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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亂戰
清脆的鳴金聲遠遠傳來。
賊人退兵了!
垂頭喪氣的賊兵們,開始了期盼已久的後撤。這次不僅扔下了屍體,很多垂死的重傷員也被遺棄在戰場——所有人都知道,等攻擊部隊退得稍遠些,城上的守軍便會縋牆而下收割首級去請賞——關大帥這裡不講什麼首級功,但官軍們要啊。然而,這就是命:相熟的戰友已經命赴黃泉,士氣一蹶不振,普通人,誰願意冒生命危險去為陌生人給自己增加累贅呢?
城上的守軍和百姓再次爆發出浪潮般的吶喊歡呼。
孫杰欣慰的看著眼前的敵人撤出一箭之地後開始整隊,退後……突然,一驚!
打了足足一個下午之久,各個方向,根本沒見到援軍的蹤影!
城樓上的孫杰強壓著巨大的失落感,以巡視各部的名義沿著城牆策馬繞城一圈,每到一門便極目遠眺天際:遠方的地平線上沒有任何異樣。
煙花、旗幟、揚塵……任何蛛絲馬跡都沒見到!
這說明……
這說明根本就沒有什麼援軍!
敵人的進攻除了一開始那陣子比較猛,後面越來越無力,顯然是因為擔心後路被斷。一旦收兵回營,他們立刻就會發現孤城無援這個事實,明天會變本加厲發了瘋一樣的報復!
——而己方,今天守城的主力是百姓,全憑著一口氣在撐著,到了明天,等他們發現自己原來只是一場空歡喜,明天,便只能指望自己的戰兵們了,一旦被消耗光……
想到這裡,不再猶豫,匆匆趕回西門,與宋明議悄聲交代了幾句,又叫過來幾個傳令兵……
隨後,斷然下令:
“施放焰火!”
“所有騎兵隨我突擊,親兵營隨後壓上,直搗賊人中軍大營,務須一鼓盪平!此戰以斬將奪旗為要,不得貪圖首級功——擅自脫隊者,縱有首級功亦在不赦!”
“其他各營堅守四牆,尤其不可擅開城門!”
城門轟然而開。
兩百餘匹戰馬的蹄聲震撼著大地!
緊隨其後的是整齊的長捷營步兵方陣。
落日的餘暉迎面撒來,為盔甲和刀槍鍍上一層金紅。這片閃亮的金屬洪流,踏著堅定的步伐,滾滾而前,勢無可擋!
與此同時,城頭上空的天際,綻放開一連串紅色煙花——這是孫杰部“向我靠攏,加速前進”的訊號。
整隊退卻中的將領們雖然騎在馬上,視野比普通士兵遠看不了多少,見到守軍施放出焰火訊號,其含義雖有些不明就裡,但在關盛雲這方看來,這個訊號無疑是向援軍發出的!於是眾將不待帥旗命令急忙下令:結陣,防備敵襲!
人心惶惶撤退中的部隊停止了蠕動,開始倉促結陣……
寶貴的時間在飛快地流逝……
由行軍縱隊改為防禦陣型本就需要不短的時間,尤其因為要填補上死傷者的空擋,所以更是紛亂,軍陣還沒有顯出雛形,將士們便又驚恐地看到,城頭上方,一簇又一簇五彩煙花在天空中接連炸開!
雖然這個時代,軍情都需要透過煙花、旗幟、鑼鼓、狼煙這幾種有限的方式進行遠距離傳遞,但細節還是有不小的差異:每一支部隊的將領都有自己獨特的使用習慣——不過,這種簇狀五彩煙花,由於最具震撼力,意義太過鮮明,無論敵我、不止軍官,所有士兵都知道,每一支軍隊都用它來傳達一個共同的資訊:
全軍總攻!
疲憊不堪驚恐萬狀的兵士們目瞪口呆的看著一簇又一簇煙花在城頭上方炸裂,消逝後天空上久久不散的硝煙,直到……被奔雷般的馬蹄聲將他們拉回現實。
“敗啦、敗啦”!
一片哀呼聲中,不知是哪一個人率先扔掉武器、不知是哪一個人第一個脫隊狂奔,集結中的軍陣瞬間瓦解、崩潰了!
軍官們扯破了喉嚨,再也沒辦法約束部下,轉身去阻止下一個潰兵的時候,剛剛拉住的那一個已經又跑出好遠……
廬州府其他方向的城牆上幾乎足足休息了一個下午的戰兵們事先已經接到不必理會煙花訊號、固守四牆的命令。
先是高興。
漸漸地,軍漢們開始躁動起來:昨晚喝了半個通宵,牛皮吹上了天。今天光動嘴了,英雄般的享受著大姑娘小媳婦們端來的茶湯,在崇拜的目光下挺胸腆肚地指揮她們的父兄扔了兩個時辰的石頭,潑了兩個時辰的糞汁,然後……就他孃的贏了?
大帥帶人追擊賊人去了,難道咱爺們就杵在牆上乾瞪眼看著?!仗打成這個樣子,以後提起這場大捷,別人問起斬獲,咋回答?俺就在牆上看著,別說沾血了,刀都沒拔出來。首級功是賊人跑了以後縋牆下去割被百姓砸死的現成的?
還有臉見人麼!
軍漢們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胸膛起伏得越來越劇烈,他們沉默著,但有一團團火焰,在所有人肺腑間醞釀著、燃燒著:快一個月了,一直被賊人壓著打、前日還挑了戰友的首級耀武揚威?然後僅僅一個下午就被百姓們揍得夾著尾巴逃掉?天底下有這般便宜的事麼?!求戰的欲&火,煎熬得整個人彷彿都要炸裂開來。戰意在每個人的內心四處舔舐試探:只要開啟一個小小的缺口,滿腔的熱火便要噴薄而出!
一個漲紫了臉膛的把總低吼一句:“大帥的親兵營厲害,咱們好歹也算主力營啊!難道就他孃的是吃素的?”
軍漢們血液裡原始的獸性被這聲低吼激發出來,心裡的缺口,瞬間被衝破了!
“不行!”
“殺他孃的!”
滿頭冷汗臉色慘白的城門官望著衝下來的兵士們,刷的一聲抽出腰刀橫在身前:“‘未得軍令擅開城門者雖勝亦斬!’兄弟們,求求你們,別難為俺——俺他孃的也想衝出去殺他孃的啊!”
廢話!誰不想?
好吧,不難為你了,不是有準備割首級的繩子麼!兵卒們再次沿著馬道奔回牆上。
一條條繩索從城牆上拋下來,北面、東面、南面,每一段城牆都有甲士縋城而下,每一股繩索都綴滿了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便向敵人追殺過去!
城門官隨著眾人奔上城牆,手扶牆垛,目光死死地盯著一個個攀繩而下的甲士們,胸口劇烈地起伏,呼吸聲越來越粗重,額頭上青筋迸跳著,跺了跺腳,隨手抓過一人,把令旗往他手裡一塞:“未得帥令開門者斬!聽懂了麼?大帥問起,就說俺殺賊去啦!”話音剛落,張嘴用牙齒咬住刀背,一把推開一個傢伙,抓住繩索縱身一躍消失在城頭……
“接過”令旗的是個老銅匠。忙活了一下午,剛剛伸直腰喘勻幾口氣,稀裡糊塗地發現自己手裡多了杆小紅旗,膽戰心驚地喊道:“軍爺!你說啥哩?斬誰哩?小老兒可不敢殺人哩、小老兒莫有刀哩……”
可惜,沒人搭理他。
落日餘暉中,只見城牆上一個佝僂的身影揮舞著一面小小的三角旗,孤零零地遊走在東倒西歪扶著牆垛伸頭張望的百姓中。
隨著兩側城牆上一條條縋滿人的繩索,城門前幾個小小的掩護營壘,營門洞開,疲勞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甲士們蜂擁而出!
沒有隊形、沒有指揮、沒有戰術!
只有吶喊、只有怒火,只有刀鋒和槍刃上的寒光!
撤退中的敵人早已疲憊不堪,聽到異響回首望去,一群凶神惡煞已經在身後殺氣騰騰追了上來!
更遠處的城牆上,垂下無數條繩索,密密麻麻的掛滿了人,他們竟對城前的屍體不屑一顧,沒有人俯身去割首級,一落地就揮舞著刀槍嗷嗷叫著向自己撲來……
心膽俱裂!
將領們再也控制不住部曲,所有方向的部隊先後發生崩潰。
局面徹底失控了。
無論攻守雙方,再沒有任何人能夠把握戰場態勢,一切都亂了套,各級指揮系統完全癱瘓,戰鬥態勢不可逆地滑向自行發展。
人喊馬嘶,兵敗如山倒。
所有方向的撤退都變成崩潰,一發不可收。
潰兵們哭喊著:“敗了,敗啦!”一路狂奔。先是刀槍弓盾被丟下,然後邊跑邊解開鎧甲,他們丟掉一切妨礙奔跑的東西,背向城池漫無目標的逃竄。
一馬當先的孫杰,並不知道其他方向麾下將士們自發的縋城追擊。
剛才在城樓上看敵軍主營的旗幟便知道,對方主將手裡還有五六百親兵,加上守營雜兵,僅僅披甲應該便有千五以上——如果不能一口吃掉,一旦形成僵持,遲早敵人會憑藉兵力優勢扳回戰局。
必須驅趕潰兵衝擊將旗!
將戰刀高舉過頭頂,停留片刻讓跟隨的將士們看到後,旋轉著揮舞了兩個大圈,再分別向左右空中各虛點一下:追擊的馬隊一分為二,從兩翼包抄過去。
騎兵們沒有衝進人叢大肆砍殺,而是斜刺裡大縱深展開,兜著大大的圈子,漸漸將潰兵驅攏在一處:改變方向跑回主隊的潰兵被放過,完全昏了頭繼續跑向其他方向的,都被毫不留情地砍翻在地。
兩側是騎兵的堵截,身後是步兵方陣的追迫,慢慢的,潰兵們又匯攏到一起,相互推搡著、裹挾著、擁擠著,人流向己方將旗方向湧去。
這股濁流,在動能被耗盡以前,將裹挾沿途的一切,衝擊所向,無可阻擋!
不遠處的土壘上,關盛雲望著向自己洶湧而至的人潮心急如焚。
將旗不停的揮舞,下達左右分離的命令:只要潰兵分流而過,自己的親兵營完全可以頂住對方的攻勢——至少可以堅持很長一段時間。
憑經驗,繞過掩護部隊的大多數潰兵們儘管心膽俱裂,而且上氣不接下氣,但哪怕為了喘口氣,這時也會停下腳步。他們中的大多數會不自覺的在陣後重新集結,雖然短時間內不可能恢復建制,但也是一股強大的威懾力量!
己方畢竟擁有兵力的巨大優勢,只要能固守半個時辰,等其他方向的友軍撤下來,戰場局勢就會完全逆轉!
可惜,再一次事與願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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