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須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42章 多情總為無情苦(六),將門權寵,薄須,試讀吧),接著再看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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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舟只覺得自己全身陷進了黑色的泥潭中,楚識夏手上溫暖柔軟的觸覺、楚識夏恍若隔著海水傳來的聲音、楚識夏渡到他唇齒間的血,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別哭了。沉舟想說。

有什麼好哭的呢?刺客都是要死的。

能死在你的懷裡,能有人為我的死流眼淚。沉舟不自覺地想笑,也許我是所有死於灼心的刺客裡,最幸運的那一個。

可是楚識夏的眼淚掉到沉舟的臉上,像是一滴滾燙的鐵水,燙得沉舟的面板灼燒般的疼,一直疼到那顆冷冰冰的心臟裡,叫它不得不震顫著跳動。

別哭了,沉舟想說,以後會有別的人替我守著你,在每個寂靜的月夜行走在你的屋脊上;會有別的人握著刀劍替你殺人,掠奪你想要的一切;會有別的人抱你……吻你。

他會比我,更懂你為什麼哭、為什麼笑。

那個人會不會像我們小時候讀過的書上寫的那樣,同你賭書潑茶,同你當壚賣酒,同你在庭中種一棵枇杷樹?

那個時候,你還會想起,你曾經為我哭過嗎?

沉舟很想要落淚,他分明不懂什麼叫悲傷,只是覺得心口隱隱作痛。

我很想那個人是我,可這條命,是我祈求神明要付出的代價。

沉舟在黑暗裡想象楚識夏的淚眼,透明溫熱的淚水,溼漉漉的睫毛,溼潤的瞳。

他想抬手為她擦掉眼淚,學著王府中的三花貓一樣,摸摸她的頭,卻不能了。

沒有關係。沉舟想對她說,從我不能說話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這是我要付給神明的報酬。

但我不後悔。

你不要怕啊,沉舟無聲地說。

這一次,神站在你這一邊。

——

前世,祥符十三年。

沉舟折返回擁雪關的路上,遇到了無數拖家帶口奔逃的流民。

一家人或是抱著小小的包袱,或是趕著驢車。在臉上塗抹泥土的女子、在懷中揣著菜刀的男人、被嚇得哇哇大哭的孩子,每個人都在往南逃,求生。

只有沉舟向北走,那裡屍山血海、流血漂櫓,只有那裡才有他的生路。

“擁雪關破了,北狄人打進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這麼一聲,流亡的百姓們頓時騷亂起來。

沉舟猛地勒馬,尋找喊出聲的人,卻看見三兩個北狄人策馬而來,他們的獸皮鎧甲上血跡未乾,手上的大刀收割稻草般對著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頭上砍去。

“咻”的一聲,一枚羽箭正中北狄人眉心,白羽震顫不休。

那人緩緩倒下,女人抱著孩子連滾帶爬地跑遠了。沉舟放下勾弦的手指,冷冷地看向揮舞著銅盾和刀衝過來的北狄人。

北狄人以騎兵見長,根本沒把這個細皮嫩肉的小公子放在眼裡。

但沉舟倏地從馬鞍上騰起,沒有重量似的踩在銅盾上,劍鋒以刁鑽狠辣的角度刺進北狄人的咽喉。另一人揮動長刀攔腰斬過來,沉舟一腳踢在死去的北狄人頭顱上,那一刀劈進同伴的肩胛骨裡,未等他將刀拔出,劍鋒便穿透了他的心肺。

白雪皚皚,鮮血如火。

“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百姓們痛哭流涕,沉舟卻心亂如麻。

“擁雪關……已經破了麼?”沉舟抓過一個人,眼角發紅,“那楚家大小姐呢?”

擁雪關全軍覆沒。

沒有糧草、沒有藥材、沒有援軍的擁雪關駐軍被數倍於自己的北狄軍隊圍殲,卻也拼死一擊,消磨了北狄軍隊的主力精銳,為闋北四州贏得了喘息的機會。

北狄大軍不日自北方開拔,即將捲土重來。

訊息傳回青州的那一日,沉舟終於抵達了死氣沉沉的擁雪關。

白色的雪、黑色的城被鮮血浸染,楚氏王旗插在城頭,隨風譁然。一層又一層的大雪仍然覆蓋不完堆積如山的屍身,梟鳥啄食著屍體,猝不及防地被來人驚動。

沉舟茫然地行走在腥氣沖天的擁雪關內,良久,才動手用劍鞘刨開雪塵,一具又一具屍體地翻找起來。

七天七夜,他沒能把整個戰場的屍體翻找出來,也沒能找到楚識夏的屍身。

戰場上刀劍無眼,生死平等地從每個人身上碾過去,不會因為她是擁雪關的將領、是被褫奪封號的鎮北王而手下留情。

筋疲力盡的沉舟靠在雪堆上,望著灰濛濛的風雪,忽然抬手在自己溼潤的臉上摸了一把——溫熱的,不是雪水,是他不知何時流下的眼淚。

“沉舟,回去吧。”

沉舟猛地睜開眼睛,眼前空無一人。

“沉舟,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那個縹緲又悲傷的聲音說。

然而他的眼前,只有風雪拂過。

——

沉舟最終還是找到了楚識夏唯一的遺物,被她藏在擁雪關主將營帳中的佛珠。這串為主人擋過箭矢的佛珠早已傷痕累累,沉舟要帶它回雲中,為楚識夏立衣冠冢。

塵歸塵,土歸土。

死人的事完了,沉舟再去算活人的賬。

可雲中,早已不是當初的雲中。

城中百姓聚集在昔日的鎮北王府外,群情激憤、聲浪如潮。王府門前駐守的是佩戴著皇家紋飾的羽林軍,面對百姓扔來的石頭和爛菜葉狼狽不堪,立刻就要拔刀動手。

沉舟一人一馬出現在人前,生生按著那名羽林衛的手,將刀摁回鞘中。

“來者何人?”羽林衛憋紅了臉,卻無法從他手中掙脫分毫。

“楚家大小姐的未亡人。”沉舟冷冷道,“你們又是什麼東西,也敢鳩佔鵲巢?”

“楚家早已被削去爵位,楚識夏不僅不進京待罪,還擅自擁兵不出,意圖謀反。”羽林衛憤憤道,“你是她的未亡人,難道也要犯上作亂嗎?楚家果然輩出亂臣賊子!”

“你胡說!”

“一定是有奸臣冤枉大小姐,絕不可能是這樣!”

“楚家就這麼一個孤女,死在了擁雪關,你們帝都的大人物不要太過分!”

沉舟還沒開口,門前的百姓怒吼出聲。

“楚家滿門忠烈,鎮北王為了闋北四州殫精竭慮,楚家大小姐死守擁雪關,怎容你等小人詆譭!”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擼起袖子就要撲上來飽以老拳,卻被沉舟輕輕巧巧地反手推回了人群中。

不待羽林衛得意,沉舟忽地暴起,劍鞘不偏不倚地抽在羽林衛腮邊,直腫起兩隻高來。羽林衛被揍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劍鞘又霸道地捅進他口中,搗碎了他滿嘴的牙。

沉舟一腳踹在他胸口,人飛出去砸在石獅子上,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剩下的羽林衛們都驚呆了,一時間竟然不敢動作。他們奉命護送欽差大臣到這裡,路途上闋北的硬骨頭們一反傳聞中的凶神惡煞,對他們畢恭畢敬,這還是第一次踢到鐵板。

“讓開,”沉舟淡聲道,“這不是你們能進的地方。”

羽林衛們不得不拔刀應對,卻被他一個人逼得步步後退。

“公子……”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形衝破了層層包圍的羽林衛,撲到沉舟身前,抓著他的衣角痛哭流涕,“沉舟少爺,你快去看看吧,瑞王要燒楚家的祠堂!”

沉舟勉強辨認出這人是王府裡的護衛,他渾身上下都是傷口,小腿骨以一個扭曲的姿勢拖在身後,不知道是怎麼跑到這裡的。

“瑞王?”

欽差大臣不是別人,正是先帝的三皇子,新帝一母同胞的弟弟,新敕封的瑞王。

白煜。

——

楚家祠堂前種著一片梅樹,每年深冬,楚識夏都會被拎到此處祭掃。

沉舟無名無分,本沒有資格進楚家的祠堂,但楚明彥每每都牽著兩個小糰子來。後來兩個人犯錯,楚明彥也一視同仁地讓他們到這裡跪著抄家規,抄完了就現編一百條不重樣的,接著抄。

是以,沉舟對這裡非常熟悉。

火光映雪,梅樹和祠堂都被付之一炬,泡在汪洋火海中。

這樣大的火,像是要連同整片天幕都燒掉,卻點不亮沉舟的眼瞳分毫。

娃娃臉的年輕人坐在大火前的太師椅上,腳下踩著昂貴的雪貂皮,指間轉著一枚翠瑩瑩的翡翠環。他看上去才二十歲出頭,眼睛圓圓的,像小貓小狗般可愛,卻有一種天真的殘忍。

“又來了一個。”瑞王輕蔑地說,“你就是楚識夏的未亡人?”

沉舟眼角一斜,視線落在被羽林衛扭著胳膊按著跪下的人身上。玉珠身上的羅裙被血浸透了,鬢髮散亂,眼神卻冷漠而瘋狂。她看向沉舟,卻沒有求救。

“這侍女倒是殺了我不少人。”瑞王笑起來,“楚識夏死了,楚家竟然一個能問罪的都沒有。好在還有你們兩個可以交差。”

“火是你放的?”沉舟的聲音雲淡風輕,卻飽含殺意。

“是本王放的又如何?”瑞王嘲弄道,“本王不僅放了火,還砸了楚明彥和楚明修的牌位。楚識夏拒不入京認罪伏法,又兵敗擁雪關,教出這樣的妹妹,他們也配開宗立祠?”

“擁雪關兵敗,是因皇帝執意問楚家莫須有之罪,斷糧斷援兵。”沉舟不帶一絲感情地闡述事實,“昏君教出你這樣的弟弟,你們倆都該死。”

瑞王臉色驟變,拍著太師椅吼道,“你這個亂臣賊子!給本王拿下,押送帝都剁了餵狗!”

最後一個字還未飄散在風中,沉舟先發制人,殺手劍從鞘中游魚般滑出,雪光潑濺。

一擁而上的羽林衛轉眼間便分崩離析,大多數人都只是感覺喉間或心口一冷一熱,隨即失去了力氣。沒人能看清沉舟是如何出劍的,只能看見零星劃出的銀光,攪碎了迸濺的血色。

他出劍很少,但每一劍都是必殺。

親衛見狀不對,連忙護著瑞王逃跑。

但為時已晚,沉舟袖底飛出一枚袖箭,直沒入護衛心口。摔倒的護衛撞到了瑞王,盛氣凌人的小王爺狼狽地坐在地上往後退。

“你敢殺我?我哥哥可是皇帝!他會誅了你的九族!”瑞王色厲內荏道。

“我殺的就是皇帝。”沉舟冷漠地欣賞著他難以掩飾的恐懼,像是酒鬼終又嚐到了美酒。

沉舟一劍刺進他的膝蓋下,一點點挑開骨下的筋肉。瑞王發出非人的慘叫,竭盡全力地往前爬,在雪地裡留下一串血印。沉舟挑得他翻過身,剜下了他的髕骨。

“啊!”瑞王尖叫著,雙手深深地扣進雪地裡,“你敢!你敢!你這個亂臣賊子!”

沉舟抓著他的頭髮把他拎回祠堂前,要以他的骨、他的血和他的項上人頭做祭奠。

“我沒有九族給你誅,除非九泉之下,也是你的皇帝哥哥做主。”

“亂臣賊子?我做你的臣子,你也配麼?”

“除了姓楚的之外,今天不會有一個活人能走出這裡。”

沉舟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沉舟話語裡的每個字都透著血淋淋的殺機,這麼多年,玉珠從未聽過他一次說這麼多話。楚識夏曾說沉舟是個心很深的人,他的喜怒哀樂都埋得很深很深,深到他自己都察覺不到。

現在,那些深埋的恨和怒噴薄而出,要如鐵流般席捲過所有毀掉楚家的人。

瑞王除頭顱外的每一根骨頭都被沉舟拆了出來,這樣的事他做來竟也得心應手,沒有一刀是多餘的。

人頭、骨骼和皮肉都被沉舟扔進了未熄的火海。

“沉舟,你把大小姐帶回來了麼?”玉珠靠著梅樹,虛弱地問。

沉舟側立在火海前,沉默地搖搖頭。

玉珠終於哭出了聲,哭得手腳發軟,哽咽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不是說,你一生都守著她嗎……”

玉珠湮滅在哭聲中的後半句未竟之言,沉舟竟然無師自通地聽懂了。

你不是說,你一生都守著她嗎?她死了,你連她的屍身都帶不回來了,你又回來做什麼?

沉舟仰頭看著天空中飄落的雪,滿天的雪像是都要落進他的眼中,就此埋葬他的一生。

是啊,沉舟想,我還回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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