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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客沒了劍,但卻是宿醉過後由打門外撿來一截破鐵,縱使外表也是不凡,似是柄未開鋒未磨尖的長劍,但可惜既無劍柄也無劍形,怎麼看來,都同一柄寬窄相當的鐵尺無半點差別,非要說是劍,難免很有些牽強。雲仲宿醉過後得這枚鐵尺,縱使如何回想都不知昨夜從哪撿的,但對於始終很是福薄的雲仲而言,憑空得財,實屬不易,也自然就不好意思將這柄很是掉價的鐵尺扔出門外,索性用先前藏子規五嶽的劍鞘收起,挎在腰間,第二日早早手撫眉心,呵欠連天走出府邸,心滿意足瞧瞧秋日長天,盤過兩下鎮宅石獅的光滑腦門,就要再度上山。

撞天緣時身側無人,遇糟心事時,總要無端碰上幾位相熟之人,於是窘迫一時不知比先前高出多少。

葉翟嘴皮功夫不見得高,可今日早早出門,替自家夫人收回內裡燭火燃盡燈籠時,正巧同走出門外的雲仲撞到一處,見雲仲眉眼躲閃,又是瞧見空出枚劍鞘,另外一鞘裡插著柄鐵尺,遲疑半晌不知言,最後卻還是不曾忍住笑意,朝滿臉尷尬羞憤的雲仲放聲長笑,半點面子不留。

身旁水月很是無奈,戳戳葉翟腰間瞪過一眼後者,意思倒也明瞭,幸災樂禍總不屬好舉動,更何況兩人交情擺到眼前,又是前輩之於後輩,如何都不應當如此嘲弄才對。早在還未踏足此界時,兩人同遊共住的時辰,葉翟就時常提起那位曾登白毫山山門的小少年,很好的劍術,很好的心性,且是很好的脾性,起碼同自己相當合得來,不想仍有相見之時。

縱使葉翟一向稱得上乖巧二字,水月指東,葉翟總不敢往西看上兩眼,擱在尋常人家都無幾個漢子樂意受管,不過落在這位身上,甘之如飴,長此以往,連性情本就頗為強硬驕橫的水月都是有些拉不下面皮來,眼下瞧見葉翟連忙將笑意收去,踮起腳來,恨鐵不成鋼伸出一指點到後者腦門上。

「旁人家中歷來是男子主事管家,怎麼輪到你這,倒如同是憑頂好看容貌混飯的白麵郎君,叫旁人瞧去,多丟面子。」

葉翟也不急也不惱,抬手抹去女子臉頰上一處絮絨,相當自然地替女子收回燈籠,自言自語似笑道,「為夫可是替媳婦管家許多年,那白毫山數百年春秋,早就看得膩味,半點好處都未曾敢向夫人討,而今好容易再相見,無論如何都不樂意將心思放在別處,四時風光雖好,好不過佳人點唇角,哪怕只是看,到底心滿意足。」

水月猶豫一瞬,所以長街之上,兩道身形靠得極近,而後才緩緩分開。

葉翟滿臉漲紅,卻不像是羞赧,反倒很是受用將另半張臉湊將上去。

「勞煩夫人一碗水端平。」

周遭街坊鄰里,大多都同雲仲相熟,也盡是知曉這一對模樣皆是上上的眷侶,向來是不顧所謂矜持,但因兩人皆是好相處的脾氣秉性,又時常行善,當然也就是將兩眼眯縫起來,裝成不曾瞧見,暗地裡頭,卻是笑這兩位歲數不大的男女,的確是好膽量。

雲仲過江時,又搭那位老漢的小舟。

今日日頭諂媚,毫不吝嗇秋光,洋洋灑灑揮墨落在蜿蜒遠山,連綿渡口,就連已顯出寒涼意味的江水,此時經無邊無盡暖色秋光籠罩之下,亦是顯得鮮活許多,粼粼波光騰雲上,江畔山間,也許是人家炊煙挽留,或是無窮水汽牽連,處處能見秋光留痕。

搖頭晃腦的老漢顯然早起飲過兩口滋味不強,酒勁不見小的烈酒,渡江時多繞行一段路途,悠哉吼上幾聲此間獨有腔調,本該蒼涼愴然,而今聽來豪邁勁頭卻是穩立上風。

腰間僅是懸掛著一枚鐵尺的雲仲閤眼。

近幾日以來,趙梓陽兜兜轉轉,在夏松邊關之外足足衝殺近乎一整個來回,數度險些殞命,好在是憑最後半口氣還在的時節殺出重圍,逼不得已時,則是要將溫養多日的內氣施展些許,這才堪堪不曾教旁人掌中刀摘了腦袋,連日左衝右突,莫說筋骨震響,仿若銅鐵鏽穿,而今連血水外流的時節,都是有氣無力。

困獸猶鬥強弩之末,疊到一處,便是險象環生,雖再沒遇上甚襄陽的修行人,但遲遲不曾進夏松境內,任金山銀山似的內氣,同樣苦撐不能。

李扶安很久前就已是為替趙梓陽斷後,將所剩內氣一柄祭出,同追敵一併赴死,硬生生以這條半死不活的性命,換過伏兵百十,僅剩趙梓陽一人駕車,於邊關大漠裡穿行,馬匹肋骨清瘦,喘息愈厚,但仍不曾進夏松一步。

因為身後車帳當中,躺著自家的小師弟,如今還未醒。

正當電光火石的一瞬息,盤坐在竹筏小舟裡的雲仲眉頭緊皺,如是瞧見人世一角,雖瞬息閃滅,無端卻覺得很是真切。儘管先前四君曾明言,人間一載,天上一日,興許在此界中月餘,外頭不過兩三日,可方才恍然所見,無論雲仲如何自行規勸,卻還覺得很是真切,沒準因種種掣肘忌憚,自家那位三師兄,而今還未入夏松。

畢竟與南公山中人的舉動相比,趙梓陽如此行事,真算不得荒謬。

不怎麼認字的老漢,不曉得是因貪杯幾盞,還是從來便活的明白,從竹筏小舟後頭拎起漁網的時節匆匆一瞥,就將雲仲神情看了個分明通透,默默拋過兩網,連條小魚也不曾有,突然就開了口。

老漢說你瞧,眼光真是未必要放那麼長遠,你在竹筏上,心思也就放在竹筏上便好,看眼前水波兩分左右,看大好秋光落梢頭,光在人間周圍落腳的地方,穿過層雲,不知怎的就遭世上的煙火氣扯了衣袖,從此不再當神仙,只圖巴適舒坦,索性就隨炊煙塵埃,再不樂意回到天上去,何等快意自然。

的確同老漢說的那樣。

這條以世外為源頭,以世外為入海地的大江,上頭皆是煙火氣塵世氣。

除粼粼波光,無處不顯的秋色之外,江上已然忙碌過整個清晨,光起脊樑的漢子,一回又一回朝江心當中撇去,與老漢無異,大多也不曾撈取來什麼魚兒,不過早已經是習以為常,笑罵著兩句口音調門很是古怪的語句,又是青筋暴起拽回網來,往復朝江水中拋去。

於是雲仲又將兩眼睜開,重新去聽周遭風聲秋聲,漁夫號子聲,竹筏劃過江水聲,重新去看遠山,看近水,看天外。

所以今天山崖上的劍氣,比往日更為壯闊。

獨臂劍客從來不曾見過神情始終淡然,甚至有些很有些佛性的雲仲,遞出過如此兇狂的劍氣,手中握的竟只是一柄全然看不出劍形的鐵尺,無鋒芒也無甚分量,但就是這麼柄無鋒劍,將獨臂劍客牢牢摁到身後山壁上去,竟然半步也沒前逼。

最令獨臂劍客覺得荒唐的,是雲仲從始至終,也不曾展現出什麼旁門手段,而僅僅是猶如天河決堤的洶湧劍氣,就已然使得自己難以攖鋒,山崖中還有許多不知名諱的高手,皆是被這等劍氣驚住,甚至有不少都探出頭來,迎著絲絲縷縷散逸劍氣,朝此處看來,只看到無端被雲仲死死摁在下風的自己。

忒跌架子了些。

遠山之上,西嶺君睜眼,隨後卻又閉上眼,好像根本不在意勝負如何,同身旁的北陰君一般無二,神情淡漠。

「忘卻了是誰人所定的規矩,言說是劍嘯劍氣,劍芒劍罡,逐次遞增才可明悟劍道,最頂上的一重,才是劍意,當年那堪稱混世魔王的瘋癲小子,劍道這五關過得瀟灑寫意,任誰人看去,都不會弱於同境之人,而今這位後生,卻讓我等都開了眼界,唯修劍氣劍意,劍芒劍罡絲毫未曾入道,還真讓他修成了劍意,同樣不弱於人。」

自東簷君昨日討鱗歸來,南陽君神情也終究是再無多少波瀾,聽聞兩人紛紛出言,只淺淺點頭。

「理是不假,但怎麼說跟腳都不牢固,萬丈玉樓平地起,這等懸空樓,不見得真能討巧,往後還是要多傳上幾手劍芒劍罡的路數法門,正好補全疏漏。」

許久未曾露面的北陰君佝僂身形,不輕不重看過眼南陽君,「聽說當初,南陽君曾很是有些看不上這後生的天資,一來上蒼所賜的經絡冗雜,二來就是修為遲遲不能進,如今且當回事後神仙,再問一句,雲仲天資,可曾低過誰人?」

「修為境界上,人人可壓他,但劍道上,還行。」

南陽君輕描淡寫,就將這話輕飄飄擋下,回頭起身看過正很是心滿意足飲茶的東簷君一眼,抬手抽袖,拍拍後者肩頭,飄然離去。

正飲茶的東簷君座椅轟然垮塌,茶水潑了滿身,險些將眉頭扭成個瘸腿的川字,狐疑看向四周。

西嶺君目不斜視。

「他是怨你為何早早就將這方小界補全,以至於如今親眼看見這後生壯闊劍氣,鬥牛劍意,笑都笑不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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