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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請我進去坐坐?如何都是老相識,即使客套未必能令你我時常把酒言歡,但偶爾也要做做樣子才好。」

鐵匠鋪老漢再回頭時,燈籠低下已然站著個神情玩味的中年男子,青須青發,氣度飄然自如,渾然沒有擅自來訪的跡象,而像是匯入你遠遊歸來,難得卸去渾身疲憊勞形,也不管精瘦老漢如何答覆,自行走到鐵匠鋪裡,瞥過一眼不久前雲仲坐的空地,再沒言語。

除雲仲之外,這間分明立在鬧市當中的鐵匠鋪,就再無熟人來訪,卻沒想到這位自行登門,當即令老漢皺起眉頭,不過到底還是沒應聲,自行前去裡屋拽出柄太師椅,使兩截鏽鐵墊住太師椅一腿,卻還是顯得晃悠,但與雲仲那等近似於憑交情閒扯的姿態,老漢此時收斂大半,舉動反而很是拘謹。

鐵匠鋪裡擺設當然好不到哪去,既不是容易惹富貴的行當,且終日飛火四濺,屋中擺設大多都要蒙上層灰白轉黑的厚重塵灰,很是衣衫不整油灰滿頭的老漢站到屋中,如何看來都是比麵皮俊朗衣衫纖塵不染的青須男子更是合宜。

「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不知有甚指教?鬧市地界的鐵匠鋪寸土寸金,難不成是打算收回到自己手上,再將我這無家可歸的老朽趕到外頭自己乞食?」

「這等事,幾位可不是沒做過,未必是老朽偏要給幾位扣帽子。」

不需東簷君多言語什麼,自然能從老漢口中聽出近乎是不加掩飾的怨怒,故而索性就不再挑好聽的言語,撩衣袍下襬端坐到那張立地不穩的太師椅上去,竟也是身形不動不搖,穩穩坐到太師椅上,端詳四周,最後失聲笑起,「還是那等模樣,明明在此界中本事不亞於我等,怎麼還是老德行,不通轉變,過後定要吃虧,不如盡釋前嫌,把臂同遊,也好過日復一日在此無所事事的好。」

今日東簷君來訪,老漢自知多半是要耽擱一陣,於是又將爐添上火,蹲到旁邊咧嘴直笑。

習慣老者怪誕舉動的東簷君也沒多問,端坐半晌過後,自行走入鐵匠鋪後院裡頭,俯身看向後院裡頭那一方古井,伸手將古井攪渾,如頑童一般守在井邊,攪動過好幾回,瞧著力道並不大,但很快井口正中清水就翻騰起來,當即湧出數朵水花,水花當中,捧出條足有兩臂長短碗口粗細的魚兒,但不知為何停到井口前,狠狠望向東簷君。

魚兒背上馱有十幾枚眼目,模樣極是瘮人,大小錯落,分列鰭邊的時節開合不定,但大多皆是怨毒,鱗片抖動之間,眼目也跟著開合,相當駭人,如今口吐人言。

「我當是哪位債主上門,卻不想如此多年過去,還是你們四人,看來這搬救兵的舉動,到頭也未曾成行,僅剩下你四個老不死仍在此地躲藏身形,真叫人心頭舒坦。」

「你又不是人。」東簷君呵呵笑起,半點也不急,反倒窺見這尾魚從井中竄出的時候,笑意更甚,直起身來笑道,「我等幾人在此地待得倒是習慣,縱使出不去,騰挪地方也不算小,可身在一井死水裡頭,就有些五十步笑百步,哪裡來的傲氣。」

「有事就說,無事滾蛋。」

「近來這片小界有些許缺漏,雖是補齊大概,但還是略有不足,特來求片老鱗修補此界,這才不惜夜班更深時候,前來叨擾。」

很難想出分明只是尾游魚,此刻竟然能由打魚兒麵皮上瞧出神情來,怨毒得意,尖細聲笑道,「好一個修補此界,老夫等了不下千百年,好歹等到此界有損,好讓那位順蛛絲馬跡前來,將爾等一一誅滅,今番又來求老夫自損,用以避禍,世上哪裡來的好事,都讓你幾人佔全,恨不得將你等剔骨抽筋,如今卻是正巧如願,不借。」

對此東簷君仍報以一笑,雙手扶住井口,「拿來。」

井口中清水驟然跌落一截。

那尾身背眼目的魚並不理會,正打算翻身回到井底的時節,井口動搖,井水又低矮一截,眼見得無多少流水。

這尾魚身負眼目,大有來頭,也正是如此原本不過一頭得道行的大妖,能將亙古長存此界牢牢佔住,若非是多年後來了這四人,多半真能憑此界再進一步,十幾枚眼目分應世間七情六慾,貪悔痴愚,當年同四君交手時,生生撐住三日,才被四君所擒,鎮壓此地多年,雖再無多少進境,可也終究並非是東簷君一己之力所能壓制,但眼下這等場面,卻是令游魚很是驚愕,連忙掉回頭來,重新躍上井口,死死瞪著東簷君。

後者還是重複那兩字,拿來。

井中水枯。

「你乃是天地開後,少有的大妖,當年也理應覲見過那位,被它知曉你這一界被我等佔住跟腳休養生息,憑它的性情,足下難道以為自己也可逃出生天?不論人間還是修行界內,大多貪生,我幾人將你困在此間,既不傷性命,亦未曾有甚出格舉動,只令這片天下能替後世修行之人討取些好處,如若坐等此界分崩離析,惹出蟄伏多年的那位,你我下場,並沒有多大分別。是死是活,我想你雖是大妖,行無拘束,善惡不明,但總有貪生念頭,不妨細想,這繩頭兩端不止拴著我四人,還有你這位被迫讓巢的嘍囉,如何能置身事外。」

平平淡淡一番話,卻是使得游魚身後十幾枚眼目皆盡微合,許久也沒接茬,更未曾再有掙扎舉動。

等青須的東簷君手持枚月盤似的鱗片,要邁步離去的時候,重新變滿的井中,游魚還是不禁開口戲謔道來。

你們四方君也不過是天下的一片微末縮影罷了,全然夠不到神仙二字,也皆有貪心痴念,何來的傲然,大概想當年靈智未開的時節,作惡未必就有老夫少,甚至出於生來便是力強者,作惡沒準比我還要多些,如今卻又要擺出聖人模樣來教訓旁人,真是不知羞。

「差距就在於此,都是由懵懂年月,知曉世事,再到如今老謀深算,可我幾人知善向善,知曉罪過,必盡心彌補,所以與你不是志同道合的同路人。」

等東簷君回到鐵匠鋪的時候,老漢已將那塊好鐵燒得通紅,可到頭也沒動錘,鎖雙眉蹲地很是煩悶,見東簷君邁四方步走回,手頭多了枚魚鱗,當下就曉得此番多半如願,故而也是沒好氣熄了爐火,就要逐客關門,卻不料眼前人還有話說。

「被壓了許多年,這回總歸是翻身做主,還要多添點心思看守好後院這頭魚,畢竟根基不淺,我幾人又是忙碌命,實在分不出多少心思時常前來,全仰仗您多出力。」

「巴掌還沒挨,甜棗就管夠,各位還真是講究人,」老漢咧開滿嘴牙無聲笑笑,「老朽不堪大用,借四位的手翻身,說到底不過是從頭上游著條魚,變成坐鎮四位尊人,也沒什麼差別,同樣都是揮手而來翻手而去,像那鳥雀與五座山嶽,同前些日子抹白臉唱戲的惡蛟,不就是隨心取用?」

東簷君沉下雙眉,「南陽君恐那小子能耐不濟,走的偏門路數,理應受些指責,可那後生,不是已經將劍還給你了?所以往後他要上山,孤身應付那些位山間人的時節,只能靠自己的劍術,但連一柄趁手劍都沒有的劍客,真還能叫做劍客?」

話裡話外的意味,再直白不過。

這雙劍固然是從你老人家地盤中取的,可既行的皆是好事,且替此地鎮壓那尾背眼目的妖魚,怎麼都不為過,雲仲縱使是聽你勸,掰了那子規五嶽兩柄劍,還山還鳥,致使無趁手兵刃,無論是心善至此還是喝高被三言兩語蠱惑了心智念頭,結果擺在眼前,怎麼都是欠人情。

沒再浪費口舌,臨行之際,老漢突然問東簷君,這塊鐵他敲打了許多年,卻怎麼也沒想好要打成什麼物件,人情欠下就不嫌多,願聽聞指條明路。

一向脾氣淡然閒雲野鶴的東簷君則不願再多說,只道想要什麼物件就打成什麼物件,無需同別人詢問。

但出門離去時,還是沒忍住說了句萬兵皆下品,唯有劍氣高。

順理成章的,獨守鐵匠鋪的老漢將未冷下來的好鐵,敲了幾千錘,但還是沒捶出個細胎,與其說是劍胎,倒不如說是捶出一柄三尺餘的鐵尺,不曾開鋒未曾淬火,就這麼緩緩晾涼過後,捧將起來前後端詳,而後像是隨手甩水似,甩出鐵匠鋪外,瞬息蹤影全無。

天外多出道凌厲光華。

那柄鐵尺先上高天,再下城樓,風聲大作,最後穩穩當當懸在雲仲府邸前,卻再不肯朝前去。

因為府邸外頭幾步,雲仲趴到鎮宅石獅背上,就這麼打起鼾來。

鐵尺懸在劍客的頭頂。

幾隻鳥雀紛紛前來,好奇看向這位動作無拘束的劍客。

朦朧月色一袖灑落,照在雲仲後腦上,也落在很遠處連綿山嶽上。

這片天地無變幻,卻好像冥冥之中給這位醉酒的劍客大開門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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