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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吳霜離去,雲仲依舊不解。
道理很是簡單,吳霜這等練劍二三十載,向來將劍道掛到心尖上的人,擱在平常斷然是要嗤之以鼻,言說這些外道本事,同劍道劍術相比起來不過是低微到塵土裡頭的破敗布頭,棄之可惜,可撿來更是無用,反而是平添冗雜交錯念頭。其實就連少年自己都是狐疑不已,手腕之中纏繞黃龍,究竟應不應當接下,但轉念想到南公山中幾人,想起溫瑜初入山上時節,麵皮之上寒霜,武陵坡一眾孤冢,不知怎得便是將黃龍系在腕上,神情一時愈堅。
同樣不明所以的,還有始終佯裝閒逛,耳目卻始終觀聽兩人言談的顏賈清,吳霜說罷那番話後起身離去,徑直走到神情古怪,眉頭挑起的顏賈清身側,猶豫兩息,還是不情願道謝兩句,抱起一罈雲濯酒,衝後者笑笑,邁步去到正殿。
春深時節,一日難見春歸,可待到留心端詳的時節,窗外鳥雀啼鳴,已然是漸漸鼎沸,以往冬時冷風割麵皮,眼下吹拂,徒添暖意。
“難得吳大劍仙能請我這簷下雀飲酒,您老摳門這件事,近兩載之間可是聽過無數傳聞,如今突然請咱飲酒,倒很是受寵若驚,四境時還好,如今邁入五境,很難令在下心安理得,畢竟劍道乃是天底下攻伐最是鋒銳無雙的手段,實在不得不防備著些。”
“真打算讓顏先生飲上路酒,過後算賬,憑我的性子,必定是前去買來十文三壇的差勁米酒,又怎會捨得這雲濯,好些年不曾嘗過這等紅塵煙火氣奇重的酒水,這區區幾壇,我一人都未必能飲得盡興,又怎會同你分飲。”吳霜分明很是肉疼,瞪過兩眼顏賈清,作勢將那兩壇酒水收回,後者果不其然伸出兩手製住,訕訕賠笑道來,“別介,兩三載之間光算守山,也該給些甜頭不是?何況此番外出,還將那小子順帶也勸回南公山一趟,哪怕不曾久留,也該是一樁功德,總要給兩三枚甜棗嚐嚐。”
兩人飲酒皆是奇快,不過三兩盞茶時節,已然是下肚近兩壇雲濯,吳霜倒是饞酒足足兩載,並未有半點異狀,但顏賈清卻是不然,本就酒品奇差,且自身原本酒量就算不得奇好,只是強行嚥下而已,行話言說,不過是多兩分拼勁,雲濯才下肚數口,麵皮便是已然漲紅開來,言語越發無束。終歸是黃龍如今正附到少年手腕當中,故而如今飲酒,已然不需借酒水壓制黃龍念頭,越發是頭昏腦熱,三五回險些滑落到桌案下頭,醉意深重。
幹喝許久,到底還是吳霜先行開口。
“雲小子方才言說,他如今無練劍的心思,想著暫且將手中劍擱置下來,四處走走瞧瞧,待到心思通暢,丹田修補妥當過後,再將手中劍撿起。”從來是無甚心思,嬉笑怒罵的吳霜放下杯盞,怔怔望著窗外春光,神情複雜得譬如山間而今已然繁茂到難辨花草,青衣隨風,卻是蕭索。
“愚不可及,本就是磨刀砍柴兩不耽誤的事,覺得出劍不舒坦,心頭不晴朗,邊想邊瞧邊練劍修行,想來也是無礙,何苦非要如此,”顏賈清卻是哼哼道來,醉眼朦朧強撐起眼皮,“你這徒兒哪裡都好,唯獨一點心思太重,且難以疏浚,修行事有時想得越多,反而無助,徒添猶豫不絕,更何況是天資本就差勁,如此心性,沒準待到他能邁入四境五境的時節,咱二人兩鬢早已染白。做個算不得糊塗的高手,還是做個心裡澄明卻毫無本事的二境,還是前者更好些。”
“秧苗遇水患,有能耐的老農不消三五炷香,便可解去憂患,而那些位平日裡杞人憂天的年輕人,除卻束手無策之外,別無他法。欲令世上無雨天晴,先是要有那等一手撼風雲的能耐,再想其他不是?先得有那份本事,再言先天下之憂。”
吳霜含笑看過顏賈清一眼,讚許點頭。
“在山間兩載,你這位只曉得獨善其身的外來人,如今也變得有了些山中人的意思,但能將此事想得如此分明,當真是自個兒在世上摸爬滾打,吃過許多年苦頭,才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我頭回見雲小子,認得小鎮當中有這麼位少年的時候,這小子課業不曾寫罷,大抵是隨口扯謊,跑到我那茶樓當中奮筆疾書,便是發覺這小子筆墨之中劍氣舒展,過後讓他瞧見過兩手劍術,更是同雪海長林當中餓過許多日的虎狼一般無二,那時節便知曉,這小子終生怕是也擱置不下手頭長劍,果不其然雖是修行很是受阻,但不出兩三載,已然比得上我當年。”
“但就是這麼位嗜劍如痴的後生,如今竟然捨得將掌中劍撂下,就算我這師父,也猜不透這小子究竟為何事困束,以至於無暇他顧。”
“但必然是對他而言很重很重的擔子,落在肩頭,只得苦苦支撐,實在排解不得,才將這話說與我這師父聽。”吳霜望向正殿之外,浮雲生暖意,草長留鶯飛,不知這些年歲當中,第幾回含苞欲放牡丹,隨雲仲兩人前來的狸奴躺到花叢之中,使纖細前足夠著一枚牡丹,仔仔細細聞聞香氣,眼神猛然便是舒緩下來,淡淡笑了笑。
“倒也想過開導兩句,但有些事總不能盡數相助。那小子心裡劍的分量如此之重,既然決定擱置一陣,我這做師父的,總不能強逼著這小子,非要將劍握到手上,待到想清了,再出劍不遲,莫說他及冠前不曾破得三境,就是年至不惑才邁入武道後三境,又算得上什麼。”
顏賈清似笑非笑瞅過吳霜一眼,嘀咕了句全是瘋子,旋即才繼續問道,“今兒請我飲酒,恐怕不止想要說這些,藏著掖著,並非你吳霜性情,還是直截了當問我最好,不然待到咱再度外出轉悠的時節,可就難說何時再回南公山,此地雖好,但也要做活計不是?”
“去到鎮霞宮前,我曾遠走一趟齊陵夏松,打聽過許久,終究是由打一位已然無幾日壽數的老者口中,聽來過三兩句舊事,其中便是提及過釣魚郎三字,言說是身負黃繩,向來便是行色匆匆,去的皆是那等古時沙場,或是修行之人道場仙家,使那枚無鉤黃繩垂釣,最是來頭莫測。”
吳霜也是收起杯盞,平平靜靜望著向眼前人。
眼光倒是與凜冽無干,不過望向顏賈清的時節,卻是猶如鋒刃剖骨,隱生寒霜。
伏於桌案上的顏賈清抬起頭,摸摸鼻頭,很是有些心虛,“老人家昏聵,早已是記不得什麼年輕時節所見所聞,更何況雁唐州本來就不顯世間,大多人不知曉,也是自然,吳大劍仙總不會覺得,在下來頭甚是高深莫測,真若是那般,怎還會被天下仙家惦記上,攆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旋即擺擺手,縱使是醉意深沉,已然有些壓不住腹中話頭,也分明是不願如實相告。
“黃龍釣溪,不釣魚蝦,且放任山水氣不顧,覓浩然大氣,尋百代意氣,納於繩中,不知去向。”
“這話你應當聽得相當耳熟,初聽時節我也不解其意,過後卻是想得越發清楚,也難怪那些仙家紛紛出山,緝拿你這位平日性子瞧著斷然不會作惡的文人,原來如此。”
顏賈清挑眉看看吳霜,略顯侷促,不過旋即便是眼前一黑,躺倒到桌案之上,瞬息已是睡去。
待到青衣男子出門的時節,面色依舊平和,將手上那柄水火吞口長劍也隨身帶上,遙望南公山山外,絲絲縷縷雲海,與由南而北暖人長風,將一身青衣都扯得平順許多。
雲仲依舊立身在溫瑜屋舍之前,但屋門未開,其中女子多半已是倦意奇深,即便是山巔馬蹄才響二三聲,也是不曾聽得,昏昏沉沉睡去,兩肩已然是消瘦不知多少。一身黑衣的少年就這麼立身在窗欞旁,讓出大好日光落在少女麵皮上,很久很久都不曾捨得將眼目挪開,略微失神。
那年也是這般好光景,可那時節溫瑜上山時,麵皮尚有兩分稚態,並無眼下這般為心結困束的枯萎模樣,就好似四月春光天,萬千花草迎風借陽,唯獨一株青蓮凋落。
少年靜靜蹲下身來,索性靠到屋舍牆外坐下,默默地掐起兩指,將原本就很是生疏的大陣挑起,籠住整座屋舍,盤膝靜坐。一尾黃龍由打手腕立起頭顱來,內氣流轉,盡數沒入雲仲渾身上下。
大師兄柳傾曾言,白木陣主清心降躁,行此陣時節,春風更綠,滾日更金,且可緩肝經胃脈,除卻耗費心力奇大之外,算得上陣法當中催人悟境,脫開心關時最為適宜的大陣。
少年牢牢記到如今,卻是依靠黃龍內氣,生生盤膝坐到燈火初上。
整整三時辰,陣法不散,引得百鳥來歇,長雲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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