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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落當中馬蹄聲紛亂,而後卻是止住聲響,春雨依舊如故,不捨瞬息,落到茅廬上頭。
屋中的龐清風淡然從容,望著女子將屋門開啟,百十步外,已聚集足足幾十身如同流火似的猙衣,竟然是笑將出聲,“我那位杜伯父,多年過去依舊是相當看重小侄,想當初便是最重禮數的性情,眼下著實送來一份大禮,當初搜查京城龐家餘孽的時節,也不過是出動百二猙衣使,現如今為我一人,足足預備幾十身猙衣。”
但隨後龐清風神情猛然一變,再難有方才平定自然。
年輕人瞧見有位漢子,從村中阡陌小道緩緩走來,不知從何處翻找出枚破洞漏雨的斗笠,擱在頭頂,背槍挎刀,從幾十丈外的泥濘小道中,猛然邁步,直奔那幾十猙衣而去,腳跟帶起無數泥點。
這漢子龐清風最為相熟,身在京城之中渾渾噩噩,記不得家世,且缺靈智的時節,只是模糊記得有人囑咐自個兒,東躲西藏,千萬休要與人多處露面,艱難跑到處雞籠中瑟縮身子,睡過許多日,直到在京城東躲西藏近乎半載過後,才尋到一處斷頭巷,白日裡渾渾睡去,夜裡外出找尋些吃食果腹,京城周遭的野犬,那年大抵都是認識了這位看似痴傻的少年人,畢竟時常要為些肉食同野犬爭搶,捱過無數回咬。
若無這漢子將巷中的龐清風撿回酒館,恐怕總有一日,要被野狗咬穿喉嚨,死在無人知曉的地界,填飽許多野狗肚皮。
漢子對龐清風並不好,動輒便是打罵,更是罵年輕人狼心狗肺,屁的記性也無,日後少跑到街頭巷尾,給自個兒丟人現眼。掌櫃的更是不敢對這如同潑皮一般的漢子指手畫腳,總是心有忌憚,惟恐惹急這漢子,做出些出格舉動,就算時常恨得咬牙切齒,也只得將滿腹火氣撒到龐清風身上,要麼便是藉故剋扣月錢,要麼便是罰後者不許吃飯,眼巴巴坐到門檻上頭,瞧著掌櫃與漢子啃肉。
但說到底,漢子其實也相當不錯,偶然間有那等無賴客官上門,故意尋釁滋事,漢子總要咧開缺半拉門牙的嘴,擋在龐清風身前,好生罵上一頓,任誰也不曉得漢子究竟從哪學來的罵人法子,方言俗語,京城周遭順口典故,信手拈來,同那些深巷當中終日琢磨如何開口最刁鑽的粗鄙婦人比起,亦是遊刃有餘,通常便要罵得那尋釁鬧事者面如土色,掏出銀錢狼狽而逃。不過也正是因此,漢子時常嘴角掛傷,大抵便是招惹人過多,總要在無人地界捱上幾頓狠揍。
龐清風時常勸漢子,莫要逞口舌,到頭來免得受這些皮肉之苦,卻總要被罵幾句,說在這酒館之中本來就已是憋屈得很,一眼望去就曉得垂垂老矣的時節,連口像樣棺槨都打不起,多罵上幾句權當是解去心頭憋悶,省的悶到心坎裡頭,變為病灶,將來若是也同龐清風一般,那還不如死在人家拳腳下頭。
如今龐清風堪堪清醒,才發覺這尋常漢子,其實早就相識。
春雨之中,漢子奔走並不快,更不曾抽出背後長槍或是腰間雙刀,而是直直衝向幾十紅衣面前,瞬息之間,已是相距不足五十步。
為首紅衣不曾露面,而是以面具遮擋面門,見漢子直直衝陣而來,略微揮手,身後紅衣當即分為兩股,半數抽刀,半數卻是由袖中抽出數團繩索,掄動而起。
杜如卉瞧得分明,猙衣使巡查一地時節,最擅使撓鉤,那鉤尖處卻是裹毒,使毒蟾淬鍊過後,沾血即倒,猙使甩起撓鉤的時節,水潑不進,密不透風,且沾邊即中,倘若是隔開皮肉,神仙難救。
出手便是殺招,足見這夥猙衣使來意。
但漢子依舊不退,進步時節抽出身後木杆大槍,單手摁住懸於左側長刀,瞬息便至,使槍頭搭住眼前六七枚鉤索,鉤索鋒刃,當即便是貫入槍桿當中,碎屑四濺,但漢子並不理會,更是未曾與幾人拼起力道,大槍徑直脫手,左腰長刀先出抵住身前猙使掌中刀,而後撤手再出右手刀,雙刀並舉,身形低矮,驟然殺入陣中,紅衣流轉,漢子一身洗得發白的土色衣衫,於紅衣之中相當扎眼。
依舊立在門前摁住棄馬卒貴雙刀刀柄的杜如卉,神情亦是微變。那位瞧不出身手的漢子,絕非是尋常之輩,雖說杜如卉身手算不得高明,但總也算是習武多年,漢子這一手棄槍,堪稱是絕妙,都曉得猙衣使手上撓鉤追魂索命,沾之即死觸之即損,且揮動時節足有兩臂方圓,最是難以欺身近前,而漢子這番手段,卻是將數條撓鉤盡數扼於槍桿上頭,若要取下,需耗許多時辰,而趁此時節,雙刀出鞘,強行佔住先機,莫說是佔據潑天的便宜,但到底亦是將這撓鉤破除大半,勝負兩談,但此招的確是妙手。
“無需憂心,若是無當年那事,他沒準如今已然變為頤章數一數二的將才帥才,通讀兵書不說,且身手最好,龐家變局毀的不是我這從小疏懶的幼子,卻是他這才氣頗高的兄長。”龐清風也是站起身來,走到門前,瞧著數十紅衣,眼底依舊憂慮,“可到底是天下聞名的猙衣使,單打獨鬥未必是對手,但眼下這足足幾十紅衣,不曉得何人能安然脫身,不過想來他亦有自保的手段,莫要去管就是。”
杜如卉錯愕回頭,卻見龐清風收回眼來笑道,“今日他能殺出重圍,我卻走不脫,還望姑娘守口如瓶,千萬莫要將我二人關係,說與旁人聽。”旋即瞥向杜如卉腰間雙刀,溫和笑道,“我瞧姑娘腰間雙刀奇好,不如給在下瞧瞧,就算是今日你我三人要走,也需等些人,才可絕後顧之憂,切莫著急。”
女子心亂如麻,卻不想被龐清風扯入屋舍之中落座,抬手笑道,“膽魄甚小,外頭刀劍聲起,竟然一時有些手軟,姑娘不妨抽刀,給在下觀瞧一番,大抵也可壯壯胸中膽魄,免得離去時節腿軟,上不得馬。”
不知為何,女子略微一愣,旋即便是兩眼定定,將腰間雙刀抽出,橫在胸前,龐清風見此嘖嘖稱奇,連連言說是好刀,可惜此間無酒,不然定當飲酒一壺,也算是應景。
村落當中,許多人家被這刀劍聲驚起,正欲邁步出門罵上幾句,卻發現幾十紅衣與一位漢子纏鬥,且已有兩位紅衣伏屍,血水蔓出極遠,連忙閉門關窗,瑟縮到炕頭處,恨不得將自個兒鑽到地裡,戰戰兢兢,哪裡還顧得上春日返潮,被褥當中潮氣濃重。
漢子刀法極精,才不出十幾合,便尋空隙削斷一人手腕,而後猛然躍起,使個陰損招法,左手刀虛架,右手藏過一刀,生生將一位抽身不及的猙使喉嚨破開,接連退後數步,重新拉開刀架,蹙眉朝肩頭看去,卻是已有兩三道刀痕,其中一刀割破軟甲,刀口周遭已是黑紫。
千防萬防,漢子卻是終究不曾猜到猙衣使此番,除卻撓鉤之外,刀身亦是塗毒,雖說今日春雨甚急,但還是未曾能將刀身當中的奇毒皆盡沖刷殆盡,依舊是中招。
“其實在下有些好奇,分明只是酒館當中的小二,憑甚能有如此身手,即便是置身軍中,也可討個功名,何苦今日明知是殺局,偏偏要闖,只是因為那龐清風與你相熟?”為首猙衣使開口,似是已然篤定這漢子註定難以脫身,故而暫且令周遭猙衣使封住漢子去向,平淡開口。
“殺兩條朝廷豢養的忠犬,要甚理由?”漢子咧嘴笑了笑,割開肩頭軟甲,順帶將那塊已然烏青的皮肉剜開,而後含起一片青葉,接連嘬出數口發黑毒血,再度將身形伏低,雙刀互分左右,“老子就是看不起替旁人做髒事的野狗,今兒個新舊賬本,一齊清算便是。”
刀光再起。
村落之外,兩馬奔騰而來,卻皆是齊齊剎住四蹄。
村口孤孤零零站著位郎中,頭戴方巾,肩上揹著一方藥箱,恭恭敬敬朝雲仲與凌滕器鞠過一躬,眉言平和,唱喏開口。
“小老兒身攜一味藥,藥到病除,生死骨肉。”
“小老兒箱中一柄鋤,鋤田斷頭,藥田埋骨。”
“總有些事不能插手,兩位請回吧,待到此間塵埃落定,小老兒必定將那年輕人遺留話語,說給二位聽。”郎中頭上方巾有張人臉,似苦非哭,似笑非笑,郎中一身白衣,不似是郎中,反似無常。
“顏先生還請讓路。”雲仲皺眉。
“你以為這釣魚郎,誰人都能當?”郎中笑著拎起黃藥箱,竟然盤膝坐下,娓娓道來,“想當初天下五六座仙家將我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小老兒依舊是全身而退,憑的便是過人心性,與趨利避禍的能耐,這尾黃龍擱在雁唐州興許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法寶,但總不能平白無故死了宿主,以你的心性,沒準才接過釣魚郎一業便要身死,我總要替黃龍,尋覓個靠譜下家。”
“晚輩從沒說過要接過釣魚郎這一業,再請讓路。”
雲仲言語聲愈冷,卻是不曉得究竟是春雨薄涼,還是瞧見顏賈清在此擋路,心頭生怒。
變為郎中的顏賈清咧嘴一笑,“雲小子心生怒意,我自然要讓路,若是你將我打死到街上,別說讓路,黃龍也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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