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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早就改為大安縣,李延齡的墓地位於縣城西南永業鄉黃水之原。

邵樹德一大早就來了。

千餘甲士遠遠下馬,滿朝朱紫簇擁著當朝皇帝徑直而來。

數名守墓兵丁慌忙拜倒。邵樹德賞賜了一些錢帛,令其暫避。

敬酒、上香、祭拜一套結束後,邵樹德盤腿坐在蒲團上,看著新修不過數月的墓地,感傷地說了句:“這老東西,一輩子貪生怕死,無病無傷,竟走到朕前面去了。”

眾皆默然。

能被陛下親切地罵“老東西”的,國朝也沒幾個人,李延齡兢兢業業,忠心無二,即便薨了,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依然無人可以替代。

“關北千頭萬緒,一團亂麻,愣是讓你一條條理順了,揀選勇士、錢糧,源源不斷送往前方。”

“當年打朱全忠,若無你籌集糧草、軍械,仗就難打嘍。”

“打下汴州之後,朕又急著東征,若無你坐鎮河南,怕是又得後院起火。”

邵樹德說著說著,讓人拿來酒,自斟自飲。

眾臣也不好勸。

一小姑娘上前,先擦拭了下墓碑,然後壯著膽子拿走了聖人面前的酒碗。

邵樹德啞然失笑,又凝視起了老李的墓碑。

“大夏故銀青光祿大夫、贈司空、理蕃院主事、濟陰郡公食邑三千戶李公諱延齡,豐州人也。學備張車,才盈曹鬥。從師代北,授士關西。”

“……公忠貞至玉石比堅,謹節而松筠讓操。內心腹而外爪牙,上匡扶而下邕穆。帝以忠勇推功除授昭信軍節度使。到任後,甘雨隨軒,靈珠赴浦。民謠五袴,家給千箱。袁扇風清,瘦樓月朗。滋王澤也,增民事也。”

“……旋值我大夏皇帝初創乾坤,才磨日月。變家為國,授軒錄以稱尊。取地為疆,執黃圖而作帝。公以因隨折杖,俄逐揮鞭。遂步龍沙,皆歸鳳闕。”

“……公英才卓秀,器度恢弘,除理蕃院主事。潛修厥德,安人濟眾。仁政俱行,寬勐兼濟。戢彼干戈,用興民利。”

“……金門玉闕,服紫施朱。祿食萬錢,位兼一品。有子三人,長曰忠,除南衙樞密承旨,允文允武,能孝能忠;次曰乂,除涼州別駕,卷舒夷夏,懾伏頑兇;次曰仁,除長沙令,以恩及眾,使民忘勞。”

“……人至靈兮無定常,石至堅兮無恆在。壽不永兮而皆傷,榮不長兮而可毀。貞妻在室,賢子當門。既失藏舟,難留去箭。死誰不傷,生誰不羨。已達幽關,又何悲戀。為槨工石,穴山餝金。礭乎不拔,線古貞今。壬年寅月,慶厚祥深。天長地久,永保徽音。”

“建極十二年正月二十四日記。”

“老李……”邵樹德最後撫摸了下墓碑,嘆息一聲,道:“走了。”

翻身上馬,最後看了一眼松柏蒼翠的墓園,問道:“那邊的幾戶人家……”

“陛下,一共八戶人家,都是李公子孫招募的莊客,耕種祭田,守墓灑掃。”王溥上前說道。

“好。”邵樹德點了點頭,策馬而走。

眾人依次跟上,往大安縣而去。

******

篝火之旁,歡聲笑語不斷。

農家杖翁咧著缺了大半牙齒的嘴,端著酒碗,目光追逐著大夏聖人。

少年郎們幾乎是聽著聖人的傳奇故事長大的,此刻盯著遠遠遊弋的銀鞍直武士,恨不得立刻被聖人選中,加入此軍——事實上,豐州每年都有一些弓馬嫻熟的少年被選到洛陽,充當宮廷衛士。

女人們不斷回憶著聖人的“傳說”,羞澀地看了看低開的衣襟,滿懷期待。

一道道酒食被端了上來。

烤得滋滋作響的牛肉、抹了蜂蜜的鹿肉、煮得噴香的黃羊肉……

邵樹德敬了幾圈酒後,已是微醺。

沒辦法,酒不醉人人自醉。看到父老鄉親,心情愉悅,一不留神便喝多了。

“牛大!”邵樹德看著一垂垂老矣的田舍翁,漲紅著臉,笑罵道:“當年隨郝振威一起東行,你他孃的跑到振武軍就不見了蹤影,現在可後悔?”

乾符末,牛大曾是西城鎮兵,隨軍出征,後來失蹤了。一度都以為他死了,可誰知這廝竟然熘了,且居然沒被軍法處置,算他命大。

“悔死了。”牛大也喝多了,嘆道:“當時聽聞家裡婆娘偷漢子,心中一急,就跑回去了。”

眾人聽了鬨笑不已。

牛大也不嫌丟臉,又道:“回去後,正待宰了那對狗男女,卻發現他們捲了細軟跑了,也不知死哪去了。”

眾人笑得更厲害。

邵樹德也樂不可支。西城認識的人不多了,再過些年,怕是一個相熟的都沒了。

他本來十分惆悵,不過這幾日看到家鄉的後生們對他十分崇敬乃至崇拜,心情又好了起來。

是啊,有傳承的。豐州出了個邵皇帝,人人與有榮焉。

別的不說,那隨處可見的提水車就幫了大夥許多忙。沒有這玩意,豐州能耕作的地方不太多,因為自流渠不多,取水困難。但有了水車,良田數量暴增,大安縣也有了一萬餘戶百姓,已是遠近聞名的大縣。

光這一點,就足以讓家鄉父老們感激不盡了。

邵樹德之前還去過九原縣,後面會去永豐縣看看,聽聞都人煙稠密,即便這些年不斷向外移民,但都沒有跌破一萬戶。後套平原這片沃壤,確實名不虛傳。

“你們——”邵樹德抓起酒碗,發現只有淺淺一個底,一愣之下並未在意,道:“朕之桑梓,朕願意看到你們生活富足,安寧無憂。滿飲此杯。”

“滿飲!”眾人紛紛高呼,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邵樹德坐了下來,面前已擺好了幾塊切得薄薄的黃羊肉。酒碗也被接過去了,又是淺淺一個底。

“你阿婆教的?”邵樹德瞟了一眼小姑娘,問道。

“是。”小姑娘專心致志地切著黃羊肉,小聲說道:“我想去洛陽看看。”

“洛陽有什麼好的。”邵樹德搖頭失笑,道:“你阿婆的心思啊,算了吧。回去後,我讓你見見皇后,讓她收你當義女。”

小姑娘有些意動,隨即又搖了搖頭。

“你這小饅頭,朕看不上。”邵樹德喝完酒,調侃了一句。

小姑娘臉漲得通紅,切的肉也厚薄不均了起來。

風捲過大地,篝火熊熊,已經有人開始跳起了舞。

邵樹德和著節拍,一邊品評,一邊大笑。

恍忽之間,他彷彿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黃河渡口。閒坐無事之時,大夥便去打幾頭野物烤著吃,然後跳舞……

老李略顯肥碩的身影出現在舞場中央,他跳著跳著,大笑道:“陛下,拼殺了三十年,最後關頭不能鬆勁啊,去搶了高昌回鶻的王后!金甌無缺!金甌無缺!”

******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旌旗獵獵的草場中央,諸部酋豪數百人盡皆拜伏於地,黑壓壓一大片。

邵樹德身披戎服,信步走著。

每過一人,那人便將頭重重抵在沙土之中,恭敬無比。

“朕好些年沒來北邊了。你們之中,有的人認識朕,甚至參加過拂雲堆祠的會盟,有的人不認識,對北衙的命令推三阻四。”邵樹德慢悠悠地說道。

空氣彷彿凝固了,每個人都戰戰兢兢,心懷畏懼。

“野利大蟲家的——”邵樹德停在一人面前,道:“你爹當年被朕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一朝得赦免,跪在朕面前嚎啕大哭。怎麼?他死的時候沒對你說什麼嗎?”

“彭!”邵樹德一腳踹出,將某個髡髮年輕人踹翻在地。

“陛下饒命。”此人慌忙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河西道年年徵丁徵牛羊,就盯著我們部落,我也沒辦法,北衙有人公報私仇。”

邵樹德默然片刻,冷哼一聲,道:“你所訴之事,朕自會遣人查清楚。總算你還知機,今天來了,就還有戴罪立功的機會。若沒來,河西党項就要少一家了。”

野利大蟲也是個兇名在外的草原漢子,此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偷眼瞄了一下,見聖人並無太過生氣的樣子,暗暗鬆了一口氣。

邵樹德又走到一人面前,拿劍刃挑起他的下巴,道:“野利太子家的那誰?朕記不清了。當年跟著你爹來會盟時還算機靈,如今怎麼這般愚蠢?有人說你家與韃靼有聯絡,每次都出工不出力,派些老弱病殘來湖弄朝廷,可有此事?”

“陛下,此乃誣告!”此人滿頭大汗,慌忙辯解道。

“韃靼化的党項人,韃靼耶?党項耶?不清不楚,兩面討好,取死有道。”邵樹德拿劍身拍了拍他的臉,道:“朕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拿你家親戚的人頭來贖罪。供出一個部落草場可免死罪,供出兩個,可盡免,供出三個以上,有功無罪。”

“臣遵旨。”野利太子彭彭磕頭,應道。

邵樹德收起佩劍,坐回到了胡床上,道:“朕老了,平生就只剩一個心願了。值此之際,誰不出力,就是與朕過不去。回去準備一下吧,朕隨時可能西征,屆時你等皆要出力,不得有誤。”

“臣遵旨。”數百人齊聲說道。

邵樹德抬頭看了下東南方向。再清理一下內部,就沒人能阻止我西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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