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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嫵媚的笑聲在陳舊的暮色中漸漸收進一扇篳門,屋裡放著些歪胳膊斜腿的傢俱。面盆架,八仙桌,長條凳,沒一樣好的,皆是飽受了風雨侵襲,漆也掉得斑駁。

唯有供桌上那牌位漆得烏油油的,看名字死的是個漢子。留下個未亡人不安分,這會正放下兩片破洞的簾子,同良恭在床上嘁嘁嬉嬉說話——

“下晌有人來向我打聽,問你平日都做些什麼,和些什麼人結交。我雖不曉得是為什麼事,可我這人多機靈,一張口只管把你往好了說。”

這年輕寡婦姓易,生得幾分顏色,偎在良恭懷裡,一雙眼含情地由人頸窩裡仰起來,在他面上碾一碾,有些賣弄風騷的嫌疑。

叵奈良恭外頭跑了一天,早累得一身汗,沒甚心情。他藉故起身,把兩片布簾子掛起來,走去八仙桌上倒茶,“你是怎麼說的?”

易寡婦在後頭剜他一眼,規規矩矩坐好,理著掩襟清了清嗓子,“我說:‘良恭這個人嚜,左右鄰舍都是曉得的。自打他爹孃沒了,十來歲就成了家裡的頂樑柱。這兩年四處討生活做活計,又能吃苦又實誠,僱過他的東家就沒有紅過臉的。為人又孝順,為她那病病歪歪的老姑媽,耽誤到二十啷噹歲還沒成親。‘”

說著,她眼一轉,轉到良恭跟前,笑著打趣,“又沒銀子,又無前程,還拖著個姑媽。往後年紀越大,可真就越難說媳婦了。”

良恭呷了口茶,放浪地提著眉峰看她,“不是有人甘願為我‘排憂解難’麼,我急什麼。”

易寡婦當即半嗔半笑地啐了他一口,“呸、要不是看你生得這模樣,誰稀罕理你。”

說話間,她也給自己倒了杯冷茶,吊著嗓子調侃,“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噢,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說的就是你這樣的。外頭看著跟個貴氣公子似的,背地裡竟幹些叫人坑家敗業的勾當。我要不是瞧不上那些鬼頭鬼腦的人,才懶得睬你。”

這易寡婦因生得好,丈夫死了才一年多,便有人成日獐頭鼠目地在她家門外逗引。良恭因是鄰居,少不得仗義兩回,一來二去,兩人便有了些私行。

良恭不高興人家說他生得好,不耐煩地擱下碗去把窗戶推開,好聽著一牆之隔外他姑媽喊人。

一壁問:“又有人上門來胡攪蠻纏?”

“那倒沒有,自你上回和嚴癩頭把那王金鑼打成了個王瘸子,就一連清靜了大半年。”易寡婦在長條凳上坐下,揀了把蒲扇扇風,“噯,還沒問你呢,下晌來打聽你的是什麼人?”

良恭在窗戶底下的一張方凳上坐住,刻意離得遠遠的,恐她又似條蛇一般纏到身上來,“尤家的下人。”

“哪個尤家?”

他撩撩那鬆鬆垮垮的衣襬,閒散地翹起腿,“還有哪個尤家,盤雲街上那尤家。”

聽得易寡婦瞠目結舌,蒲扇也停住了。待要細問,聽見她三.四歲那兒子外頭耍夠了,踢踢踏踏跑進院門,在院裡嚷著要喝水。

孩子後頭還跟著個又高又壯的莽夫,也是二十出頭,與良恭一般的年紀。形容身段卻與良恭天上地下,剃得光光的頭,膀大腰圓,虎背熊腰。

這莽夫在窗戶裡看見良恭便咧開嘴笑,“我方才上你家,你姑媽說你外頭去了,我猜你就在這裡。怎麼,樂不思蜀了?”

易寡婦開了門出來,臉上早是紅雲漫天,走去井前給她兒子打水,順勢把這莽夫狠別一眼,“好你個殺千刀的嚴癩頭,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這嚴癩頭扭著腦袋盯著她蠻腰輕搦,滿目精光,“唷,易寡婦也怕臊了,稀奇稀奇!”

易寡婦正要拿水瓢打他,忽見良恭走出來,便住了手,扯著裙子給她兒子揩汗去了。

良恭走上前來,“什麼事找我?”

“尤家那頭如何了?”

良恭朝院牆抬抬下巴,“回家說。”

走出院門去,忽又折身進來,不知哪裡掏了錠碎銀子塞進易寡婦手裡。易寡婦暗裡掂了掂,得有二兩多,睜著眼問:“給了我,你們家不過了?”

良恭提著一邊嘴笑,“家裡還能維持些日子,況且我才尋了個好差事。你只管拿著,給孩子買點肉吃。”

易寡婦將銀子攥在手裡,心裡真是說不準他是個什麼人。他算什麼人呢?好人堆裡排不上名,惡人堆裡論不上號——

他俗氣,成日家想著出人頭地,為這出人頭地,無所不用其極,卻不至於謀財害命;也粗鄙,挑水劈柴,什麼苦都能吃,什麼髒也都能忍。卻在仰頭頷首間,有股冷月凝輝的清雅貴氣。

她有時看著他,會想到,他不該生在這卷著窮酸風的陋巷裡。這巷子叫是叫“鳳凰裡”,可有史以來就從未聽見說真飛出過金鳳凰。這巷裡七.八戶人家,是一家比一家窮。

但他偏生在這裡,整一副少爺身子奴才命。

易寡婦想叫孩子磕頭道謝,可眨眼便轉了念頭。他們是什麼干係?不過無媒苟合,也從不談論終身,這頭是磕不著的。

良恭也不要她謝,他們之間有著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不計較前程,不追究過去。可他心裡認為對她有著一點與愛無關的責任。

轉門歸家,在院裡喊“姑媽”,他姑媽在屋裡應著聲。屋裡暗,外頭還殘存著一縷暮色,將窗戶上糊的桐油紙照得發黃。

良恭走去把窗戶上敲了兩下,“您把蠟點上,不必為省這兩個錢,把眼睛益發熬壞了。”

他姑媽年輕時接連喪夫喪子,眼睛有些哭壞了,看東西模糊不清的。偏愛做活計,又省檢,天色不落便不肯點燈。

天色落下來,又覺得點燈做那點東西不划算,就收起來不做了,隔著窗戶長嘆,“我洗個腳就睡,你可要吃飯呀?”

良恭回說吃過了,怕他姑媽聽見他在外頭的事,招呼嚴癩頭進了東廂房。

闔上門,點了燈,那嚴癩頭變戲法似的掏了個包袱皮在桌上開啟,裡頭竟是兩個亮鋥鋥的大銀錠子。

“一百兩,那位歷大官人遣人送來的,說是定錢。咱們兄弟一向坦誠相待,我一齊拿來你過目。”

說話取出一錠來擱在八仙桌上,“喏,這是你的。回頭事情辦成了,還有五百兩,咱們還是對半分。”

良恭倒了碗茶來,把銀子掂了掂,蠟燭半明半昧,照著他略顯陰沉的臉色,“這歷大官人到底是個何方神聖?我只當是說笑,還有些吃不準,不想他這麼痛快就給了定錢。”

嚴癩頭摸了一把光頭,咂咂嘴,“我也不曉得他是哪路神仙,連他的面也不曾見過,都是賭坊那於三在中間牽線。聽他說,這歷大官人不是嘉興人氏,只不過前幾月到這裡遊玩,偶然見過那尤家大小姐一面。”

說著便吊兒郎當笑起來,“嗨,這些有錢的公子官人,願意為女人使錢。統共六百兩算什麼,尤家大小姐可是名滿嘉興府的美人,值當!”

多少王孫公子豪擲千金博美人一笑,不算稀奇事。難就難在那尤妙真不是煙花柳巷的人物,人家是尤府的千金小姐,偏還定了親。也是這個緣故,那歷大官人才尋了這些旁門左道的人設法。

說起這尤家,乃嘉興有名的豪紳,祖上三代經商,家業鼎盛時節,可謂琥珀杯中溢瓊漿,錦繡帳內笏滿床,結交了多少官紳名仕。

“不過那都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了。”嚴癩頭滿口事不關己的風涼話,“如今朝廷烏七八糟的紛爭不斷,這地方上的官換了一撥又一撥,尤家好容易維好了這個,沒兩年又換新的人來。那銀子流水似的花出去,竟都是打水漂。早不如往年風光豪奢了,不過外頭做做架子。”

良恭轉背去將銀子收在櫃裡,事不關己地笑嘆,“俗話說,爛船也有三千釘,尤老爺給大小姐找小廝,能開出五兩銀子的月錢,可見家底豐厚。”

說得嚴癩頭髮了愁,發愁也想不出法子,還是推給良恭,“我沒讀過書,腦子不如你好使,橫豎尤家大小姐的事就交給你辦了。我替人收賬總能混日子,你可不能混,你得靠這筆錢科舉掙功名,往後還要通門路維關係呢。”

良恭稍作沉思,掉身坐回方凳上,把蠟燭閒散地挑高,“我近來聽見些風,說是咱們嘉興府的府臺即要到任。屆時新派的府臺到任,是個什麼情形,還很難說。況又聽見,尤家這兩年的生意做得也吃力,少不得有人揪著這個空子整治尤家。”

所謂花無百日紅,尤家興盛百年,如今人口凋零,府上只得兩位千金。二小姐去年出了閣,大小姐閨中待嫁。

眼下尤家既無承業之子,也無幫扶之婿,這少不得正是氣數將盡之先兆。

良恭笑著仰倒在鋪上,“那歷大官人倘或等得起,不防等個二三年,只要尤家一倒,那尤大小姐少不得充官買賣,咱們想法子買了來,轉送去給那歷大官人。若能換我鋪路之金,也算他尤家行一大善,我記他們家的好。”

聽了這半晌話,嚴癩頭腦袋一低,往地上啐了一口,“他孃的,你我兄弟不過掙他六百兩銀子,竟操著這大場面的心。這價錢開得少了!”

良恭枕上笑看他一眼,翹在床沿外的腳尖晃著圈,“價錢開得恐怕不止六百,於三牽線,少不得抽頭。不過有六百兩也當知足,你我長這樣大,連這五十兩的整錠子也是頭回得。也不要你多操心,你只管盯著歷大官人那頭,尤家這頭我來盯著,橫豎每月還有五兩的進項。”

那慢洋洋的語氣裡,裹著一縷辛酸的夜風,從過去吹到如今,又往前盤繞而去,捲走了好幾日的光陰。

自打這秋老虎猛地咬回來,天是一日比一日熱。這日良恭託嚴癩頭與易寡婦替他看顧姑媽,收拾了兩身衣裳,便往尤府去見工。

到角門上由小廝引著去見了老管家,又轉由老管家引著去後宅拜見小姐。

老管家姓瞿,是尤老爺父親留下的老人,滿府裡都稱他一聲“瞿爺爺”,四寸長的銀鬚,高高瘦瘦的身量,為人倒客氣,不端架子。對良恭這等新入府的小廝也算周到,事事叮囑細緻。

這廂沿著府中花園一路走來,指著各處假山亭臺回首看了良恭一眼,“姑娘出門少,都是跟著太太才到各家去走動走動。平日裡愛到園子裡來逛。有丫頭跟著就罷了,要是沒丫頭跟著,你可得跟緊。那些山石亭臺尤其要當心,不許她登高涉險。”

良恭點著應著,心想這尤大小姐也過於寶貝了些,自家園子裡逛逛能涉什麼險?又不是瘸子瞎子。

誰知瞿管家滯了一步,走在他旁邊低著聲嘆氣,“小姐有個病根子,別的都不怕,最怕她一時犯病。往前雖還未犯過,可尋你進府,為的就是提防著。等過幾年她出了閣,你的擔子就卸下來了。眼下可半點不能疏忽。”

把良恭說得糊塗,在外頭從未聽說尤家大小姐身子骨哪裡不好,不知是何病根。

正想著,二人已走到處月洞門前,倏地一晃眼,不知哪裡冒出個妃色羅裙的姑娘。良恭趕忙知禮地低著頭,看著她的裙邊,聽見她甜絲絲地喊了聲“瞿爺爺”。

險些喊得瞿管家背過氣去,蜷著手捂著嘴巴好一陣咳嗽。

良恭聽那嗓音里扣著蜜,跟著抬眼瞧,見那姑娘把鼻尖下的扇索性全撤開,露出一張“五彩斑斕”的臉,彷彿四五種顏料盡數潑在了她臉上。

不知妙真昨夜是在哪裡翻了本古籍,書裡記載了舊唐楊貴妃的一副妝容。晨起便躍躍欲試,親自臨摹一番。畫得個白麵紅頰,長眉入鬢,蝴蝶丹唇。人家書上不過寫意,她卻往臉上描了個實實在在。

眼下猝然將良恭也嚇得向後跌了半步。瞿管家勻過氣來,扭頭向他引薦,“這就是咱們家的大姑娘,還不快見過。”

他這才回魂,忙躬下腰見禮,“小的見過大姑娘。”

心卻道,可見謠言誤人,這等貨色竟能值幾百兩銀子?也不知是大家瞎了眼還是他瞎了眼。倒紮紮實實為那歷大官人抱了個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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