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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變身
縣衙前的空地上,黑壓壓的全是人。
關盛雲本身個子就高,又站在臺階上,視線更開闊:遠處破敗的街巷裡,還不斷有人絡繹不絕地向這裡彙集而來……粗略地看過去,幾百肯定打不住——搞不好得有千多!
關盛雲心裡捏了把冷汗,左手下意識地握住了刀鞘。不過,眼前這些人都是跪著,後面的人捱到近前,也紛紛噗通跪下,七嘴八舌地喊叫起來,滿眼滿耳一片嘈雜。
關盛雲廢了好大力氣才弄明白這些人想表達的意思:日子本就過得太苦了,自己這幾百號人再來搶這麼一遭,完全活不下去了,還不如跟了“大軍”……
關盛雲從來就沒想到過會碰到這種情況。
在他的“攻城計劃”裡,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撞個頭破血流扔下百十個倒黴鬼,撿條命的繼續逃進山裡啃樹皮、要麼豁出去些人命,搶一把好歹劃拉些東西,然後還是跑。萬萬沒想到,縣城這麼容易便得手,一下子鬆懈下來,事先又沒有任何計劃,手下們為了多搶些東西全縣亂躥,散得到處都是,於是遇到這樣的大&麻煩。
在跟叫花子窩差不多環境的兵營里長大的關盛雲,比誰都更清楚此時自己的處境:騎虎難下。別看這幫傢伙現在慘兮兮地跪著哀求,如果實在沒出路,他們轉眼間就會變成一群不分好歹不計後果的野獸!拿邊軍鬧餉為例,為了幾枚大錢或一升雜糧,他們會腆著臉強笑著接受百般凌辱,甚至可以讓妻女去賣笑、同樣為了這點東西,他們也能做出把一省巡撫吊起來活活打死的事——別忘了,平日裡參將副帥見個四品知府都緊張得要命!這樣的小道訊息,雖然長官嚴厲封鎖,營中也是時有耳聞。
控制事態發展的關鍵是必須始終保持住足夠強大的威懾力,同時給他們希望。這也是唯一的辦法——否則,自己和手下的烏合之眾,轉眼間便會被這些走投無路的傢伙們吞噬掉。
關盛雲猛地綻出一聲大喝:“都閉嘴!”
這種情形,高藤豆、尤福田等那七八個一直追隨他的老兵心下也很明白,他們早已默契得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馬上散進跪著的人群中,用刀鞘抽打著那些還在一個勁扯著脖子嚷嚷個不停的傢伙們:“閉上鳥嘴!”、“給老子住口!”、“噤聲!”
幾個人的呵斥,怎麼可能止住上千人的聒噪,喊聲、祈求聲依舊此起彼伏。
“鐺……”的一聲鑼響,一下子壓下去所有的嘈雜。
關盛雲也是被耳邊的巨響一震,扭頭望去,見知縣公子羅世藩拿了面銅鑼站在側後,嘴裡還含著根羊骨:顯然這小夥子是聽到外面的動靜跑出來,急中生智地順手抄了縣衙門房的開道鑼幫自己靜場。
鑼聲代表著官威,而順從官府的意識早已溶進百姓們的血脈裡。黑壓壓的人頭霎時間靜了下來,百姓們全部垂頭跪著等待“大人”的訓示。
“好小子!”關盛雲心裡讚了句,向羅世藩點了點頭。轉身對著百姓們吼開了:“兀孃的狗官當道,逼得咱老少爺們活不下去,那老子就反了!大家都是苦哈哈,想跟著老子吃香喝辣?那就入夥!”
先為自己找個合理的理由,將打家劫舍的責任一股腦全推到“狗官”身上,看來關盛雲小時候那幾本書還真不是白唸的。
“今日天色已晚,這個地方也不夠寬敞。明早辰時(七點),大家到西門外等候,編伍入營!今天都散了罷!”
說完,關盛雲對羅世藩使個眼色,扭身進了縣衙。人群三三兩兩地散去,其中絕大多數還規規矩矩地衝著空無一人的衙階叩下頭去。
回了衙,關盛雲讓手下把各位大小頭目們都找了來,鄭重其事地告誡了一番:今晚集中宿在城內,但不許做得太過,尤其嚴禁殺人、奸&淫。平日裡就不怎麼不安分的傢伙們,由各頭目親自看管。闖出禍事,一律殺頭——現在是生死攸關,鎮得住百姓,大家便可能另有一番天地、把百姓們逼急了,只要有三幾個地方亂起來,黑燈瞎火的全城便會炸了鍋,這幾百人誰也活不了!
羅詠昊也讓羅世藩和衙役把里正們都叫來縣衙,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通。
第二天約莫辰時一刻,關盛雲在大小羅師爺和一眾頭目的簇擁下來到西門外。城西的里長已經組織附近的人家連夜用桌椅門板搭了個一人多高的臺子。
接下來的事可謂輕車熟路——關盛雲早在盧勇的營裡見識過多次,也曾親身參與其中。當將領覺得自己的人手不足時,比如,哪陣子累死餓死病死的輔兵太多,或者戰後逃亡未歸的營兵太多,實在說不過去了,同時地方上送來的流放犯也不夠湊數的,便會組織搜尋隊出門抓流民。有經驗的搜尋隊在野外轉悠個十天半月左右,就能牽回來幾十上百的一串。然後是隊官指定果長,果長依次到流民堆裡挑。挑出來的,拎出來到一旁空地坐地下,果長坐前面,後面坐十個叫花子。補充完畢,坐著的傢伙們整編入營,以後就是威武之師,堂堂大明邊軍裡光榮的一員啦、挑剩下的統統交給輔兵隊長進行第二輪選拔:看著還能將就用的進輔兵隊,將來有戰事替戰兵做肉靶子消耗敵人遠端火力或者填壕溝。再剩下的,統統送去做農奴種田,在鞭子底下幹到死。個別人——連做奴隸都不行的,單獨留下,等眾人散去後拖到僻靜處一刀殺了,把首級割下用石灰醃起來存著,等再有什麼戰事,當作斬首功交上去——這種首級,朝廷兵部那裡肯定也不會認,但是,可以有效增加勘驗官的心理壓力:前次俺交十五級你只認三級,這次俺一口氣交了一百多級,你總不能也只認四五級吧?只要交的數量足夠多,那些可認可不認的,此時往往也便能透過了(真事哈,這種今天看起來聳人聽聞的事,史料中有大量記載)……
等啥時候手下死的差不多了,下一輪的搜尋隊也就該再次出發了。
關盛雲原班的幾百人完全沒有形成建制,只是由各位以前盧勇的親兵隨扈等分別做小頭目,每人帶幾十個嘍囉。現下這種方式可不行了,於是頭天夜裡把自己的原班人馬火線提幹,指定了營官,營官下轄甲乙丙丁四個隊官,每隊再任命十個果長……
一上午的工夫,關盛雲手裡便憑空掌握了四個營的實力:自己兼任營官的主力營雖沒有齊裝卻滿了員、高、尤二人帶了另兩個戰兵營也都有三百多人,還有個五六十騎的馬隊,交給馬賊谷氏兄弟領軍。不止如此,等把那些白鬍子一大把的老叫花們連嚇唬帶騙的打發回去,剩下的人居然還編了個200多人的輔兵營出來——一夜之間,關盛雲的實力便甩了自己曾經仰為天人的恩主盧勇參將幾條街,也超越了不少大明獨立開協的副將,嗯,甚至個別總兵!
看著臺子下面黑壓壓的人頭,關盛雲開心壞了,一股職業軍人叱吒風雲的豪氣陡然而生——不過,還沒等這股豪氣噴薄而出,就被一聲聲“啥時候開飯俺餓呀”的叫聲當頭撞得煙消雲散,實在有些太煞風景了。
兵多起來確是好事,可——他孃的這些傢伙們竟然也要吃飯啊!
我們不能用今天你我的飲食習慣去揣摩古人的飯量——那時,他們的日常選單裡沒有肉禽蛋奶,除了極個別情況下,幾乎沒有動物蛋白的攝入,維持生命全靠碳水化合物,而且,還是在幸運的時候,嗯,不那麼幸運的時候要搭配樹皮草根等純天然膳食纖維。
所以,別看一個個長期營養不良的佝僂身材,他們的飯量都大得超乎想象:朝廷兵部給每人每天的戰時標準配給定的是四斤(明朝一斤相當於今天將近六百克)米豆——這還是乾的!加上水做熟了,會有多少?一個傢伙一頓飯塞肚子裡十來斤食物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普遍現象。
所以,關盛雲發愁了。
神木縣實在是太窮了,否則,也不會一下子聚攏起這許多人。關盛雲心下明白,只要再耗上十天半個月的,撐死了說,個把月,這許多張大嘴就能把周圍吃成一片白地,隊伍將完全喪失機動能力,甚至不需要等官軍來剿,自己就會灰飛煙滅。
所以,關盛雲只能冒險——去下一站:榆林城。
榆林城是今天的稱呼,那時叫榆林衛。大明的軍事架構,都護府類似於今天的軍分割槽、衛就是重兵把守的邊塞重地或交通要衝——榆林衛可不是神木縣!
關盛雲的“兵”雖有不少,但依為樑柱的骨幹也就是些土匪強盜,那些普通“兵士”,本就是貧民。羅詠昊把縣城庫房搜個底朝天也沒湊出多少生鏽的刀槍,鐵製武器(有個鐵頭就算哈)持有率不到五成,其他人有的扛根棍子有的乾脆拄根樹枝。率領這樣的“雄師”,去攻擊邊關軍事要塞——關盛雲但凡還有其他選擇便絕不會這麼膽大包天,他也是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了。
於是,一路流竄搶掠的關盛雲,在神木縣實現了由土匪而反賊的脫胎換骨、在榆林衛,則迎來了其反賊人生的第一場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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