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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地,藏書樓震顫不已。

由陳列樓宇當中的百來幾近枯朽的木架當中,逐次升騰起水波來,愈發鼓脹,到頭竟是將整一座藏書樓皆盡籠住,原本足下皆是老木所架而成,如今譬如是波瀾驟起,且不知此浪湧由何處而來,接天連地並無頹勢,將書樓四周盡數鎮住,嚴絲合縫,無一絲一毫殺機浮現,卻是將周遭鎮得嚴實。萬道流水皆浮身後,倒是令原本老邁枯瘦的老者,平添數分威儀。

此般景象,溫瑜最是熟絡,登時擰起雙眉,拽起少年一臂接連倒退十餘步,冷言問道,“老丈倒是藏匿極深,分明周身上下並無絲毫內氣,但眼下這般陣法修為,怕是已然越過三境門檻,不知在此地以大陣封鎮四方,所圖為何。”

老者卻沒看向少女,而是仍舊望向雲仲,仍舊滿面和善,“方才所言慚愧二字,便是此意,這藏書樓乃是前任門主所留,聽聞門主說起過,周遭盡是以浮桃木建成,此木最是合精通陣法者心意,若將紋路憑墨跡印於其中,可保百載不朽。老朽的確從未踏足修行一道,可引此陣,不過是手中有門主所留陣引,待到白葫門遇險時節,藏書樓中大陣,自可護山中人無恙。”

少年一直也未曾開口。

直到大陣當中有束水光落在肩頭時,才抬起越發清減寡淡的眉眼,極慢地問起一句,“老丈是想強留我在此,亦為我背後種上一座枯井,與一株青蓮?”

水光猛然褪去。

燭火仍舊明朗如初,茶水尚溫,桌案前仍舊是坐著一位毛髮日漸稀疏的老僕,自顧笑起,可如何看來都不像是心懷歡愉。

“白葫門不能倒,可瞧瞧我如今這般老邁模樣,就連自家門主最末一場酣暢比鬥,竟也是看不分明。”老人滿是溝壑的麵皮抖動,顫顫巍巍道,“這座山老朽守了一甲子,可世間哪有凡俗之輩,能在我這般年紀再延一甲子的壽數,白葫門遲早開枝散葉,這些徒眾,遲早亦要遠走,至多不過是逢年佳節,回山瞧上幾眼,便各有各自歸處,往後想再聽聞白葫門這名頭,恐怕便是再難不過的事。”

“少俠與門主有七八分相似,我便生出了這般心思,此處堆積如海的典籍法門,留與我這土已埋上腦瓜頂的將死之人,並無半點用途,便指望憑此將少俠引來,如若不願留在此地,便以此陣相脅,實指望將白葫門的年月,再延個許多年。如今想來,的確是老朽心懷不軌,為一己私慾做出這等決斷,遺落本心。”

雲仲眉目仍舊冷清,但還是行至桌案邊坐下,捧起茶水小飲一口。

“怪不得老丈,縱使此地窮山惡水,並無青山綠樹,溪水長流,身在此間甲子時日,天底下只怕無人能言不在意三字。”

“我年少時節,曾有幾位遊學計程車子由打鎮外而來,說是要聽聽鄉間教書先生,究竟能耐如何,免得平白誤人子弟,話雖如此說,但富庶地界來的小公子,多半是圖個賣弄文采。果不其然先生講書時節,便是引得許多嘲笑,說這分明是一方教書先生,怎得連上齊官話都是如此生疏,胡亂教人。”

雲仲講得極慢,但眉眼當中盡是溫和,乃至有些笑意,“原本學堂當中,大多便是些疲懶孩童,課業難到擠眉弄眼,更是吃厭先生勢大力沉的手板心,平日裡向來沒少背地裡編排先生,說終有一日要將先生鬍鬚揪下,挽個花結擱在先生座位,好生殺殺那老夫子的威風。可那日幾位由富庶地界而來的公子,卻是險些被幾十個孩童打得筋斷骨折,當中有一位甚至鼻骨都被打了個歪斜,也不曉得過後能否扭正。”

“縱是此地萬般差,總是自己能說得,別人說不得,歸根到底其實還是將多年情分注到此地,曾於此樹下宿醉,或曾於山門旁小憩,入目所及,盡是陳年舊事,不敢忘卻,怎可任憑此地輕易變為荒涼山野。”

少年言語越發慢條斯理,聽不出半點怒意,“只是老丈的手段,過於咄咄逼人了些,倘若是換做旁人,這多日以來的情分,多半要耗費一空。”

溫瑜依舊不曾鬆懈,立身一旁,將五指攤開,掌心當中內氣流轉。

方才這一方陣法,憑她眼力,尚要在三境之上,比起尋常時節柳傾隨意出手,威勢還要高過兩層樓,端的是難以抵擋,倘若眼前這位老僕再度出手,二境修為,實在難以奈何。

“姑娘無需這般嚴防,老朽既是出手一番,半日之內,再不可動用此陣,畢竟是年頭已久,一日之內接連妄動兩回,這藏書樓多半就要垮塌下來,再難撐上幾月。老朽動了私念,已是有愧,斷然不至於搭上這方藏書樓,再做腌臢事。”

老僕神色平復,目中蒼涼意味更濃,沉寂一陣過後,才再度開口,“但少俠有件事沒說對,門主臨行前,確是交與我一方物件,託老朽轉交給少俠。”

說罷老者站起身來,行至一處木架前,摩挲許久,才拎出方木匣,頗費力地抱到桌案上頭,微微笑道,“門主乃是位疲懶人,山間無趣,亦不喜修行,故而時常好擺弄些物件,此方木匣,便是耗費近一整甲子所制,平日倒是無用途,多半是溫養佩劍所用,臨行前託我轉交少俠,權當是這陣以來謝禮。”

劍匣通體泛赤,瞧著便是上好木料所制,且浸過桐油,瞧來便是極沉,堅固若山岩。

“無功不受祿。”雲仲僅看過一眼,便挪開目光,坦然看向老僕,“若當真是門主交代,理應知曉在下性情,無故受過此物,於心難安。”

“少俠是明白人,難得這般年紀便有自個兒心念,更是深諳君子之交譬如流水暢快這般道理,”老僕笑言,全然不復方才慚愧意味,“但世上除去道理,更講究個心血來潮,心之所念,大概門主亦是猜到了少俠有此番說法,故而特地同老朽交待過一句話。”    “身攜此物,譬如將白葫門背到心頭,倘若為俗事所困,或是成就一番功名,心間記不住尚有個白葫門門主,瞥見此物,便如見吾,便如見劍道。”

老者說罷這番話,也似乎是解下心頭重擔,起身朝少年深深行過一禮。

“門主此生多半在山間苦耗,除卻前任門主,並無什麼常念之人,大抵是知悉少俠心性譬如當年,可尋自個兒年少時節的模樣,這才多有記掛,此劍匣倒多般也非修行人口中的靈寶法器,只不過門主的確是修修改改,溫養了許多年,收下此物,添起一分念想,人之生來不亦是如此,揣著萬般念想走過萬水千山。”

兩人要下山時,少年一反常態,並未著白,而是換上身青衣,腰間不再掛劍,身後卻是多出一方劍匣,山路半途回首望去,久久也不曾收回眼來。

區區月餘,停駐鳳遊郡時,除卻於那位劉郎中醫館當中小住,多半時日皆在此山之間,雖虛丹當中丹火仍舊不曾消退,但少年今日,已不需再過多壓制腹中不適;陣法仍舊毫無進境,但起碼心頭難得平穩下來。瞧著山道當中驟雪初歇,白山白樹,已然緩緩蔓上原本色澤,不知心頭為何便安心許多。

“溫姑娘,你說咱將老時節,會不會偶然之間再想起這座山,再回此地走走,替葉門主上炷香。”

溫瑜勒馬,座下那頭黑獍略微有些不舒坦,打過兩聲響鼻,多日以來不曾撒歡跑上一陣遠路,如今好歹算是能外出走動,當下自是有些躁怨。比起雲仲那頭劣馬吃得肚圓,成日便同人一般躺臥到馬廄當中酣睡,黑獍則是不曾多出丁點贅肉,即便是身在方圓不過十步的地界蜷縮,亦是時常動蹄跑上三兩圈來,權當解悶。

“會,也不會。”少女輕輕摩挲馬匹側臉,安撫後者,“南公山上人最是重情重性,無需此劍匣,便可時時念及,但如若要是諸般雜事忙亂,常可使得原本定下的行程改換,歸根到底,倘若是身能由己,便自然可回此地,若是身不由己,終生難再回頭。”

“溫姑娘境界越發高深,如今竟是聽著有些費力,小的實在是佩服佩服,再過個兩三載,多般便是小的要喊你師姐嘍。”少年多日以來,終是提起興致打趣一番,話才遞出,便覺腰腹之間有冷風襲來,當即便是狠命夾緊馬腹,那雜毛夯貨吃痛,猛然竄出數步,風也似衝下山去,身後如朵烏雲似的黑馬驟然被甩出數丈,亦是翻騰起四足,猛然衝下積有厚雪的山道。

雪塵騰起無數碎花,明光爍爍。

山巔站著一位鶴髮老人,瞧著遠處少年少女笑聲清越,良久未散,不知為何老臉如同雛菊綻開,拎了竹帚扭頭走回山門當中,緩緩掃去院落當中的積雪。

那座小冢,靜默無聲立在院中,乍看之下,如是有位醉酒郎躺臥於樹下,醉眼朦朧,喜笑顏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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