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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神木

對關盛雲的境遇,鄧長江當然格外留意。尤其早年間,雖不能說了如指掌,連蒙帶猜地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也差不多。

關盛雲翻過邊牆後沿著蒙古那側一路向西而去,直到過了大同府的威遠衛才又在清水河一帶翻回來。熟悉蒙古同胞的生活習俗,加上兜裡有銀子手裡有刀,草原上的牧民也都多多少少地知道大汗對這夥血性漢子的青睞。晾馬臺、土城、玉林,這一路眾人沒遇到什麼麻煩,反而沿途又收容了一些流民,規模擴充到百十人上下。關盛雲等非常瞭解邊軍的哨卡布防和巡邏規律,這些經歷讓他們有驚無險地一路跑到大明陝西地界。沿途不斷有流民加入,到了太原府北邊的大蟲嶺,已有二三百號人馬、等進入陝西境內時,關盛雲的部眾已有六七百號之多,蒙、漢都有——這些人,便是他以往時不時要領隊出來搜捕抓回去做輔兵的,因此收攏起來很是得心應手。

二三百人時搶一些寨子富戶總能暫時解決溫飽,人一多,補給便成了大問題。

一開始,關盛雲完全沒想過去打什麼縣城。正規軍出身的他完全清楚,別說攻城武器等重灌備,連刀都只有百十口的烏合之眾,戰力究竟如何——搶個結實些的寨子往往都會搭上好幾條命,何況去空手爬牆。於是大家夥兒刨野菜抓田鼠,一直沒人敢動縣城的念頭。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可不短了,後來實在餓得扛不住,抱著搶一把就跑的心思懵懵懂懂地來到神木縣城外想撞一把運氣。

出乎意料的發現,面前的這座縣城,雖然算邊關,但城牆上連整磚都沒剩幾塊了,暴露出來的土坯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也早已破敗不堪。十幾歲開始就在軍營裡生活的關盛雲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沒有防守的力量——同時,當然也不會有什麼防守的價值。

再沒有價值的縣城也總能填飽一下肚子吧?於是幾百號人馬沒有任何章法、沒有任何戰術,發一聲喊一股腦便直接衝進了縣城。甚至比搶個寨子都容易——連象徵性的抵抗都沒遇到。看城門的守衛是個衙役老頭,遠遠見到這麼一大幫破衣爛衫凶神餓鬼似的傢伙嗷嗷叫著撲過來,把手裡當柺杖的木棍一丟,連竄帶蹦撒腿一溜煙回家了,跑得簡直比狗攆的兔子還快。

於是關盛雲大模大樣地坐在縣衙大堂裡胡吃海喝起來。

在一旁垂手站著伺候的是一個四十幾歲滿臉苦相的傢伙:身上的衣服補丁摞補丁,洗了太多次,幾乎已經辨認不出那些布塊原本都是什麼顏色的了。很顯眼的,胸字首著一塊白布,上面是一隻辨不出品種的鳥……嗯,看來應該是自己用毛筆畫上去的——且慢!

衣服前襟上縫著一塊畫著什麼鳥的布片?

這別是個補子吧?

這竟還真是個補子!

——這位竟然是神木知縣!

好吧,一把年紀被扔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做芝麻官,而且能窮得如此歎為觀止,可見這位知縣大老爺在大明官場的人脈和地位——關盛雲完全理解了為什麼這廝不立刻為聖上盡忠,而是第一時間給自己捧出來錢穀賬簿……

部下們不知從哪裡牽來只羊放倒,又把縣衙後院裡養的幾隻雞都宰掉,統統扔到大鍋裡燉了,就著粗麵餅關盛雲吃到心滿意足肚裡再也塞不進任何東西,用油手翻開賬簿一看,傻眼了:誰都能能猜到了這個縣很窮,但肯定沒人想得到居然會這麼窮!太祖爺朱元璋把縣分為三等:第一等是產糧十萬石的,叫上縣、第二等是產糧六萬石的,叫中縣、第三等是產糧三萬石以下的,叫下縣。無論上縣中縣還是下縣,都得交皇糧,或多或少的區別而已。不過,這神木縣可厲害了——不僅不用交皇糧,連縣衙門的開支,包括知縣的俸祿,都是朝廷撥付的!

大明的低工資,地球人都知道。縣太爺的薪水麼……這麼說吧,如果你不貪汙,這錢用來養兩隻羊肯定足夠了、假若把羊換成一匹馬,喂得精心些它倒也能湊合活著,但別指望能長得膘肥體壯……神木縣全縣每年的全部經費總共一百幾十兩~注意,這不是太爺的工資,是全縣所有吃皇糧的人的開銷總和!看著縣太爺摸索著從腰帶上解下來個鑰匙,哆哆嗦嗦地捅開了個踩一腳就會支離破碎的木箱子:裡面是十來兩散散碎碎成色不一大小不等的銀渣子和一小攤不成串的銅錢。

關盛雲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為了掩飾,佯怒著問了句:“這果是你的全部家當?”

知縣鄭重地點點頭:“回好漢大王,確是如此。如有半句虛言,卑職願遭天打五雷轟頂……”

剛開始餓癟了肚皮不管不顧地一味吃,現下吃飽了,關盛雲心裡感到有些不忍的念頭升起來,啜啜地又問了句:“後院那幾只雞子……”

知縣苦著臉搖搖頭:“開始是養來吃蛋的。養了好多年啦,老了,不下蛋了,也沒忍心宰來吃,就一直隨它們去了。也好,這下它們也算超脫了。”

這話被關盛雲聽出了毛病,為了緩解自己內心的尷尬,一拍桌案吼道:“胡說!京官六年一考謂之‘京察’、外官三年一考謂之‘大計’,稽考後或升或調或黜總歸要離開!把雞子耗得不下蛋至少要五六年,你卻還在這裡?絕無可能!你這廝說這些雞子已經養了許多年,分明是扯謊!”

知縣慘然一笑:“回好漢大王,您識文斷字,且舉手投足間隱隱透著不凡之風,卑職豈敢欺瞞?再說了,此地凋敝如斯,又何必欺瞞?卑職已經在這裡待了七年多啦。這地方,誰願耗下去?每逢朝廷大計之年,卑職都眼巴巴地盼著能換個地方,哪怕降級也好啊。但,吏部的大人們,應該是把這裡忘了……”

不用琢磨,關盛雲便知道知縣說的是實情:七品知縣青色的官服洗得看不出本色兒、大補丁摞著小補丁雖洗得發白,還能隱隱透出曾經的五彩斑斕、補子居然是自己畫的、尤其是剛才的雞肉幾乎咬不動,也就是自己太餓,沒費力氣嚼,囫圇吞下去了……愧疚之心再起,沒話找話地問到:“那,往後,你如何打算?”

知縣兩手一攤,苦笑道:“還能怎樣?開門揖盜按律當誅啊。當然,如果僥倖能在大王刀下逃得性命,卑職可以等好漢們離開後,再報一個‘浴血奮戰寸土未失’上去。這等苦寒之地,想也不會有誰願意過來喝風受罪,說是被搶光了,總共也就十幾兩銀錢罷了,朝廷那邊也就是個降一級留任而已,不會跟卑職較真兒——除非哪個更倒黴的傢伙往死裡得罪了大人們。不過那時,經過好漢們這一遭,百姓們也該真活不下去了,多半是過幾天殺官造反追隨而去。卑職估摸著,要不了多久,您還會再見到卑職……的腦袋——用來做給大王的投名狀的。卑職橫豎都是一死罷了。”

此時的關盛雲,落草不久,內心裡還沒有完成從官軍到反賊的徹底轉變,聞言惻隱之心頓起,猶豫了一下道:“那,跟本將一起走,如何?”

本已心如死灰的知縣從沒想過自己居然還能有條活路,不禁愣在當場。照理說,從朝廷命官一方父母到大逆不道何止天淵之隔?但在這個地方一待七八年,修齊治平的理想早被現實中夾著黃沙的漠風吹得七零八落,十停裡剩不下半停了,況且人皆畏死,於是迅速在心裡給自己找了無數理由開脫:待下來遲早是個死得很難看,跟著走可以好言規勸他們勿傷無辜、可以在適當的時候說服他們接受朝廷的招安、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可以跟朝廷裡應外合將功折罪……只要為自己找到適當的藉口,剩下事的便順理成章。

知縣對關盛雲一揖到地:“卑職叩謝將軍不殺之恩。拙荊早亡,小犬亦趨成年,倒也無甚牽掛。只是,百無一用是書生,卑職父子兩個恐拖累了將軍則個,萬祈恕罪。”

關盛雲抹卻了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愧疚感(主要是把人家都養出感情來儼然家庭成員的老母雞給燉了帶來的),也是如釋重負,大喜道:“無妨無妨,先生以後便是自家人啦,莫再客套。行軍打仗自有某等,今後的安民告貼書案文牘則要勞煩先生啦……”

說話間無意中看到,知縣的眼睛時不時向案上剩下的雞羊骨頭瞟上一瞟,喉結也一上一下不由自主地動著,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嘿嘿,實不相瞞,關某已有旬日未沾葷腥啦,讓先生見笑了!如不嫌棄,先生請便,請便。”

知縣不動聲色地低應了句:“大王只是旬日而已。學生要是說一年才能吃上一回肉,大王您信麼?”言畢,再無二話,走到桌邊伸手撈起根還帶了不少肉的羊骨一口咬下去,嘴裡含著肉含糊不清地向後面喊道:“羅世藩,過來吃肉啦!”

後堂裡有人應了一聲,一位十八九歲的文弱青年與負責看守他的兩個蓬頭垢面的流賊拉扯著轉了出來。

從此,大明陝西神木知縣羅詠昊(字文廣)和公子羅世藩(字忠謀)不見了,而關盛雲的軍中,則憑空多出了大小兩位羅師爺。

為了避開尷尬,關盛雲叨了聲請便,摸著肚子踱到縣衙門口。

然後,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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