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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府上下,血水漫道。

兩位文人打扮,袖口綴有兩三竹葉飛花的男子邁步登階,身後玄甲似是魚入江潮,將整座龐府圍得水洩不通,刀劍齊舉,劈出無數朵血花。

“龐麓山心懷二意,借天子龍體抱恙時節,揮軍進京,罪無可赦,當夷去三族,罪首就地問斬。”

人頭滾落,龐清風猛然醒轉,渾身上下盡是冷汗。

一連多日,龐清風皆是不曾安睡,似乎是桌案上頭那張畫卷入夢而來,將往日種種盡皆再演化一遍,原本腦中渾噩不清種種場面,竟是丁點不缺,盡數由藏匿最深處猛然湧出,止之不能。原本並不屬痴傻之人,皆是因當年事,對於一位不過六七歲的孩童而言,實在難承其重,自打那日過後,雖是逃得一條性命,可旋即龐清風便是有些痴傻,再不能記清世事,就連自個兒雙親模樣,都是難以回想起分毫。

眼下連續三五日,往日景緻入夢而來,饒是龐清風心智缺失許多,也難免是記起幾件事。

那位喚作龐麓山的男子,當初攜百甲回京,並無他想,不過是奉命行事,再者區區百來近軍,立身在這京城當中,又如何膽敢生出逆心,那兩位奇策府中人所說,不過是欲加之罪。

但龐清風分明記起,從老舊破爛床榻上頭起身過後,神情並未改換,只是狠狠咬緊牙關,隨後如同往常一般,站起身來,欲要前去酒館當中,神色還是如往日那般樂呵,相當憨傻。

但還未等年輕人邁步出門,門外卻是有馬蹄聲響,踏碎清晨。

杜如卉挎刀叩門。

門內的年輕人,卻是並不曾開門。

憋悶兩三日的春雨,總算細細碎碎,落到世間。

“我沒帶斗笠蓑衣。”

龐清風神情短促地變幻兩三分,最後還是換上一副平和神情,連忙將吱呀作響的木門拽開,將女子迎入屋中,搓搓手窘迫道,“掌櫃的今兒個要我早去酒館嘞,姑娘若是有事,能否過幾日再商量,萬一將月錢扣光,到月末幾天,在下免不了又得餓肚子。”

女子還未開口,年輕人卻是正好瞧見女子腰間,原本那柄刀鞘漆黑的長刀,今日卻是不曾帶來,而是懸有兩柄瞧來纖細有餘的新刀,試探笑道,“姑娘這口刀,瞧著卻是相當好,不論是刀鞘色澤還是品相,都比之前那柄強出不少,日後作畫,相比又能多添兩分彩。”

杜如卉置若罔聞,自行落座,許久也不曾開口。

龐清風依舊是那個龐清風,但身在猙衣使中,亦有不少年頭,窺探蛛絲馬跡,尋微知顯的本事,杜如卉卻是相當熟稔,這痴傻的酒館小二,如今看來,其實也並未有多少痴傻,相反眼中神情頗為紛亂,斷然與痴傻者並無丁點干係。

但杜如卉並不曾去管,沉默許久過後,才輕啟朱唇。

“頤章地佔天下九數之一,可未必就有人容身之地,人常言說是危局之地,最適容身,對於那等手段高深莫測之人,興許藏匿到眼皮底下,卻是不容易叫人瞧出端倪,但依我看來,也非長遠之策。”

“早年間南漓有一處深山,向來並無人煙,卻是恰好處在邊關以裡,常年重兵鎮守,頤章之中曾經有許多能耐手段頗高明的探子,欲要從此關而入,皆盡不曾得手,無奈之下只好作罷,”女子轉過臉來,目光坦然望向頗為拘謹的龐清風,又望了望桌案之中,那幅新畫不久的紅衣女子相,比起前一幅,神情又是貼近數分,言語聲猛然柔和許多,“你送我一幅畫,我送你心安,起碼日後許多年間,再無需提心吊膽,裝傻充痴,南漓雖也說不上太平地,可無論如何,睡夢時節無需刻意壓制住囈語,生怕說漏嘴。”

龐清風疑惑,衝女子眨眨眼,似乎並未聽懂女子言語。

“並非是刻意試探,前日我前去湖潮閣中買到,那位少年人,提點過我幾句,有時小卒過河,直壓將宮帥府,卻是比起時常有掣肘絆腳處的飛馬,更為有用些,身在猙衣使中許多年,見慣髒事,也做慣那等絕戶的狠事,早已是倦怠。”放下腰間雙刀,杜如卉竟然是長長松過一口氣,笑言道,“猙衣使多半用單手刀,因為另外一手,大抵要騰出空來,擎火把松油,或是扯起砍下的人頭,所以從無人學江湖中人,練雙刀槍矛,歸根到底便是方便做髒事。”

龐清風瞧著女子此刻釋然笑意,不知為何心頭便是有些動靜,勉強壓住心頭意,依舊連連擺手,“姑娘說話忒玄奧,咱當真是聽得雲山霧罩,在皇城裡頭雖然聽說過猙衣使,但人家向來是勒令大員守規矩的能人,實在不曾親眼見過,姑娘要真是身在猙衣使中,在下更要恭敬些。”

“我此番回京,算是辦事不利,不出兩日,自會有在京城當中藏匿極深的猙衣使接替此任,將你這位龐將軍府的遺禍剷除,湖潮閣閣主年紀輕輕便坐到泊魚幫偏舵主位子,可泊魚幫比起猙衣使與奇策府,孰輕孰重,孰高孰低,就算你依舊是痴傻之輩,大概心中也有數。”杜如卉兩眼平視眼前人,將笑意斂去,“此桌案當中,有我兩幅畫像,便送你兩柱香光景,是留於京城險地,束手待斃,還是隨我前去南漓深山當中,打發殘生,興許還可憑你如今乘雲直上的畫工,保後半生衣食無憂富貴榮華,如何取捨,皆在你一念。”

村落當中,有位漢子邁步走出屋舍,往茅廬當中望去,神情憂慮。正是天色未亮的時辰,況且已是由春雨淅淅散散落地,村落當中並無人起身,若是有心之人,定能瞧出這漢子似乎缺了半枚門牙。

京城外兩三里處,已是有兩馬飛奔於官道之上,一位年老,一位年少。

雲仲昨夜飲酒過度,今日晨起便被凌滕器叩門聲鬧起,才開閣門便是被老者拽將出屋,半睡半醒坐上馬背,迎冷硬春雨狂奔出城。

凌滕器言說,自個兒似乎見過那位缺半枚門牙的漢子,當年龐家還未倒時,老者時常於街中閒逛,曾瞧見龐家府門外頭,有位十來歲的少年練拳練槍,雖說身子骨依舊未曾長得瓷實,可招法路數,卻是已然隱隱具有兩三分威勢,心頭好奇,便上前指點過兩招,但再問這孩童是誰家兒郎時,後者並不搭話,徑自邁入龐府當中。老者原本還想再指點個一招半式,卻是被家丁守院攔住,只得作罷。

當年的孩童,與如今酒館當中平平無奇的邋遢漢子,有六七分神似。

“前輩是說,龐家當年傾塌時節,除卻龐清風之外,尚有一子存世?”少年總算是被薄涼春雨澆得透心涼,略微打個寒噤,夾馬腹上前與凌滕器並駕,開口問詢。

“你小子不笨,可惜就是不願動心思,”凌滕器胡亂抹去把麵皮雨水,“如那女娃當真如同那位四境所說,乃是頤章相子女,且心頭已生退意,憑頤章相的縝密心思,定當要引許多猙衣使前來,確保十死無生,將龐府以裡當年所留的遺禍皆盡剷除,到那時,莫說是你我兩個半廢的修行人,就算是換來位實打實的三境,也未必就能在奇策府手上保住這兩人的性命。”

雲仲悚然,老者這話說得簡短,但不消多少靈犀心思,就能想明這話並無半分虛,頤章相這般人物,行棋運子,豈是常人能估量,從始至終便是一人把持局勢,引動風雲,更何況天子不曾入局的時節,頤章相與奇策府休慼與共,穩穩又將大勢牢牢抓到手上,於頤章京城周遭,清理兩人,的確是舉手之勞。雖是那位紅衣女子化為變數,但如此變數對於頤章相而言,不過是舉手可壓。

念想至此,馬蹄愈疾。

雨聲嘈嘈切切,敲打茅廬。

龐清風終究還是開口,不過淨是答非所問,將接連幾日夢中紛亂繁雜舊事,皆盡道出,當年龐家如何覆滅,連同身後何人推手,也一併講出,條理愈清,言語愈明,哪裡還有半點痴傻意味,直說到杜如卉此舉對於局勢並無丁點好處,且是令厄難愈近時,年輕人才緩緩止住話頭,淡然望向眼前那位滿臉錯愕的紅衣女子。

“所以啊,你我是註定逃不出這森羅獄嘍,就算是眼下動身,一路馬不停蹄行至頤章邊關,那時也定有重重守邊軍卒所阻,鬧不好,杜姑娘也要受牽連,同我這多年前本就該死的遺禍一併受難,在下何德何能。”

年輕人言語輕輕,鬼使神差抬起手來,使滿是老繭凍瘡的粗糙手掌撫去女子面頰淚痕,微微一笑,“莫哭,總歸是將這兩幅畫畫得完善,日後見畫,就如見我,不過還是有些遺憾。”

“當初我蹲在路邊的時候,如果敢上前打個招呼,早些相識,那該多好,可惜世間事往往不能盡如人意。雖說不信佛門那套來世今生,姑且算真有輪迴一說,下此在下定要時常記著,早些遇上杜姑娘。”

春雨聲中,有馬蹄聲由遠及近。

龐清風整理罷桌案上的物件,小半塊松墨,一枚品相上佳的毛筆,所剩不多的幾張清白宣紙,啞然失笑,將那些鍋底灰也一併收拾妥當,望著女子面頰。

笑意如稚子,且樂且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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