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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掌燈時,溫瑜方才由交錯繁雜夢境當中緩緩醒轉,抬眼一瞬,卻是發覺整座屋舍外籠有一方大陣,瞧來便是生疏得緊,絕非是柳傾那等圓潤流暢手段,當即便是蹙起眉宇,披上件素色衣衫,邁步出屋。
雖是近夏,奈何山高風寒,仍舊是能由絲絲縷縷來風,追尋著零星料峭,一位黑衣少年靠到屋舍之外,渾身衣衫早已是叫汗水浸透,周遭溼痕瞥眼可見,聽聞是有人邁步而來,扭頭望去,卻不知為何將嘴角掀起,旋即挪動僵硬身形,將陣法收攏,連忙將臂彎黃繩藏起,也不急於開口,而是自顧憨傻笑笑,望著少女越發清瘦麵皮,瞧不出絲毫憂心之色。
“溫姑娘,好久不見。”
渾然不曾提起自個兒究竟在簷下候過多久,究竟維持過幾時辰大陣,只是平平淡淡七字,像是昨日才見過。
前陣接連數場雨,屋舍石階滿是苔痕爬遍,山巔之上燈火通明,雲仲就這麼蜷縮到一角,使黃龍內氣撐過足足三五時辰,將那方白木陣橫是佈置得滴水不漏,雖搖搖欲墜,而始終未曾鬆垮潰散,熱汗橫流涼風吹拂,吹冷一串接一串鬢角汗水,渾身黑衣本不該顯,但如今燈火之下,分明瞧得水光時現。
溫瑜不知怎得向上望過一眼,而後眨動雙目,拽起少年右耳,徑直走回屋中。
“本就是經絡未曾痊癒,身子骨薄弱,難得回山卻還是叫人很是不省心,”少女使布帕將少年腦門涼汗擦淨,很是嗔怪,撇嘴道來,“倘若這方白木陣對症,我又怎會不自行施展,知曉你心頭始終惦念著,但下回倘若再做這等不加考慮的愚笨事,下回便不去京城了。”話雖如此,可溫瑜還是不著痕跡輕輕挑起嘴角,望著少年很是不敢怒不敢言的神情,到底是將笑意盡數鋪到臉上。
“下回只怕不消去京城相見,此番回山,那泊魚幫的偏舵主,來日還要託那位鐵中塘另尋他人,做過一年半偏舵主,分內事應當如何做,分外事應當如何做,其實已是心知肚明,”雲仲被布帕抹得麵皮生疼,哭笑不得含糊道來,而後才是發覺,似乎眼前女子壓根便不曾替人擦過鬢髮,更是從未請自個兒入過屋舍,當即言語聲便是微弱下來,“仔細想來,也並非那等身在幫派之中,能將上上下下打理得有條不紊的納等人,旁人知曉我乃是由打南公山而來的修行人,大抵才舍了這麼位偏舵主的職位,好生供著,除卻算賬功夫之外,只怕由幫中隨意挑出位心眼活絡的幫眾來,身在此位,都要比我合適得多。”
溫瑜卻是笑笑,壓根不曾意外少年這番言語,使指尖點過少年額間,“小師叔性情一向便是如此,說是妄自菲薄倒也不盡然,總之握到手上的物件,總覺得自個兒才不配位,或是覺得乃是旁人出於其餘緣由,才將這樁好事拱手相贈。殊不知我前去京城那幾回,路旁商鋪與酒樓中人,皆是交口稱讚,說那位才繼任偏舵主不久的少年,雖說很有些老氣橫秋,但向來是與人為善,比起那些位時常走動,恨不得將自個兒那微末權勢裱到胸前的泊魚幫中人,口碑好過不知多少,依我看來,這偏舵主位子贈與小師叔,非但不是送上一份人情,而是性情使然,好令家家商賈能塌下心思好生賺取銀錢。”
雲仲望著一時間很是有些眉飛色舞,比起前陣多出許多精氣神的女子開口言語,一時間竟很是有些安心。
秉燭長談的時節,少年
講起泊魚幫中所見,乃至桃苑島中所見,與子陰山見過的那座五色玉樓,溫瑜聽得仔細,麵皮也是改換多次,說到那位寧泉安不曾保住性命的時節,終究是長長嘆出一口氣來,良久也不曾言語。
“我在京城之中,曾借閒暇時節聽過回說書先生講戲,聽罷過後,溫姑娘且安心歇息,心結難解,若是不曾好生歇息,到頭來熬到形銷骨立,便當真不是一件好事。”少年撩開女子碎髮,瞧見後者額角越發單薄,神情一時很是有些難言,破天荒將溫瑜攬入懷中,娓娓道來。
溫瑜麵皮略微潮紅,才要推脫,才發覺少年已然開口,抿緊嘴唇,合上雙目,卻當真是仔仔細細聽聞少年言語。
說是古時天上不曾有天庭,黃泉不曾有地府,天地初開似仍是眼前事,地上有巨靈,溪中有龍蟒,就連天上高懸大日,都不過是金烏遁形其中,照耀四方,無數仙家或是赤足,或是橫躺於葫蘆蒲扇上頭,時時顯於世間,同人世間百姓,全然瞧不出差別來,興許尋常村落當中的一位邋遢老漢,百年過後破開棺槨,便可駕鶴而去,重新化為天上閒散仙,來去無定。
那時節曾有位巨靈落地,受仙家冊封,落到一處時時有云霧遮蔽的地界,便是時常想著要將始終壓到自個兒頭頂上的那片雲朵震開,但那雲朵似是天上仙家所豢,雖說是巨靈震怒,不下千百回躍起,嘗試將雲朵震散,依舊徒勞無功。即使是巨靈甚不喜終日陰雲蓋頂,但與周遭百姓相處極好,無論是孩童紙鳶落在枝頭,還是哪家百姓外牆被雨水澆塌,巨靈皆是出手相助,雖說高出常人近乎十丈,但到頭來依舊是有許多孩童,願趁巨靈歇息的時節爬上臂膀,眺望那道始終遮蔽日頭的長雲。
原來村落當中並非皆是百姓,更是有幾位化為尋常百姓模樣仙家,明知那片雲朵來頭甚大,但瞧巨靈終日悶悶不樂,還是狠下心來,不惜得罪仙家當中高手,將那片雲朵驅往別處,於是原本難見日光的村落,裡頭多了一位眉開眼笑的巨靈,也多了幾位瞧來顫顫巍巍,實則卻是有道神仙的百姓。
“故事講得很好,”溫瑜低眉,面色卻是平淡下來,“但世間哪裡有什麼巨靈,哪裡有什麼神仙,更多時候心結要解,別人幫不得,假若是南公山山間人,瞧我這後輩可憐,再摻染上小師叔這層,仗義相助,將那人境界打落,那才可說我這心結,只怕終生也未必能解。”
“南公山可以庇佑我一時,師父也可護我一時,但到頭來真要走出自個兒一條路,還是要靠自己。”女子側過臉來,麵皮越發清減瘦弱,悽然笑笑,“這些年來,小師叔你也是如此做的,不論是練劍還是修行,都是要強撐起十二分精氣神來,明知三境興許都難以逾越,仍舊是勤勉,歸根到底,是不願始終在師門羽翼護佑之下,而是始終惦記著自個兒能獨當一面,將南公山遮到身後,哪怕有一日師父抱恙,也能吊住這座南公山一口生機,為人弟子,便應當時常想著將這處宗門扛到肩頭,起碼令門中師兄師父多放心些。”
雲仲張張嘴,終究是嘴角顫動,自個兒都不知道如何將已然到嘴邊的一句話強行咽回肚裡。
溫瑜的性情,自來南公山後,和緩許多,更是難以再覺察到起初時節,腰間懸刀滿面汙泥,卻是冰涼如霜雪的神情,但云仲知曉,無論是此時少女言語如何溫和,帶刀之人,心頭總是有一點地界始終堪稱薄
涼清醒。
其實少年很想開口問上一句,如若是自個兒能破入三境四境,是否就可順理成章解得女子心頭疾,但低頭時節,少年無意望見自個兒小腹,又咬牙將那句問話強行剎住腳步,雙唇抿緊,卻還是抬頭勉強笑笑,不過即使是溫瑜,也不曾瞧出丁點勉強。
天公最好戲弄世間情意,總要在兩情相悅時節,添上些零零碎碎,比如是無力許諾,比如是難得所願。
即便是無心言,即便是不曾開口道個分明,少年依舊聽出了些許滋味,不知怎得由打兩耳直衝心脈,臉色不由得比之前又要慘白兩分。
只是溫瑜不曾瞧見,將下頜放到自個兒肩頭的少年,眉宇瞬息低矮下來,喃喃道來。
“早些歇息,當初聽過一首童謠無字,今日哼來與你聽聞,權當是藉此安眠。”
屋舍之外吳霜酒醉,突然卻是停下腳步,仔細傾聽晚風當中裹攜出的無名小調。
似乎是由北面那座小鎮當中傳來,兜兜轉轉,過上齊走齊陵,抵武陵坡,上京城越黃沙,途徑十萬山再走古剎,去到桃苑島,再入子陰山,到頭來還是隨風流至那座小鎮當中的墳塋之中,數載年月,刀劍生光,浮雲悠然而去悠然而來,山上繁花,年年歲歲皆相似,歲歲年年皆不同。
野馬穿行馱童謠,可能聽出輕哼當中究竟摻染多少艱難辛酸,風刀霜劍磨人鬢的,大概也唯有吳霜一人。
院落牆頭有尾老貓半睜兩眼,隨哼唱聲響甩動尾巴,攪碎月華。
何來閒雲野鶴,不過身不由己,一山放過,萬山阻攔。
青衣的中年人突然就明白了少年為何要將視為自個兒性命那般重的水火吞口長劍,隨古柳西風兩劍,一併交給自個兒這做師父的手上。
如此年紀,單薄身板,如何抵得住萬千山巒相壓,只得騰出手來,似市井當中挑夫顫顫巍巍,涕淚橫流背起無數山嶽,抻斷筋骨,壓爛肚腸,卻將一路困心勞苦求而不得,盡數藏到哼唱當中。
“這小子想的,看來比我都要多些。”
春深處最末一縷春風,停到最末一聲哼唱當中,夏蟬已然破土,懸到樹梢曬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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