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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鳳遊郡天景多變,興許昨夜風聲大作,滾雷繞樑,次日長街卻不見定點水窪,青天高渺,離地極遠,且有淡然日光鬆散墜地,籠絡已然褪去小半黃葉的秋樹心思,可後者並不願領分毫情義,泛黃葉片譬如隆冬飛雪,飄飄擺擺,再下枝頭,至於整座鳳遊郡上下秋樹形影,譬如女子婆娑淚眼潤溼雙睫,更是伶仃。
張家府邸落在鳳遊郡首府,也難免如是,周遭繁花,連年請雜役照看,凡有蟲害與夏時狂雨,便需這幾位雜役盡心護住,乃至由打別處購得根莖堅實的花木,插與花草周遭,撐住幼嫩花苗,免得交風雨吹落枝頭。宅邸之中眾位側室,若是不得外出玩樂,便只得於院落之外十畝花田當中消遣,可雖雜役盡心,但仍舊不得拖延天時,入秋時節百花大都凋敝,唯餘寥寥幾枚苦苦支撐,眼見得花葉漸萎靡,鬥百草這等活計,愈發難得。
方才還見暖陽漸溫,可不多時,外頭已然是悽風怒號,陰雲密佈,足有千百里,似是憑空而來,捲雲堆霧,覆壓滿城。
原本仍舊於院落當中飲茶閒談的一眾女子,有膽魄極窄者聽聞滾雷聲響,登時大駭,也顧不得手頭玩物茶湯,煞白麵皮同夫人告辭還屋,提起裙襬便是快步而去,入屋躲避連天急雨。
“倒是怪事,往年鳳遊郡秋來雨水,本不該如此充足才對。”日光收攏,掩於蒙天雨雲之後,正堂便頗有些暗,待到兩三侍女踱步而來,點罷燈火過後,才可瞧清周遭,張紅樓瞧罷外頭風雨欲來的景象,隨口提過一句,旋即捧起掌間熱茶,略微泯上一口,挑眉而後皺眉。
茶盞當中哪裡是茶水,濃厚苦楚堪比湯藥,卻不曉以何物泡就,葉片圓如銅錢,且略微顯烏。
“氣勢雖大,誰曉得這雨水能否砸個酣暢,”張秀樓分明是極睏倦,接連許久勞心費神,如今外出的時節,需強撐靈臺,才可清明些,如今天色陰沉,睏意不自覺而湧,使單臂撐住桌沿,漫不經心開口道,“若是等到頭來,也僅是零星三兩點秋雨,倒是還不如下個形如汪洋,水漫長街來得痛快些,少年時節你我時常聽雨撫琴,習字賦詩,原本還以為日後能做位輕狂書生,醉上心頭,留幾篇叫後人稱為獨得酒雨兩字精妙的詩文,如今看來,卻是還不如那位糜餘懷從心所欲,生在張家,不知是禍事還是妙事。”
張紅樓也並未多言,只是借正堂當中灼灼燈火,衝兄長微陷麵皮看去,再低頭瞧瞧掌心當中那碗茶湯,登時便將萬般言語梗在喉中,一字不得出。
“是不是恨我這做兄長的派遣你去做這等事如若事成,馬幫上下,恐怕便要遭回大劫,如今耀武揚威的馬幫幫眾,日後極可能變為路中餓殍,郊外枯骨,這等有損陰德之事,怎能遣自家兄弟去做。”
“可我張秀樓既然接過這張家之主的交椅,則需得將張家上下千百口人歷幾十成百代的商賈道承下去,歸根到底,馬幫當中大多不過是可憐人,這商鋪或有或無,於我而言,著實未有太大分別,遠遠不曾至傷筋動骨的地步,更是不曾撼動張家底蘊。你當深知為兄性子向來薄涼,其餘那些商賈死活,說白來與我何干,不過是為掙一口意氣,此外將鳳遊郡上下商賈,皆收歸我張家所用,方才與馬幫水火不容。”
“意氣用事,並非是兄長性子。”張紅樓盯著周遭燈火,只覺外頭天景,越發黯淡無光,分明是午間晝時,卻如涼夜,旋即從牙關當中艱難擠出句問詢,“鈞兒孃親,兄長仍舊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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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座張秀樓不曾回答,而是揉揉眉心,略微舒緩睏意,捧起苦楚茶湯小飲一口,彷彿並未嚐出苦楚滋味,淡然笑道,“此茶名為苦雀,可去除寒症,瞧來圓滿如滾珠懸玉,入口則是苦不堪言。想當初我與鈞兒孃親一併遊賞山水的時節,曾去到過頤章東境之外,見過此等形如銅錢的苦茶,那時節聽人說可敗心火,且不至於將渾身火氣敗去那般涼寒,倒也算是極好的一位茶飲,賢弟若是覺得難以入口,且差下人換去便可。”
“當初截殺俊兒孃親那夥賊人已然伏誅,雖說亦是江湖人,但與馬幫並無干係,兄長向來寬厚仁德,善待鳳遊郡上下商賈,更是時常接濟貧寒百姓,為何就獨獨不能容下江湖中人。”張紅樓面色低沉,瞧來便是極難看,仍舊是開口如實講道,並不去看自家兄長麵皮。
幾枚雨點砸下,旋即急雨嘈切。
與張秀樓所言不同,此陣雨水來勢洶洶,電映雨幕,亮如白晝,分明是陣瓢潑大雨,敲打樓宇屋簷,竟是聽不得半點間隙。
“此番看來是賢弟猜對了,此雨水的確勢大,愚兄有錯,但絕不願收回心念,”背靠巨木的中年男子合上雙目,似乎是聽著院落外雨水敲打,略有睡意,輕聲呢喃,“你看這雨水勢大,落雨奇疾噼啪作響,如是天河決堤壓覆塵世,但有此巨木相依,枝杈相襯扶持,兩三為簇而能得撐雪遮雨,縱雨水勢大,能奈我何。”
字字皆是言秋雨,可借燈火再觀男子神色,分明決絕,不餘丁點回轉餘地。
張紅樓數度欲要告辭離去,可瞧瞧外頭天雨愈發急切,終是作罷,抬頭盯緊自家兄長麵皮,冷冷笑道,“兄長此番舉動,恨不得將馬幫逼入死局,可當中許多人都不曾行跋扈之事,只不過是一眾略有身手的百姓而已,想在幫中混個溫飽而已,兄臺此舉,與當年那夥賊人,有何異處。”
“自然有異,”中年人睜開雙目,平淡瞥過一眼憤懣不已的張紅樓,輕輕笑了笑,“如今郡守乃我故交,早就不滿馬幫成日作威作福橫行無忌,為兄舉動不過順水推舟,錦上添花,豈能與那些江湖賊人相同。當初我將隨身錢財盡數交與那夥剪徑賊人,可到底是未曾饒過性命,鈞兒孃親將馬匹讓與我,跳崖自盡,與之相比,我張秀樓並未動殺念,只是想將馬幫除名,何來等同一說?”
話說至此,男子臉上笑意已然盡數收攏,可嘴角依舊略微抬起,清清冷冷道:“紅樓無需再多勸解,你知我心意,早已與這群江湖中人水火不容,何苦白費口舌。”
“仇怨不放,則難寬心。”
男子面露荒唐之色,咧嘴笑答,“仇怨不絕,更難寬心,天下人口中所言的江湖,既然吞了髮妻,我又如何不能將所謂江湖皆盡捅個對穿,你我少年時書中所云以德報怨,乃是聖人之舉,我非聖人,以德報德,以怨報怨,有何不可。”
燈火晃動,正堂外大風捲雨,攜雨帶涼送入堂中,險些將原本平穩燈火吹熄,擺動數度,終難得靜。時有滾雷聲起,映照堂中兄弟兩人面皮,眉宇分明有六七分相似,可申請卻是斷不相同。
“決意如此,生死不能改。賢弟心思我亦知悉,如若是那日我留於賊人刀斧之下,恐怕九泉歸魂,亦要勸鈞兒孃親莫要太過溺於憤恨二字之中,但既然是人已過世,留下的那人,或念或思,總要為活著尋個理由。”
“前陣子鈞兒外出,未曾出城便遇毒蛇數條,城中上下,唯有馬幫中人豢蛇,取其毒塗於暗器上頭,可得傷敵,雖說夫人不曾同我言說,不過我自有手段知悉,剪徑賊人逼死我張秀樓髮妻,如今馬幫又欲對鈞兒出手,換成賢弟,難不成要上門拜見,負荊請罪?”
張紅樓狠狠皺起眉頭。
大雨滂沱,然而巨木仍舊巍然矗立,地上乾燥如初。
正座男子擺擺手,再度閤眼,枕於巨木之上,接連咳嗽數聲,使茶水鎮住,疲倦言道,“為兄近來幾日,倦怠得緊,興許是身子骨大不如前,亦或是動念過多,多日都不曾緩和過來,加之風寒未愈,睏倦不已,正好滂沱急雨正適安眠,賢弟自行隨下人前去閒置屋舍歇息,雨停後再走不遲。”
恰好此時,後堂走出位侍女,將手頭方才熬罷的湯藥置於桌上,脆生開口,“夫人瞧老爺形容枯槁,又頻頻咳喘,特地差奴婢熬的上好湯藥,說是此行外出遇上位閒散郎中,名氣極大,便以重金求得方子,熬與老爺一嘗,即便非治風寒,亦能調養一番,老爺不妨趁熱飲之,順帶暖暖身子。”
“有心了。”張秀樓略微睜眼,卻無意去飲,“鈞兒年紀尚淺,前幾日受驚,還需夫人好生安撫,近來事務繁多,家中閒雜事與那幾位不安生的妾室,便託付與夫人費心,且自去便是,順帶將紅樓攜往空閒屋舍當中歇息,好生侍奉。”
旋即合上雙目,似是昏昏睡去。
張紅樓起身,才要隨侍女出得正堂,卻又是想起些什麼,將外袍披到已然微鼾的中年男子身上,沉沉嘆了口氣,才緩步出屋。
“枝杈相襯交疊,到底是根系相連。”空無一人正堂當中,張秀樓嘀咕一句,挪挪身形姿態,斜依巨樹睡去。
“還挺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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