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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曾知曉,糜餘懷尚有如此冷厲語調,縱是馬幫中人多有與這位糜供奉相熟者,大抵也不曾見過如此陣仗,森寒殺機起伏不定,繚繞鎬素,令人不由得生出避讓心思。
何況是不曾打過交道的柴九卿,聽聞這句言語,當即便是不再出言,只是倒背兩手,靜觀這位腰肩不知為何挺直的文人出門。
皆知馬幫當中有位糜供奉,早年間伏案唸書,背微駝且是十足水蛇腰,僅是前半段身子,形同山路迴環,前後凹凸,倒當真比起青樓中女子更似江中水蛇。
可今日糜餘懷登門,腰背挺得奇直,故而一時之間,就連通曉馬幫舵主供奉底細的柴九卿,亦是未敢認,直待到此人面無波瀾邁入正堂,略微掃過懸在筆架上的上好筆桿,才猜出此人正是馬幫首席供奉。
守門兩位軍卒仍是難放下心來,雖說距城中駐軍營盤不過兩三條街,不過眼下情景,如何都略知一二,故而待那一身鎬素的文人去後,急匆匆跑來一人,問詢狀況如何。
柴九卿擺擺手,稱自個兒太平無事,無人可傷得,但麵皮思索之意,卻是越發凝重。
“看來走了位武痴幫主,又來了一位不走尋常路數的供奉,天公垂青我這微末小官,不知尚需歷練多少年月。”
大員吐出龍眼核來,託到手心之中,笑意卻是甚濃。
“這龍眼曬乾,滋味有點意思。”
白毫山飛雪連天,確如褚老僕所言,雨水將歇,卻是無端變為碎雪,愈演愈烈,直到雪片變為鵝毛大小。
後山當中已然立罷衣冠冢,其中唯有一身破損青衣,再無他物,原本首徒還欲要放進兩壇酒水,卻被老人止住,說咱門主所釀的酒水,本就極難說上個好字,何況既然是衣冠冢,無需擱置酒水入內。
諸事已定,褚老僕反變為山間最為鎮定平和的一人,操持局勢,以至於平日裡最引人頭疼的黑臉漢子餘癸,竟然也是強行摁下心頭悲怒,坐到一旁氣悶不已,使對老拳捶打一旁樹根,砸得那苦命老樹顫動,枝頭所積的飛雪,也是浩蕩而下,落滿樹下幾人肩頭。
身背雙劍的白葫門首徒,文人打扮衣著的次徒,與剩餘幾位弟子,盡是默不作聲,立身孤冢前,似是一時不曉得說些什麼。
“瞧上幾眼,點上幾炷香就是,”老者逐個拍拍幾人肩頭,和善笑道,“咱門主向來不喜熱鬧,與其湊在此地默默出神,不如想想日後這白葫門應當如何,是閉上山門再不出世,還是去往別處安生。郡守大員曾同門主做過一筆買賣,想來就算是除去馬幫這塊心頭禍患,也不至於對咱白葫門出手,古時有話說是飛鳥盡良弓藏,但這柄弓,如今已再無弓弦,大抵可自保無礙。”
“敢問褚老,師父可曾留下什麼囑託。”身負雙劍的首徒不知何時紅了眼眸,轉身問詢,一張麵皮皺得極緊。
老者思索片刻,才恍然想起,於是出言時節斟酌再三,生怕遺漏,“門主言說,鳳遊郡此地,其實本來就無江湖中人立足的地界,就如同黃沙累丈的大漠當中,甭管如何細心澆水,到頭來亦生不出大葉牡丹,壓根也無這片土,若是仍想在江湖當中來回闖起好大名頭,起碼鳳遊郡這一地,端的不適宜。”
“門主還說,白葫門可照常開山門傳道授業,不過要是人手不足,便只得令新收徒眾自行參悟書樓當中典籍,得之則幸,不得則去,不必非要收多少徒眾,只勉力維持香火就是。”
說罷老者也不去管那位首徒複雜面色,徑直走到那餘癸身前,伸出竹枝敲了敲漢子拳尖,沒好氣道,“這些年月之中,最不老實的便是你小子,門主在世尚未替他省心,如今門主駕鶴西去,可否便讓他清淨些,這株樹又不曾招惹你,何苦叫他吃上如此數目的老拳。”
“想不通。”
面若搽墨的漢子嘀咕道,“師父分明是有數的高手,本來應當穩勝那狗屁的馬幫幫主,怎會仙去,分明此前便已說好,來年釀新酒,讓我等師兄弟莫要忘卻回山共飲。咱師父向來不扯謊。這回怎的偏要失言,就連走時最末一面,都不曾見著,想不通,著實想不通。”
老者語塞,片刻過後才是勉強扯起笑臉,“門主在此山中,足足待過幾百年,生來便是不願受束的性子,哪怕是再多出個一二百載修心,於他而言,興許亦是越發疲憊,長生人人都是所念所圖,可到頭來得了長生,倒說不上是一件好事。曉得你與師父親近,雖好惹麻煩,可本心純良,最見不得這般場面,但既然事已至此,本就是師父自行決斷,可見其如何厭世,做後輩的,哪裡能前去阻擋,就由他去吧。”
漢子神情空洞,許久過後才似懂非懂點點頭,木訥停下雙拳舉動,衝那座衣冠冢叩首再叩首。
雲仲溫瑜二人立身遠處,瞧著紛繁雪花,心頭亦不是滋味。
“如是有一日,我亦憑己身修成此般境界,體魄神魂千百載也難散於世間,瞻前顧後,世上難見相熟之人,到那時節,恐怕我也會如此選。”少年瞧著那處極不顯眼的衣冠冢,怔怔出神,滿目盡是思索。
“我看倒未必。”溫瑜神情亦是難名,直到少年開口過後許久才搭茬,“小師叔性子究竟是內秀還是活泛,就連我亦揣測不出,大多時節活泛得緊,但如今受虛丹所激,似乎又有內斂跡象,大抵本就是內外參半的脾氣秉性,再者畏高之人,必是處處謹小慎微,大多做不出這等撇開外物旁人的灑脫舉動。再者小師叔修行天資,在後輩看來,興許能觸著劍道那層天,但要說是境界直拔五境,卻是不信分毫。”
分明有些刻意打趣奚落,少年卻沒理會,定定瞅著不遠處那座孤冢,呢喃道來,“卻不知門主在心上擱了很多年的人兒,不知來沒來接他呦。”
白毫山原本素白,如今被飛雪所遮,仍舊素白一片,可院落周遭四角竹枝,此時已微泛黃。
大雪無聲,唯樹相知。
但見正堂當中,老者遙遙擺手,請二人上前。
“少俠可否想過,在此地久住,雖說山上並無多少銀錢,更無所謂江湖之中的諸般刀光劍影,但如何說來,屋舍也總不緊俏,日後若是想要回自家山門看看,老朽自然也管不著分內事,隨意來去,不知意下如何。”
雖說方才老者立身正堂,不過待到雲仲跟上腳步時節,老者卻是扭頭去向藏書樓當中,泡罷茶湯,遞到少年手上,輕聲問詢。
饒是狐疑,雲仲亦不曾問出口來,而是先行目光掃視一週,卻發覺原本由打外頭去瞧不算極高的藏書樓,內裡竟是寬敞得緊,歷代前賢所留孤本亦不在少數,堆起足有五六人高矮,陳列架上,乃至其中單留有一方書架,外緣上書仙家神通四字,墨跡經年不散。
“謝過老丈好意,但既是受師門命,下山去往東邊辦事,定要遵從。如今已然逗留許多時日,此間事了,晚輩不久便自行而去。”雲仲端詳一陣便收回眼來,倒是溫瑜仍舊看向那方書有仙家神通四字的木架,頗有些震動。
分明是名不見經傳的一處山門,可藏書樓當中卻是藏有名聲極大的陣法,溫瑜打量之下,竟是大多曾聽自家師父說起過,乃至有不少已然失卻傳承的孤本舊冊,雖無光華,卻滿是古樸,當即便是愣住。
老者似是已然猜出雲仲說辭,和藹笑答,“少年郎且無需警惕,既是已然拜入師門,自然不可在旁人門中久留,這分理老朽心中有數,當然不會去觸黴頭。不過山中確是有許多修行法門,可言說是取之不得盡,悟上三五甲子,恐怕也難以精熟於心,門主如今遠去,山間便再無一人有幸身入修行,到頭來免不得平白爛穿在此地,少俠如若能騰出些時日,不妨便在此地悟些神通,日後走江湖的時節,也算多一分助力。”
雲仲端起茶盞的手掌略微一頓。
“在下與葉門主秉性相投,交情澈如山間流水,自然不可受此好處,且雖門主託我斬去院中古井,但到頭來仍是不曾功成,況且即便耗費過零星心力,此番觀瞧門主以三境四境出劍,受益匪淺,足能抵去所耗費的微末內氣,無功受祿,在下著實不情願。”話出口後,少年神色也略微清淡不少,平視眼前老者,“向來此事,並非是葉門主親口囑託,依他性子興許倒是能留幾句知己話來,但斷不會允萬般好處,一來顯得生分,二來不合心意。”
老人低眉,許久才感嘆起,“你與我家門主,脾氣秉性倒真是有七八分相似,也難怪老朽在這門中清淨無念甲子餘,今日竟是生出許多私心來。”
“實在慚愧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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