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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家今天熱鬧,前夜疾風驟雨,晨起微雲吹散,溼漉漉的地上就給來謀差事做的一班男人踩得半乾。
花信到處在尋大小姐,在園子裡蹭了滿頭的毛雨珠子,跑到角門內那堵照壁後頭才將妙真尋見。
她抬手撲兩下蓬蓬的髮髻,把正彎著腰向門上偷覷的妙真拍一下,“大早起的就不見你在屋裡,我一想你準是跑到門上瞧熱鬧來了。”
妙真沒理會,她又好笑道:“你昨晚上還說老爺不像樣,竟給你個未出閣的姑娘尋貼身小廝。怎的這會又趕著來看?”
妙真仍沒扭頭,只顧著張望門上進進出出的人,“嗨,老爺太太打定主意要尋個男人跟著我,我狠狠的不依,豈不是忤逆不孝?橫豎拗不過他們,不如我自己來瞧瞧要找的是個什麼人。噯,你瞧那個!”
眺目望去,角門上剛進來個腦滿腸肥的男人,年輕倒是年輕,只是那肚子圓得褲帶子也險些拴他不住。
妙真扯著花信發急:“你瞧,比老爺還肥!這可不成,我聽馮家二小姐說,他們府上就有個轎伕生得很肥,到夏天坐在轎子裡都能聞見他身上的臭汗味。我才不要這樣的。”
花信睨著她的腦袋頂,“我的姑娘,你懂什麼,長得肥的力氣大,給你抬轎子,一個能頂倆。”
妙真沒大留心聽她的話,只顧著扯她的袖口,“你再看那個。我的老天爺,瘦得像根長麵條一般,瓤瓤囊囊的,我還怕他死在我跟前,咱們還得替他收屍呢。”
花信在後頭拽她胳膊,“你怕什麼,咱們都瞧不上,老爺能瞧上?回房去吧,老爺比誰不會看人?用不著你在這裡乾著急。回屋裡吃早飯去。”
拉扯幾番不動,妙真忽然將胳膊抽出來,老遠地朝門上指去,“你快瞧你快瞧,你瞧那個人!”
此刻門上又進來一個年輕男人,正側著身與老管家說話。他身段略高,角門開得又略矮一些,老管家也矮他半個頭,因此他頷首哈腰的姿態就顯得窘迫。
他頭上纏著靛青的布條子,穿著件灰撲撲的直裰。衣裳料子是苧麻的,大約洗了千百回,上頭的皺褶早是拽已拽不平了,那些細細的溝壑裡彷彿藏著一種歷史的蒼涼與沉痛。
時下正是嘉興府的秋,角門與照壁間鋪了一地零落的梧桐,又趕著晴日初露,周遭溫吞吞的涼意伴著黃的光,黃的葉,填滿天地。
妙真遠遠望著他,覺得像是在冬夜裡掌上一盞燈,黃的光暈開,有一種蕭索的暖意。
她對他的第一印象,是一種陳舊的黃。然而當碰到他老遠掃來的目光,她又變了想法,覺得他是一種陰沉的灰。
世上還沒有哪個男人如此這般漠然地瞟過她。
她尤妙真的美是聞名嘉興府了的,美成了一個傳說。因是閨閣女兒,見過的人少,這傳說更成了個引人入勝的迷。
恰似月亮籠了紗,半真半假,若隱若現,誰都想爭相來窺一窺。
她給他冷漠地瞟過去一眼,心裡像受辱似的正難堪。偏花信將腦袋湊到她耳畔來問:“你瞧這個人好?”
“好個鬼!”妙真敗興收回身,在照壁後頭惱羞成怒,直翻白眼,“才不要他,你看他那窮得那樣子,衣裳皺成那樣子,鞋子上也都是泥。”
“你這話,不窮就在家裡做闊少爺了,誰還來給人做下人使喚?”
花信也笑著將腦袋收回照壁,迎面看見妙真的臉,猛地嚇一個激靈,“姑娘,你給開水燙了?”
“嗯?”妙真忙把臉頰摸一摸,兩隻眼珠子一轉,捉裙往屋裡趕。
外間有位姑娘正坐在小飯廳裡吃飯,待要和妙真搭腔,她卻魚似的急急忙忙遊進臥房。
芙蓉鏡裡一照,她那五官也不知是哪位神仙的丹青,借了軟桃做朱唇,磨了珍珠做皓齒,眼珠子是水裡撈出來的琥珀,仰著臉看人時,又像是墜回水裡,挹一片翠湖銀波。
站起來時,整副骨頭則成了月邊影,林中仙。
妙真自己也知道自己美得過分,因此格外珍重這份美貌。
只可惜她在穿衣裝黛上十分欠缺天分,那兩條描得跟燒過的柴火棍似的眉毛一斂,朝花信攏來一片略帶憨意的惱怒,“什麼給開水燙了,這是人家才勻的胭脂!”
花信斜著眼,大有不信,“好好的胭脂怎麼塗得跟猴屁股似的?”
給她這麼一說,妙真登時嗚呼哀哉撲坐回妝臺上,“我這手,簡直恨不得跺了!”
花信只得安慰,“姑娘就是塗成個猴屁股也好看。白池也真是的,放著姑娘不管,倒在外頭吃得上好!”
倏見外頭小飯廳裡吃飯那姑娘應聲進來,丟下簾子蘸著嘴笑,“又背地裡說我什麼壞呢?”
花信在鏡裡瞅著她嘟囔,“我才懶得說你,怎麼不見你在屋裡伺候姑娘梳妝?說起來你同我都是一樣伺候姑娘嚜,你倒比正兒八經的小姐還像個千金小姐。姑娘還沒上桌呢,你就在那裡先吃上了。”
那白池也是妙真的丫頭,可裡頭有個緣故,她親孃是妙真的奶母,她自幼同妙真一處長大,又比妙真長了一歲,妙真一向拿她當親姐姐待。
又因這奶母是妙真母親故去後留下的舊人,連尤老爺也待她敬重有加,闔家自然也跟著拿她的女兒當小姐似的敬。
天長日久,白池真格像位小姐一般養尊處優,自己也少不得有些拿款拿喬。
唯有花信看她不慣,一是心裡有些妒意,二也是為主子妙真抱不平。妙真的釵環頭面,她隨手就拿去戴,偶爾新打了來,她還要搶在頭裡。
譬如今日吃早飯,妙真起來得晚,又趕著往角門上瞧熱鬧,白池見底下人擺好飯喊了一聲,妙真叫她先吃,她果然就先吃起來,這會豈不是叫主子吃她的剩飯?
白池瞄一下花信的臉色,也自覺不妥,摸了帕子走去面盆裡蘸了水,走來抬起妙真的臉搽了個乾淨,笑說:“我才剛那會覺得有些餓得頭暈,就急著先吃了。”
妙真仰著臉由得她弄,不作聲。
花信則半譏半點,“急得這一時半刻也等不得?沒見誰家的丫頭與主子一桌吃飯的。姑娘寬厚,許我們一桌吃飯,有人倒得寸進尺起來了,叫主子吃剩飯。”
“我哪裡敢有這個意思,是你刻意這樣想。”白池不欲起爭端,言談隨手,淡淡地勾勒過去。
不一時便將妙真那張慘不忍睹的臉重新描繪,鏡子裡一照,仍是那傾國傾城的尤家大小姐。
妙真自幼嬌生慣養,本不大通人情世故,連銀錢也沒個算計。可見多了她二人磨嘴皮子,倒也常學著做個和事佬。
這會便調和著轉了談鋒,“那桌飯賞給他們吃,再叫廚房送幾個菜來咱們吃。白池,我告訴你,來的那些人都不成個樣子。”
白池將她肩膀扳過來,擰一下她的鼻尖,“你還真跑去外頭瞧了?給人知道簡直失體面。”
“我是藏得遠遠的看的,不妨事。他們也沒瞧見我。”
話音甫落,妙真就有些心虛氣餒,倒有個人是瞧見她的。只是權當沒瞧見一般,那目光只在她臉上蜻蜓點水般掠過。
她越想越惱,語調負氣,“再說,我今天著急,把自己都描得不是自己了。就是看見了,人家也只當是這家的丫頭。”
越說越是了,一定是這個緣故,她的美貌被埋沒在一片潦草的顏色底下,所以方才那個男人才沒留心去看。
白池哪知她肚腸裡迂藏的一點惱,只笑著往奩內取了只細銀鐲子套在她手上,“你昨天還抱怨說誰家小姐面前有個小廝跟進跟出?不過是出門的時候使喚使喚罷了,近身伺候,虧老爺想得出來。這會又急著去看,到底是想要不想要?”
妙真回付她,“我再犟也是要聽父母之命嚜。”
此刻外間小丫頭重擺了早飯,三人一齊往外頭小飯廳裡去。
白池吃過了,不過坐在一邊吃茶,笑著又勸兩句,“雖有些不合規矩體統,可老爺也是為你好。連我娘也說,這是正經事,有個有力氣的男人在跟前,要是你發了病,他能攔得住。”
妙真將剛端起的碗又擱下,兩手一攤,“我看你們都是杞人憂天,總說我胎裡帶著病,瞧我如今長得這樣大,還不是好好的?”
難得花信與白池一副心腸,跟著勸,“這病說發就發,也沒個徵兆,就得先防備著。有個小廝跟著也沒什麼,姑娘嫌腌臢,不同他說話,不看他就是了。”
白池抿著唇笑,“對,只當他是條看門的狗。瞧,老爺在咱們院門口搭的那間房,可不就像狗窩?”
那二人一聽,皆夠著腦袋朝窗戶外頭望。院門大開著,斜斜能看見外頭靠著院牆搭了間屋子,正搭在門首幾棵湘妃竹後頭。
妙真進去瞧過,裡頭桌椅床凳,五臟俱全。只是一樣不好,房子蓋得與院牆齊高,即便開了兩扇窗也顯得憋悶。還真格像個狗窩。
妙真想著方才角門上所見那個男人,他那高高的堅實的骨頭真住在那間屋裡去,豈不是時刻都憋屈著?
她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入得了尤老爺的法眼,先就生出一陣報復性的快意,睃著花信與白池,嗤嗤發笑。
這廂吃過早飯在榻上吃茶,不多時午晌,尤老爺遣了個丫頭來叫妙真去書房。
妙真問緣故,丫頭回道:“挑挑揀揀的還剩下三個人,都是讀過書的。老爺說是給大姑娘選小廝,要姑娘也去隔著屏門看一眼。好不好的,給老爺遞個話。”
妙真欲問有沒有個穿灰色直身的,小姐家又不便問,就假作不以為意,“好不好的老爺太太看中就行了,又不是揀女婿,這樣鄭重做什麼?”
花信將她由榻上挽起來,“你就去看看好了,方才不是還搶著去看?”
正和了妙真的意,她面上半推半就地跟著丫頭掠過那些粉牆青瓦,暨至書房。遠遠繞廊往後門去,眺望廳內,真見三個背影站在書房裡頭。
有兩個正在款款而談,說的什麼聽不見,總之聞得那意氣風發的談笑聲,不大像是來謀什麼下人差事,倒像是來較量才學文章的。
只最右邊站著那個不搭腔,正是穿著那身舊撲撲的灰色直身。
妙真一面走,一面遠遠瞄著那個人的側臉。晨起照壁後頭遠得看不見五官,這會側邊也看得不齊全。只看見他鼻樑眉骨都高,藏著對目中無人的眼睛。
她一想到他那雙眼曾漠視過她,就很是不服氣。有意要一洗前恥似的,想叫他看見她的“真容”,在側廊下吊著嗓子咳了兩聲。
奈何她把嗓子咳得冒煙那男人也沒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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