個嫌隙。

這會妙真在她手底下險些喘不上氣,直著眼亂掙,“娘,您都快把我捂死了。是你們叫我來瞧的,又說我不規矩。”

曾太太這才鬆手,比著唇道:“噓!不是我們說你不規矩,是怕人家外人聽見這樣想。”

妙真撇了下嘴,向屏風上遞一眼,“您也不管管爹,揀個小廝還考人學問,天底下沒有比他老人家還會折騰人的了。”

曾太太狠剜她一眼,“再折騰也是為你,你倒不領情。咱們家但凡有一個肯聽我的話,我還能多活兩年呢。”

屏風那面擺了套桌椅,歪坐著個體態肥碩的中年男人。他那條胳膊搭在桌上,另一條胳膊招來管家到跟前來耳語幾句,就見那管家點著腦袋走向方才談笑最有派頭的那位青年說了幾句。

說的什麼聽不清,只見那青年態度一變,立時將腰桿挺起來,腰間抽出把摺扇,“唰”一下展開,剎那姿態愈發器宇軒昂。

這青年道:“不知小生哪裡不好,難道連給尊府做個鞍前馬後的小廝也不配?還請尤老爺說明一二,小生回去也好自省自改。”

尤老爺眼力好,見他那扇面竟是唐寅的真跡,便端正身子,渾身的肉溫和地顫一顫,堆出一臉生意人的諂媚笑意

道:“豈敢豈敢,是公子才學出眾,我尤家廟小,不敢勞駕你屈尊降貴。尤某人雖不是什麼名門望族的出身,多年跑生意做買賣,也算有些見識,自然也有些自知之明。”

那青年楞了楞,心知露了馬腳,也不再費心歪纏,眼在屏風上流連片刻,彈彈袍子“哼”一聲,隨意打個拱手抬腿出去了。

尤老爺忙拔高了嗓子在後頭殷勤吩咐,“管家,快!送送公子!”

廳上只剩下兩位,隱隱約約地立在尤老爺肥胖的臂膀兩邊。妙真墊著腳只望其中一個,拿扇遮著與曾太太閒話,“娘,方才那個不好?怎麼給請出去了?”

曾太太乜一眼,“不是不好,是好過了頭,給咱們家做小廝,咱們哪裡擔當得起。”

外頭一向傳聞尤家大小姐天姿國色,自然少不得有那起浪蕩公子鑽頭覓縫想法子接近,這些年也是見著一些的。

也有這個緣故,尤老爺才要揀個可靠的小廝跟進跟出。

妙真額心打個死結,沒好氣地朝地上輕啐了下,“呸!”

兩人仍向屏風上瞧,那尤老爺肥肥的身子骨扭一扭,又歪到另一邊去,“吭吭”咳了兩聲,把手裡的泥金摺扇緩緩收起來,笑問:

“你們都是有些才學的人,再用幾年功,也能走一走仕途。又何苦到我們家裡來搶著做個小廝?豈不是屈了才了嘛,啊,你們說是不是?”言訖洋洋灑灑大笑起來。

一位瘦得遭了災似的青年也跟著笑,“尤老爺有所不知,後生倒不是圖尊家這五兩銀子的月薪。只是常聽人說起尤老爺是咱們嘉興有名的大善人,雖是商賈,卻最器重讀書人。後生早想結交,叵奈富貴之家,不敢輕易高攀。今日得此良機,便趕來結識,望老爺不嫌。”

尤老爺低著臉把扇攤開,又撥著褶子一下一下往裡收,“不嫌不嫌,讀書人最該敬重的嘛。”

適逢老管家送了人回來,他大手一揮,吩咐道:“管家,去取二十兩銀子來贈與這位公子,只當是相識之禮。”

那青年得了銀子,歡歡喜喜謝過去了。

好嘛,這是趁機上門打秋風的!

曾太太白眼險些翻得昏過去,咬牙切齒抱怨,“你看看你爹,就顯得他有錢似的,非親非故就白送人二十兩銀子。”

妙真只得陪著笑臉勸和,“樂善好施也是積陰德的事嘛。”

她嘴上這樣勸,心裡也是瞧不上這些四處伸手的人,拖著一抹輕蔑的目光,繼而看下剩的那個人。

果然就剩了他。

屏風上的緙絲如煙如霧,他那雙眼睛隔著這緙絲終於抬起來,像是藏著些挖不盡的危險秘密。

令妙真驀地想起後頭柴房裡常來討飯的一隻大狼狗。嘉興府連狗也曉得她尤家富裕,常三五成群在後門徘徊著等他們府裡的殘羹剩飯。

那狗原是領頭的,渾身灰凜凜的皮毛,長得一副威風神氣的兇相。常來常往間,狗與人倒混了個半熟。妙真聽見下人們說,閒時無趣,也常拿些屋裡吃不了的肉餡果子到後門去喂。

別的狗討到吃的都會賣個乖,唯有這狗十分不給面子,簡直是條喂不熟的“白眼狼”。

也不知是想到那條狗的緣故,還是晨起就存些怨氣的因由,更兼受前兩位的影響,妙真總覺得這一位也是別有居心。

所謂父女連心,尤老爺也已失了耐性,愈發將個身子歪在椅上。

屋外一片亂鶯殘蟬烘得人昏昏欲睡,他打著哈欠道:“你呢,才剛只顧著聽他們說。還沒問你姓什麼,哪裡人,家中人口幾何,做的什麼營生?”

“小姓良,名恭,嘉興本地人氏,家住白鴿子街鳳凰裡。父母早逝,家中現只有寡居的姑媽一親。家父在世時有些手藝,在街上開了間鋪子做傘,掙了幾個錢,送小的上過幾年學。後因家父病逝,家中沒有進項,便擱置了學業,四處做些散工,養活姑媽。”

尤老爺把眼縫撩開,打量他一番。

這良恭比前頭兩位如此不同,那兩位一個過分諂媚,一個又過分倨傲。只有此人,由頭至尾都是恭順緘默的態度,問他他便說,問不到他他便不開口。

他立在那裡,就如同門外的秋,有種蕭索散漫的意味,衣襬給過堂風撩起來,成了片被流光拋卻的葉。

尤老爺彷彿可以看得見,他的魂魄似乎早在往事裡凋敝。連他故意提得精神抖擻的嗓音,都有種功虧一簣後認命的靡廢。

這樣的人正撞尤老爺胸懷,就是要找這樣個讀書明理,又不至心高氣傲的年輕男人服侍妙真。

尤老爺來了些興致,又慢慢歪正起來,“都做過些什麼差事啊?”

良恭揪起眉細數,“頭些年年紀小,沒多大力氣,替人家代寫過書信。後來力氣見長,走街串巷擔柴火賣炭,紅白喜事也接,給人家抬棺抬轎。要是吹打班子裡缺個角,也能勉強湊個數。”

說著一笑,“總之什麼力氣都使得,什麼活計都能學著幹。”

“你也讀過書,怎麼不找些舞文弄墨的活計做?比做這些力氣活也要鬆快些嘛。”

良恭乾澀的喉頭擠出縷滿大無所謂的笑,“小的自不讀書起,就不打算再做這些讀讀寫寫的事情了,省得又生出那些不該有的心思。”

他語調鬆快,笑意也輕盈,呼吸卻似沉重迂迴地襲進屏風後頭。使妙真忽然覺得這燥熱的天,怎麼縈繞著一種大勢已去的冷靜。

她不由又把腳尖墊起來,貼著屏風細窺。

好歹窺得清晰了一些。他的眼角有些垂沉著,掩住一半散漫的挑釁的兇光。而這兇,更像是一種警惕的自保。

在尤老爺看來,這人本分,知道斤兩。他把胳膊放平,眯著的眼縫裡迸出絲賞識,“你倒很有自知之明。早起管家就對你們講明的,我這是給我家大小姐找小廝,家裡現有的人不中用,小姐的安危名聲最要緊,要揀個讀過書懂道理識大體的。”

他故意把言語頓挫著吊人的胃口。可良恭一言不發,似乎不急不躁地等著或成或敗的結果。

尤老爺心內愈發喜歡,繼而又笑:“我看你不錯,月份銀子嚜說好的五兩,節下的賞錢另算,籤一個五年的活契。我敢說,滿嘉興府就屬我尤家這樣體恤下人,你就是上府臺老爺家去打聽,他們家的下人也不見得一月能得五兩。你要是脫得開手,這兩日就收拾細軟進府來。細活屆時管家自會給你細派。”

良恭稍有意外地抬眼,看見老管家走來擺出袖,“請吧,我打發人送你家去。”

轉腳出門的功夫,他有意將目光掠過屏風上嵌的一則麗影。遺憾未能看清相貌,只看見那影的腮畔,有兩隻珥璫活靈活現地在晃盪,彷彿屏風上繡的幾隻蝴蝶將要振翅飛來。

待人一去,曾太太便攜妙真踅到前頭來,“老爺真是大方,二十兩銀子說送人就送人,怎麼不把家底全送出?往後闔家一起打饑荒,豈不來得痛快?”

尤老爺尷尬地笑著,生怕曾太太嘮叨個不休,直拿眼向妙真求救。

誰知妙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只顧走到門首扶著門框朝外頭張望。她期盼出去的人能回首看她一眼,好用她的美貌來顛覆他早上那冷漠的態度。

不想場院中早沒了影,她只得失落地掉腳回來,“爹,怎麼就挑中了他?他叫良什麼來著?”

她嘴裡有些嫌棄,心裡分明記得,卻故意裝作不記得,好像堵著氣,覺得記得他的姓名都是低了自己的身份。

尤老爺斜望著曾太太坐到椅上去,臉上一變,笑嘻嘻將妙真招到跟前,“良恭。看名字,家裡頭想必是有些教養的。又讀過書,比那些不識字的懂禮知法,跟著你我和你娘也好放心。你瞧著怎樣?”

妙真揀了根椅子坐下,眼朝門外遠眺,“什麼恭?”

“良恭!”尤老爺怕她沒聽見,還著重在手心裡寫著,“溫良恭儉讓那個‘良恭’,我的乖,你怎麼耳朵忽然不好使了?要不請個大夫來瞧瞧?”

心裡那縷惆悵的思緒尚在空悠悠廊門翠蔭間曲折蜿蜒,妙真的雙眼已不屑地調回,噘著嘴道:“我好得很,請什麼大夫……這什麼良恭,我是哪裡也沒瞧清。娘瞧清了麼?”

曾太太拿鼻腔“哼”了聲,斜著眼瞅尤老爺,“還算你心裡有算計,這個姓良的比那兩個本分,少了許多花花腸子,像是誠心謀差事做的。”

說得尤老爺幾分得意,在夫人女兒跟前直誇海口,吹噓自己眼光如何如何好。

一家三口談得興起之時,聽見送人去的小廝回來了,尤老爺忙將其叫到跟前問話。

小廝稟道:“小的照老爺吩咐跟著到那姓良的家裡看了看,所言倒不假,家裡只有四間破爛祖屋,一位眼神不好的姑媽。小的走時,特地向他們鄰里打聽了兩句,都說他為人厚朴孝順,從不與那些亂七八糟的人結交。”

尤老爺大袖朝兩邊一擺,“我看人不錯吧?往後就叫他跟著妙妙,咱們縱有個手眼不到之處,他年輕機敏的,也還可靠。”

妙真捉裙起來,一隻耳朵聽著老爺太太商議安插這良恭,一隻耳朵聽著門外秋聲。

似乎在那瑟瑟紅葉裡,也聽見一陣女人尖細且嫵媚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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