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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賈清其實自從在南公山下討得個教書先生營生後,並未出手過幾回,當初山濤戎攜那位童子模樣的五絕之一前來山間興師問罪時,雲仲曾聽過柳傾說起,大抵此人能單單借那尾黃龍同山濤戎過招,雖說不見得佔得半點便宜,不過是試探出手,從頭到尾也不曾遞出什麼精妙神通,但亦是手段難得,畢竟這天底下,唯獨山濤戎多年來穩穩立在那個一上,從未有一人能逾越這位年歲奇大,且境界巍巍如山嶽拱起的老人,憑四境抵擋兩手,且瞧來並未傷及本身,這般能耐,誰人也不曉得顏賈清究竟藏鋒到如何地步。

最起碼,雲仲與如今跌落修行道的凌滕器,斷無丁點可乘之機。

“如何?”見少年神情怒意極深,易容為郎中的顏賈清卻是笑意越濃郁,依舊盤膝坐地,春雨雖急,並無一滴雨水落在身上,“兩位如若能讓在下挪開腳步,讓出條道來,那這事管與不管,任憑兩位心思,可倘若是不能,不妨掉頭回返,休要總想著衝上戲臺,將臺上人皆盡打翻。”

常人皆言行棋國手未必可怖,倘若是遇上那等抬手便將棋盤掀翻,還要打上國手一頓的粗鄙之人,才可言是有理說不清,但眼下這等情形,一來是棋盤穩固,同地連根,二來這運棋之人,任憑每逢出山遠行皆要換層皮,但當真打不贏。

凌滕器卻是狐疑,擰緊眉峰,指指眼前郎中,回頭衝雲仲問詢,“這位便是借筆鋒施展神通的那位?”

少年點頭,依舊不瞬盯著郎中,眼光掃過後者周身八方,卻是遲遲不曾有舉動。

“那這人神通,想來也就是那麼回事,老夫卻是信這世上一報還一報的說法,心狠手毒,往往死得最慘。”凌滕器笑笑,自顧翻身下馬,兩掌遞出。

雖是距上回動用剩餘修為出手,不過一月,但老者依舊是抬起雙掌,氣走五內,拳勁流轉時節,雨中驟然顯出道無雨坦途,此一拳瞬息送出,直直砸向那郎中肩頭所背黃木藥箱,拳勁到時,雨滴未落。

村口處並無那等青石路,到底是京城之外三十里地界,且向來少有人煙,距官道更是奇遠,故而只不過是土路,雨水澆土更是泥濘,這一拳的威風,震起泥流百來道,四濺開來。

郎中肩頭黃龍終究不曾繼續佯裝為一件木箱,而是搖頭擺尾伸展腰身,使身軀強行吃下這一式霸道拳勁,兩眼當中盡是奚落意味,並不還手,只是依舊掛在郎中肩膀。

“若是您老不曾跌下修行路,而是當年全盛時節的一拳,就算黃龍安然無恙,我這後生,亦要被震得咳出大幾口血來,”顏賈清抬頭,嘴角勾起,“可惜終究是天不合人心意,如今的拳威,大抵僅剩下一成不足,像這樣的拳,前輩還能出幾次?”

話音落時,凌滕器麵皮亦是驟然慘白下來,肩頭起伏,險些難以穩住身形,還是雲仲眼快,當即跳下馬背伸手攙扶,才勉強撐住身形。

顏賈清所說並無丁點錯處,老者的確已是強弩之末,才展神通不出一月時間,如今再強行動用,無異於火上澆油,周身上下載再難有丁點內氣,頃刻之間散去,卻是喉頭腥甜,強忍過數息,終究是嘴角溢血,再難遞招半式。

“您老是頤章京城之中,難得的四境,當年所走路數,經在下算計與多日探查,大抵是與如今天下那位山濤戎相仿,若不是突遭厄難,想來如今已經是邁入五境,雖不見得真能與五絕之首掰掰手腕,但起碼也是入得了五境,雲小子還未修補罷經脈時隨你學拳,在下卻是相當放心。”

依舊是淡然語氣,顏賈清隔著重重雨幕,望向雲仲,“大勢已不可逆,困獸猶鬥本應是一件好事,但你小子也生來只有一條性命,放著世上無數仍舊陷在水火當中的人不救,偏偏要在這等節骨眼上送死,此為愚氣,而明知不敵依舊不肯靜候,仍要出手,此為不智,吳霜將你由鎮中帶到南公山,傳道修劍,難不成只是為了日後多添一枚白幡?”

雲仲咬牙,可還是將腰間劍拽出,衝開春雨,猛然踏步。

村落當中刀身震鳴聲依舊未去,漢子殺開眼前兩人,扭轉刀尖,一腳踢到眼前猙衣使側肋,卻是先行一步,將雙刀置於那人身後,借倒退時力道,生生將雙刀貫入那人腰肋,由下腹而入,刀尖自喉頭而出,血水噴濺,但也是因此,接連身中兩刀,其中一刀斬於左腕處,並無軟甲阻隔,險些棄刀,卻依舊是咬牙握緊掌中刀,連退數步。

場中橫屍已有六具,皆是一刀斃命,專挑要害處下刀,許多年來漢子明察暗訪,走過許多地界,終究是將猙衣使身外套的層層假皮剝去,練得一手路數章法詭奇莫測的刀招,專用以應對猙衣使刀招路數,才只不過是勉強手刃六人,其餘數十人並不曾有半點退去意思,依舊穩穩佔住四方,難以脫身敗逃。

猙衣使少有刀口浸毒的時節,倘若浸毒,大多亦不可致人死地,但不見得這毒就比起撓鉤之上見血斃命的猛毒遜色分毫,僅是方才一陣,漢子便覺天旋地轉,縱使強打精神,也險些倒地,強行憑刀身割破掌心,才堪堪將神智尋回,如若不然,眼下已是身形癱軟,只得束手就擒。

來時所攜那數十枚葉片,被猙衣使手中刀所阻,哪裡還有丁點空隙取用。

漢子抹去麵皮上的雨水血水,終究沒敢向身後茅廬當中張望一眼。

茅廬當中,龐清風端量眼前兩口刀,刀光如水,門外數刀相撞聲連綿不絕,似乎依舊兩方平分秋色,並不曾分出個高低勝負,可在從小便目清耳明的龐清風聽來,那漢子出刀比起起初時,已然慢了足足兩三息,不消去瞧,大抵也能揣測出如今局勢如何。凡流火紅衣出手,十死無生,更何況是對付一位多年前就應當死在將軍府中,被火舌舔為一抔土灰的將軍府幼子,必定要將各路手段皆盡動用上,確保今日殺局。

龐麓山當初令自家幼子五歲觀兵譜,起初便是無意之中瞧出龐清風少有賢才,最是知曉進退分寸,憑微末年紀,竟已是能與麾下帥才縱橫六路沙盤,雖是屢敗屢戰,但已能瞧出排兵佈陣時節,最擅算力,儘管是年歲尚小,卻已能將時局看得通透分明。

“卻不想這能耐,竟是此時用上了,十年大夢忘己身家世,連自個兒兄長也認不得了。”年輕人笑了笑,看向眼前女子,“莫要忘卻將畫帶上,日後如若當真去南漓,同我講講所見所聞,萍水相逢,我能拿出手的東西,除卻這兩幅畫之外,唯有這一柄棄馬。”

茅廬之外春雨聲聲。

龐清風靠到女子肩頭,垂下眼瞼,“艱難保命許多年,如今才曉得究竟是為甚,原來不過是替心上人脫身紅塵,添一份助力。”

“杜姑娘,在下有些勞累,先行睡去。”

棄馬卒貴,血水潺潺。

龐清風靠向杜如卉肩頭的時節,也順勢將胸膛迎上雪亮刀尖。

杜如卉殺過許多人,其中有不少發覺猙衣使上門,連連叩頭不止,許多甚至不能自持,當場便嚇得昏將過去,或是下襬盡溼,一位足有二三百斤的胖碩大員跪倒於紅衣面前,言說自家妾室如今尚有身孕,煩請猙使大人暫且寬恕幾日,莫要取走性命,這等時節,杜如卉從不曾停手,而是將刀尖抵於心窩,單手攬住後腦,刀身入胸,錯開硬骨,穿胸而過足有十幾息,大多被皮肉所阻,絲絲縷縷悶響聲,最是難聽。

可龐清風將胸膛迎入刀尖的時節,杜如卉雖是身不能動,聲響卻聽得分明。

同樣不好聽,可杜如卉只覺得自個兒心口,似乎也是插進一柄雪亮長刀,直到龐清風再無丁點動靜時,女子都不曾吸一口氣,而是始終盯著龐清風背後伸展出的兩柄長刀,刀身血水很快便已順血槽流得乾乾淨淨,的確是兩柄好刀。

卒貴二字,分明是那湖潮閣閣主說與自個兒聽,勸自己莫要選自個兒那位在朝中權勢滔天父親安排的好職,而要多多在意眼前人,儘管不過是萍水相逢,儘管不過是龐府當年餘孽,儘管是從頭到尾,只替女子畫過兩幅畫。

村落當中,女子淒厲哭聲刺破雨聲。

兩馬飛奔而來,隔開紅衣與那漢子,後者無力垂下手去,眼中卻盡是血紅。

想當初龐清塵還家時節,恰好瞧見龐府上下火光,接連走訪過許多地界,吃過許多苦,才學得一手易容的功夫,風聲過後,在一處雞籠當中尋來了自個兒那位幼弟,不由分說便將龐清風背到那處酒館當中,摁緊風池,強行將那手足無措的弟弟麵皮改換,隱姓埋名,始終留在那處酒館之中,足足怕有十年光景。

春雨依舊。

龐家幼子,終究是沒能在臨死前,叫他一聲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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