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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摧鋒

城樓上的戰鼓聲漸漸停息下來。

一襲大紅官袍外套皮甲戎裝的宋明議知府,已經累脫了力,幾乎是被家人們從鼓臺上架下來的。

看著孫杰率兵逆襲躍馬揚刀的英姿背影,宋知府只覺得胸膛裡有一團火在燃燒,陡然升起一股豪情:要是能與把弟並轡而馳策馬仗劍追殲頑敵,何其快哉!一撩官袍下襬正要吩咐備馬,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會騎馬,於是憤憤的幾步走到鼓手那裡:“鼓槌給我,本官要親自為將士們擂鼓助威!”

鼓手哪敢不從,望了眼隊官,畢恭畢敬的交出鼓槌。

伴隨著驟然響起的慷慨激昂的鼓點兒,金鼓隊官和鼓手頓時汗如雨下瑟瑟發抖,幾乎要癱軟在地:這敲的啥啊……大軍總攻,瞎特麼亂敲一通是要砍腦殼的啊……

不過,他們都多慮了。

上至孫杰,下至膽子最大、企圖心最強、想趁勢砍殺一番憑首級功就此吃上戰兵糧跟著衝出去的輔兵,根本就沒有人在意什麼鼓點兒節拍——戰鬥已經一邊倒地變成一路追砍,這時候完全不需要用鼓點兒控制進攻節奏。孫杰事後哈哈大笑地一把拉起戰戰兢兢伏地請罪的旗鼓隊官和鼓手:”無罪無罪!聲響夠大,便是好金鼓!“

近乎虛脫的宋明議扶著南門城門樓欄杆的雙臂止不住的顫抖,宋知府對此渾然不覺,他還在亢奮中,狂喜地看著這場毫無徵兆、更毫無道理的亂戰。

聽說各門賊人都在抱頭鼠竄,宋明議讓家人架著繞牆走了一圈。視野所及之處,每個方向,都是一千、兩千、甚至幾千個,昨天還不可一世耀武揚威的敵人在前面抱頭鼠竄、後面跟著百多、兩百、最多不超過三百個彷彿凶神附體、惡鬼上身的瘋子一路嗷嗷叫著追著狂砍!

宋明議親眼看到,一個賊人被棄在地上的甲衣一絆摔倒在地,沒等掙扎起身,後面追上去的傢伙便是一刀當頭斬下,緊跟著一通變態般的亂戳,大好的首級被砍得稀爛……等等,砍人的這廝怎麼穿的是件布衣?原來竟是個輔兵!天爺啊,輔兵攆著戰兵跑,還把披甲砍得稀爛!這等事,若非親眼所見,誰能相信?

“雖是宋某親眼所睹,但砍成這樣子,也真沒法子計首級功*啊!”宋知府在心裡替這顆頭顱惋惜不已,正琢磨著該如何巧立個名目,替所有無法透過朝廷勘驗的首級發賞時,這位輔兵勇士已經拎著刀子拔腿再次狂奔在追擊的路上了——那顆被幾乎砍成碎塊的首級,竟被他如敝履般棄之身後不顧了……

這、這、這分明是佛祖保佑、嶽王顯靈啊!

宋知府的嘴唇也跟手臂一樣哆嗦起來,蠕動了幾下,沒說出什麼,眼睛一酸,兩行熱淚流下臉頰。

宋明議默禱著做了決定:雖然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明天,無論如何,一定要給西天佛祖、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觀音菩薩、還有嶽王爺爺、城隍老爺……挨個好好的磕一遍頭、供幾炷香——子不是也曰過“祭如在”麼!都這樣了,哪裡是“如在”,這分明是“真特麼在”啊!

雖然城郭遮擋住了視線,看不到其他方向的戰局,關盛雲憑藉多年的行伍經驗,從聲勢和揚塵等各種跡象判斷,儘管不知道什麼原因,但肯定是全線崩潰了。有個成語叫做“望塵知敵”:南北兩側都驟然騰起了大股煙塵,說明有大量人員在這兩處同時跑動、每一側的煙塵都分成前後相隔百十丈的兩股,說明前面的人在跑後面的人在追、先見到的那一小團在後,隨即前方騰起更大的一團,說明撤退中的部隊發現了追兵開始潰逃……看來,與西門一樣,分守各門的狗官軍們同時開始逆襲了!

圍城這麼久,無論從旗號還是幾次交手判斷,狗官軍撐死了也就兩千戰兵而已——可是不對啊!不算眼前這不足千人的步騎混雜,餘下還能有多少兵?分攤到各門還能有幾百人麼?怎麼就能把數倍於敵的兒郎們追成這樣?

然而,緊急的事態容不得關盛雲想太多,看著越來越迫近的,對分流命令視若無睹的潰兵人潮,關盛雲知道大勢已去:亂兵中,指揮系統已經不復存在。小兵們看不懂旗語、就算能看懂,此刻各人只顧埋頭狂奔也不會抬頭觀看命令、軍官們早已失去對部屬的控制,只有被人流裹挾著跑下去……

被敵騎兜追著的亂兵,像被狼群驅趕的野馬群,左奔右突,匯成一股洪流,更像一波滔天巨浪,撲面而來!

當下,只有兩個選擇:

要麼當機立斷地跑路。即使這樣,自己和有馬的部屬也僅有三四成左右的機會逃生——因為上午幾次三番的偵察,大家的馬力還沒有恢復。

要麼豁出去孤注一擲地迎戰:變楔形三角陣,把人流分開。但如果這樣,自己就會陷入重圍。

守營兵由沒啥經驗的新兵組成,這種時候沒法指望的。營牆上視野好些,看到戰局發展成這樣子,估計到現在少說已經跑了一小半了,儘管自己身邊還有親兵營,但憑這幾百人,肯定擋不住這一大群潰兵了,認命吧,賭一把!

親兵營遊擊關建林一提馬韁靠過來急道:“大帥,避一避吧!留得青山在……”

話音未落,關盛雲一聲大喝:“我不走!本帥今天就死在這裡!給我擋住!”

關遊擊扭頭看了看越來越近的潰兵洪流,不再說什麼,眼神由焦灼逐漸變得堅毅。跟隨大帥二十年了,他清楚關盛雲的脾氣。

一使眼色,幾名親衛不由分說縱馬從兩側夾住關盛雲,有人伸手一把抄過馬韁。

關盛雲勃然大怒:“狗才!你好大狗膽!”

關建林在馬上抱拳慘然一笑:“義父保重,下輩子您再罰俺吧。”

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一個親衛:“俺的馬力還好,給大帥帶走替換著騎吧。”

然後厲聲對衛士們吼道:“沒馬的隨我斷後,有馬的保護大帥,快走!”

吼聲淒厲如梟。

目送幾十名騎兵強擁著關盛雲遠去了,關遊擊正了正鐵盔,轉身下令:“槍兵出列!向前十五步,結槍陣,攔阻潰兵,衝陣者殺無赦!刀盾兵結圓陣,保護將旗!”

大盾被深深的插入地下。

每排三十人,第一排槍兵踞地,左肩膀死死頂住盾牆,右手持槍,槍尖與地面呈四十度角遠遠探出盾牆,槍身後端頂在地上、中排持槍單膝跪地,用腳踩住前排長槍的尾部,槍身搭在前排大盾上、後排弓步,長槍放平,指向潰兵方向。

三層槍林後,環繞將旗,關遊擊和十幾個千、把總和百多伙伕雜兵居中,幾百個刀盾兵組成了一個很小的三層空心圓陣——陣型越緊密越容易防守。

不過——也更容易被包圍。

逃生的機會也就斷絕了。

大家都知道,關遊擊是想保護大帥。

敵軍如鐵流,將旗是磁石。

高高豎起的帥旗,會吸引所有敵人的注意力,多堅持一會,大帥就會離安全多近幾分。

大團的潰兵越來越近了。

跑在前面的人猛抬頭髮現不遠處是一面盾牆,白森森的槍尖從間隙裡探出,彷彿要擇人而噬的利齒!於是紛紛拼死想向兩側繞開。也有一些勇敢的,試圖收住腳步返身重新加入抵抗。

但,潰兵實在太多了,這些人立刻被淹沒在洪流中:最勇敢者最先死!

後面的人完全看不到前面的情況,只是本能的,不由自主的被人潮擁推著一路向前,一旦摔倒,立刻會有無數雙大腳從身體上踩過,塵土將呼救聲嗆在喉嚨裡。

消逝的生命,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嗚咽。

亂世,草民的生命直如塵埃。

轟!

在後排的推擠下,人潮終於撞上了盾牆和槍林。

肉體撞擊盾牌的砰啪聲、槍刃刺入肉體的噗噗聲、槍桿折斷聲、慘呼聲、哭喊聲……不絕於耳。

槍陣雖然只有三層,但這百來人的槍陣在被吞沒前還是將人潮略略一滯。也便是因為這一滯,後面的潰兵大多得以繞開。

圓陣正面的外弧形,向內被深深的擠壓進來。陣內的甲兵們用小圓盾死死頂住前面的同伴,踉蹌後退中,同樣是三層的防線正面被拉伸成稀疏的薄薄一線,彷彿馬上就會崩斷……

畢竟是訓練有素的親兵營,破霄營最終還是在陣線斷裂崩潰前頂住衝擊,並逐漸恢復了陣型。被槍陣耗盡動能的一大團潰兵人流終於四散開了,再也沒有方向,漫山遍野的逃竄。

孫杰一騎當先衝在左翼,視野比步兵略略開闊一些。

很快就斷定,眼前的小小圓陣雖則片刻間尚能自守,但已不再構成威脅:就算將旗還在,這麼小的圈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醞釀出反攻的氣勢。必須繼續追擊,決不能讓敵人集結,一定要順勢拿下大營——成敗在此一舉,不成功,便是成仁。

揮刀示意右路騎兵完成對圓陣的包圍,等他們穩住包圍圈後,自己的親兵營也差不多剛好開上來,步騎相加二比一的優勢,尤其是如虹計程車氣,足以粉碎任何抵抗。

戰刀高高舉起,停滯片刻後,向潰敵星奔的前方——也是敵人的大營——橫向呈半圓形用力一劃!

收到命令的左翼騎兵齊聲炸雷般爆喝:“殺!”

頃刻間左路縱隊扇形四散,馳向漫山遍野的潰兵。

大殺四方!

*首級功

從秦開始,軍功以首級功為主,畢竟斬將奪旗、當先登城等奇功不是人人可得。普通兵卒,還是戰後交人頭的方式最童叟無欺。

秦掃六合,很重要的一點便是這種首級軍功制:只要你交來一顆敵人首級,不論出身,便可以賜一級爵位(爵是酒杯,得封賞要透過“飲酒賜爵”的方式,“爵位”由此得名),獲得了爵位,可以免田賦、免勞役、爵位高的還可以獲得田地、奴隸,甚至還可以抵罪!以嚴刑峻法而著稱的暴秦同樣有連坐的規定,比如說,“一伍”(最基層的作戰單位,五名士兵組成)中戰死一人,餘者四人每人都算有罪,殺!除非……嗯,你們能交上來一顆敵人的首級——那就沒事了。當然,超額完成的多交還會有賞!所以六國徵召來的農民兵見到對面撲來一群腰裡繫著滴血人頭的凶神惡煞,大多數嚇得魂飛魄散。有記載,有的秦兵腰裡繫了四五顆人頭還在呲牙咧嘴地衝鋒……那場景,別說迎面撞見,想想都恐怖。

再後來,秦軍打遍天下,首級制的軍功有點不夠分的了,於是做了更嚴格的規定:一個是“披甲士”的腦袋才算首級,做輔兵參戰的農民工不算數了、另一個是把連坐制發揚光大:你曾砍了十幾個腦袋獲了爵不假,但你小舅子食物中毒當街拉肚子……這是“棄市”(就是砍頭。大秦的環保真好——拉車的牛馬當街大小便也是主人砍腦殼)的罪啊,別廢話,你被罰爵了!

過了不幾天,你鄰居半夜妄議朝廷,被另一戶舉報了。你別說什麼你睡得死,你沒舉報對不對?所以你也有罪!啥,拿爵抵罪?你忘了?你的爵被你小舅子拉沒啦!收拾一下到驪山給始皇帝修陵去吧,從此就是七十萬刑徒裡面光榮的一員啦!

不想去?好吧,拎上刀重新參軍,再砍幾個人頭回來換免勞役優惠券。哦,對了,記得這次只能是“披甲士”的腦袋才算數喲。

到了唐朝,官員分為三種。一種叫散官,就是今天的職務等級,比如縣團級,司局級之類的,決定你的薪酬待遇,但沒有具體職務。一種叫職官,也叫職事官,就是有具體職務,比如知縣、知府等。還有一種叫勳官,有些類似於散官,但勳位往往需要透過軍功獲得,不論出身。比如評書戲劇裡的薛仁貴,本來是個小兵,跟隨太宗徵高句麗,單騎陷陣力斬敵將,便得了勳位。得了勳位就有“永業田”,子孫世襲,皆免課役。後來玄宗忙著跟楊貴妃鴛鴦浴,不再親自參與敘功這種小事,由著地方節度使自己報,於是後者藉機會利用這個漏洞大肆提拔培養自己的勢力,沒多久就把盛唐搞成過眼雲煙。

聰明的明太祖朱元璋為了防止軍頭做大,有意的重文抑武,他理想的武將最好是目不識丁的蠻牛,只曉得上陣砍人其他一概不懂,這樣最好,不會危及子孫後代。文臣麼你負責守土,丟了地方別廢話砍腦袋、武將麼收復失地啥的都不算,只按勝負論,具體獎金按人頭算,一手腦袋一手現錢童叟無欺。

首級要交兵部勘驗後發賞,兵部的老爺們自然吃卡拿要百般刁難。那年月當兵的往往不是啥良民,很多都是犯了王法的罪犯充軍,於是很多人本著能蒙過就賺了蒙不過也不虧的態度殺良冒功,交上去的腦袋大小男女整個的半拉的都有。當然朝廷絕不是好糊弄的,最後規定:必須是完整的首級,更要證明是個壯年男性——首級要帶著喉結(以前有過高科技辨別手段:扔水桶裡,臉朝上的是男的臉朝下的是女的,但這辦法總能引起糾紛只能放棄了),不帶的不算!甚至等到跟滿洲人打仗,為了證明你殺的不是投過來的漢人百姓,頭髮是死後剃的還是先剃了頭再被砍的,都要驗明正身才給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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