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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直過後,朱樸出了紫薇城,一路穿過應天門,往皇城方向而去。

皇城是俗稱。

隋代叫太微城,國朝沒有改名字,還這麼叫。

紫薇城南正中開有應天門,應天門外有四條東西向的橫街,屬於太微城地界,中間坐落著許多政府機構。

從北往南數,第一橫街與第二橫街中間,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機構:中書外省。

這是中書省在太微城(皇城)的辦公機構,主要是中下級官員於此處理事務。

與外省對應,紫薇城(宮城)內還有中書省,有時候被稱為“內省”。

眾所周知,皇宮格局一般是“前朝後寢”,皇城是辦公的地方,宮城是皇帝一大家子居住的地方,內省設在宮城,與外省在參與朝廷核心決策的程度、與帝王聯絡緊密程度方面,是有不小差別的。

因此,兩位中書侍郎都在內省辦公,外省這邊則是部分中書舍人、主書、主事之類的中下級官員。

朱樸是中書侍郎,蕭蘧也是中書侍郎,後者今日在外省督辦唐鄧、襄陽一帶開發諸事,於是朱樸徑直來找他了。

已經下直了,但中書外省內人員進進出出,忙碌異常。朱樸進門之時,差點與一位令史撞上——令史、書令史之類,都是吏員,並無品級。

“蕭相。”朱樸進來後,先靜靜地等了一會,然後行禮。

“朱相。”蕭蘧擱下了筆,吩咐上茶。

“蕭相……”朱樸想說幾句客套話,卻因為關係較僵,不知道從何說起。

蕭蘧知道他的性格,哈哈一笑,直接說道:“朱相所來何事?”

“關北、直隸道之事,朝中沸沸揚揚,多有物議。”朱樸坐了下來,說道:“近日也有人找上老夫,詢問具體區劃,老夫竟不能答,實在慚愧。”

蕭蘧知道找朱樸的都是哪些人,無非就是今上的“忠臣”嘛。如今看來,這些人的忠心也是有限,夏王一手推動的新行政區劃改革,竟然讓敵我雙方都暫時放下了分歧,目光灼灼地盯著,也是一樁奇聞。

當然,只問立場,不看對錯的人還有很多,這些人就是榆木腦袋了,蕭蘧都懶得搭理他們。

“朱相覺得巡撫使之職設立得如何?”蕭蘧問道。

“巡撫掌宣佈德意,撫安齊民,修明政刑,興革利弊,考核群吏,自然大善。”朱樸說道:“多少年了,武夫佔官,為禍甚劇,今得撥雲見日,感慨萬千。”

朱樸算是說到重點了。

為什麼他手下那些黨羽都要暗戳戳地來關心這件事?利益啊!

天下諸藩鎮,文官不是沒有,但武夫佔官這事太煩心了,極大侵佔了他們的利益。偏偏此時風氣尚武,戰事頻繁,便是節度使也要穩著底下的將校軍士,文官能有什麼辦法?

夏王這招真是神來之筆,一下子爭取到了諸多文官的支援。說句不客氣的話,聚集在天子身邊的人只會越來越少,基礎已經蕩然無存。

以新設的直隸道為例,最高官長是巡撫使,定為正三品。要知道,中書侍郎也是三品官,作為宰相,不該升一升品級嗎?宰相一動,下面一連串的官員都要升,這是多大的好處?

巡撫使之下,有轉運使司,掌一道財賦,而察其登耗有無,以足上供及郡縣之費。歲行所部,檢察儲積,稽考帳籍。司置轉運使、轉運副使、轉運判官等職官。

又有刑獄使司,掌察所部之獄訟而平其曲直,所至審問囚徒,詳核桉牘。司置刑獄使、副使、判官等職。

又有學政一職,掌學校政令,歲科考試。察師儒優劣,生員勤惰,升其賢者能者,斥其不帥教者。

都指揮使就不談了,不歸巡撫,而是由兵部直管。巡撫能有的武力,也就只有幾百人規模的護軍營。

轉運使、刑獄使、都指揮使、學政都是正四品下的職官,只比府尹(從三品)、上州刺史(正四品上)低一些,與中州刺史(正四品下)平級,是相當不錯的職務了。

“既如此,何反夏王耶?”蕭蘧問道:“設若無夏王,此時之關西、河南,又會是什麼光景?怕是早有那粗鄙武夫,殺上大內,別說天子不得保了,文武百官可得保全性命、家業?”

朱樸被蕭蘧的話牽引,下意識就想了起來。

假設沒有夏王的存在,而韓建是直隸道十四州最大的軍頭,他會怎麼做?或許不敢殺天子,但皇子卻敢殺,甚至一口氣殺光都不帶眨眼的。文武百官在他眼裡多半也沒什麼用,心情好了打發個仨瓜倆棗,心情不好,直接肉體消滅。

你固然可以罵他,但日罵夜罵,能罵死這些軍頭武夫嗎?人家的統治基礎就不是你們文人,而是軍隊,他根本不在意你的看法。

人人都罵夏王面善心黑,惺惺作態,愛惜羽毛。但要的就是他惺惺作態,這意味著他還講一點規矩,不是完全隨心所欲亂來。

凡事就怕對比,一比就分出高下了。

“這麼說吧。”蕭蘧站起身來,湊到朱樸身旁,輕聲道:“若夏王有事,自巢亂以來二十年間的紛亂戰事,可就白打了。說不得,這滿朝公卿、天下百姓還得再受幾十年苦。此中真意,朱相宜細思之。”

朱樸沉默無語。

二十年的慘烈戰爭白打了?朱樸大概能聽得懂。雖然不是完全白打,第二代霸主總會比第一代更容易一些,但戰亂持續下去卻是必然的。在這個過程中,河南、河北、河東乃至已經安定了十餘年的關西,會不會再度打爛?幾乎是必然的。

“朱相,有人慾與全天下計程車人為敵,你說怎麼辦?”蕭蘧將聲音壓得很低,但聽在朱樸耳中,卻彷如驚雷一般。

欲與天下士人為敵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聖上。怎麼辦?蕭蘧甚至已經把讀書人和世家的利益與夏王繫結了,認為他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能怎麼辦?

見朱樸不語,蕭蘧笑了笑,不再多說。

有些彎不是一時間能轉過來的。簇擁在聖人身旁的那些官員,很多人出身並不低,明明聖人並不代表他們的利益,但依然無腦支援他。因為人並不全都是理性的,一輩子的信仰和價值觀很難完全改變。

改變不了的人,沒有拉攏的必要。

能改變的人,那就有的談。

夏王走到今天,並不完全依靠屠刀,以力壓人。事實上他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就是“統戰”,一直喜歡與人分潤好處,結成利益共同體。

朱樸是一個實在人,他能剋制自己的好惡情緒,客觀地看待人和事,他是值得拉攏的。且一旦成功,示範效應明顯。

毫無疑問,邵樹德打算把聖人的根基連根拔起了。

離開中書外省之後,朱樸回到積善坊的家中。

積善、尚善二坊,就在洛水南岸,離天津橋極近,過橋便是太微皇城了,可以說是黃金地段。

積善坊中本有太微宮。天寶元年正月,置玄元皇帝(老子)廟於此,二年,改為太微宮,後毀於戰火。

太微宮佔地較廣,主持修建洛陽城的封渭在原址上修建了三套宅邸,分別給了朱樸、裴樞、裴贄三位宰相居住——當然,只是借,離任後是要歸還的。

不出意外,家中已有不少人在等著了。

他們吵吵嚷嚷,議論紛紛。有人提到了王雍任少府監,魏說任軍器監的事情,大加批判,酸味幾乎溢位門外。

老實說,這些職務平時並不怎麼讓人看重。但這不是很多人從長安過來了還沒官麼,僧多粥少,以往看不上的現在也是香餑餑。

少府掌百工之技巧。那是以前,如今似乎又多了不少東西。王雍作為邵樹德一手提拔的官員,出任少府監,似乎也不奇怪。

軍器監的全稱叫“北都軍器監”。

顧名思義,位於北都晉陽,下轄甲坊署、弩坊署兩大機構,規模很大,產量很高——李克用夢幻開局,並不只是說說而已。

如今這個新成立的軍器監,聽說位於河陽。魏說出身河套草原嵬才部,相熟的人喚他“十一郎”,聽聞精通鍛冶,非常受夏王器重。

但這麼一個什麼功名都沒有的蕃人卻當了正四品上的軍器監,想想就讓人生氣。

朱樸聽了一會,已然明瞭,只是更添感嘆,內心之中的天平又向某處傾斜了一些。

其實,不這樣又能怎麼辦呢?

事實上,他現在已經被不少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了。聖人對他,估計沒有一丁點信任了吧?一定以為他是個貪生怕死兼且貪圖榮華富貴之徒。

“富貴固我願也,但我更想做正確的事。”朱樸在心中默唸一句。

隨後,看著一眾黨羽,道:“諸位為官多年,能跟著來洛陽的,都是憂心國事之燻臣。我半生為官,心中所掛念者,唯百姓耳。事已至此,我也不瞞諸位了。夏王行事,條理明晰,素有方略,兼且勇勐善戰,軍功赫赫,中外鹹服。是為——”

說到這裡,朱樸彷彿聽到了內心之中某處破碎的聲音,只聽他咬著牙繼續道:“是為真主!”

此言一出,滿堂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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