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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仲再度睜開雙目時,醫寮窗欞之外,恰好雲開霧散,周遭氣息也是鮮活。秋雨洗塵最為適宜,既無春雨那般繾綣纏綿,頗不爽利,又無夏時急切雨水那般隨心所欲,卻是仍舊攜幾分暖意,叫暖陽略微一烘,便又轉為灼人溼熱大潮,唯獨秋雨冷清料峭,可將滿城上下浮於當空的腐朽氣衝得丁點無存,過後細細嗅來,便如同飲罷甘露。

多日不曾醒轉,少年通體倦怠得緊,渾身骨節略微一動,便如鏽劍劈木,響動不已。許是實在昏睡過多日,雲仲目光極散,分明已然是強撐坐起身來,卻不曾瞧見一旁趴在床沿處的女子,如今回神,才瞥見女子麵皮分明已是清減許多,原本頗圓潤兩腮,已是消瘦下去,鼻翼兩側分明不似原本那般略微隆起,整張側臉,清減不下三成之多,瞧來竟是有些難認。

眼見得女子眼眶分明纏過幾分暗色,雲仲雖說周身不適,此時卻不忍再有定點動作,又是緩緩合上雙目,靈臺緩緩由混沌迷濛轉為清明。

夢中見城郭如連綿遠山,層層疊疊如臨蜃樓,饒是少年不曾去到過多少富庶地界,但總歸自上齊縱越三地國境,更是瞧見頤章西郡首府當中樓宇鱗次櫛比,富貴車蓋流水不絕,可從來不曾見過那等雄渾城郭,重雲繞樑,樓宇之後再起高樓,不知其後有樓宇成千亦或上萬,極目遠眺,不知其終。但那時少年,並未有定點驚異,譬如遊魂野鬼失卻其身,遊遊蕩蕩,在長街當中走了許久。

如今想來,少年仍舊是後怕不已,分明閉合雙目,仍舊皺起眉頭。

那梅郎君手段確是極高,縱使少年劍術已是登堂入室許久,卻仍是於種種詭妙手段之下身負重創,倘若是緊要關頭,不曾運轉起丹田當中的絲毫內氣,依仗劍氣斷去梅郎君頭顱,恐怕猛毒之下,就是雲仲自個兒被人先行割去頭顱。

暗器陰詭,即便憑身法躲過多半蒙面之人掌中暗器,亦難躲閃開貼身死鬥時的暗算,梅郎君未必劍術高人一等,但勝在詭妙手段層出,且一手軟劍,實在不可憑常理揣度,縱使雲仲劍術有成,一時也是接連吃癟,不曾立身上風。如今撿回一條性命,縱使雲仲平日裡再不拘小節,疏於思索,也需好生琢磨一番,更何況本來便是心思細膩的內秀之人,褪去靈臺當中那重迷濛之感,而今再思,登時便覺此番死鬥,缺漏極多。

“日後著實應當同溫姑娘請教一番陣法,即便不願傾過多功夫,可到底是技多不壓身,起碼先保性命,再行思索劍術。”少年低聲嘀咕一句,心頭卻不見得寬心,反覺憂慮更添。

珠簾一挑,那劉郎中分明是才行飲過兩三盞酒,五指提著枚半大酒罈,買入醫寮當中。這眼下驟雨初歇,難得有閒暇時日買得壇劣酒,權解解腹中饞蟲,也幸虧那少年命理瓷實,不曾中道身死,脈象反而是日日穩下來,那位始終拎刀的女子才略微鬆口,令自個兒前去外頭走動一番。想到此處,劉郎中便是氣結,分明是行醫多年,縱使德行算不得良善,可起碼未行害人舉動,怎得便遇上這等動輒刀劍相逼的苦主,悲從中來,再飲酒一口。

“多謝老丈相救,在下如今已是無礙,治病銀錢,定不會缺失半點。”

劉郎中險些將已入喉間的酒水吐將而出。

那病榻當中的少年,分明是自個兒起身,雖是麵皮上病色未褪,可言語聲中正平和,底氣漸足,哪裡還有前幾日脈象微弱的姿態。行醫多年,劉郎中見過不少送醫耽擱時辰,枉死之人,卻鮮有起死回生者,故而一驚之下,手頭酒罈落地,當即便是炸碎。

屋中兩人,誰也不曾瞧清原本趴於床榻邊沿的女子身形,似乎只是剎那之間,轉身抬步,拔刀出刀,刀尖距郎中咽喉,已然貼合,戛然止住,不曾再近。

滿屋寂靜,唯餘刀身震顫嘶鳴。

可憐劉郎中才收一驚,再遇一驚,醉意當即清醒,而後便軟倒身子靠於醫寮門旁,不省人事。

“溫姑娘何故如此?”雲仲亦是受驚,蹙眉開口問詢,才欲掙扎起身子,便又是周身無力,只得略微挪挪身形。

少女木然,緩緩回頭時節,卻見少年已是自行坐起,略微眨眨雙目,才回過神來,撇去手中刀,一時險些未曾撐住身子。

五六日不曾閤眼,粒米未進,饒是體魄再強,亦是抵擋不得周身疲累虛浮,勉強立起身來艱難笑笑,“師叔此番負創,可是叫小輩好一番苦等,勞心費神,日後定要煩請師叔彌補些,才算是不曾白費心力。”話雖如此,可溫瑜麵皮笑意,卻是多有悽然,當日分明已是佈下小陣二三,但山上時節修行過於疲乏,竟是不曾醒轉,袖箭響動與兵刃磕碰,皆是不曾醒,直到街外劍氣呼嘯聲起,才猛然驚夢,斬盡簷上蒙面者再去攙扶雲仲時節,後者已然是難探鼻息脈象,通體紫青,於秋夜當中周身冰涼,近乎身死。

大紫鑾宮中清淨無事,且雙親皆明事理,溫瑜打小便是伶俐,極為懂得長輩心思,再者修行天資高絕,此前十餘載,難見懊悔,而今卻是一朝飽足,急催快馬攜雲仲前來此處落腳尋醫,乃至不惜憑刀劍逼迫郎中,如今終是長長吐出口濁氣,眉眼神采潮落,驟然鬆懈下來。

少年斜靠病榻牆頭,定定看向疲累清減的女子,分明是偷得一條性命,可無論如何都笑不出,末尾只是平和答道,“溫姑娘如此,日後必報,這多日以來,辛苦姑娘。”

溫瑜擺擺手,淡淡笑笑,旋即回身,略微摁住那劉郎中鼻下,僅是兩息之間,後者已然清醒,並不起身,而是斜靠到醫寮門旁討饒,顫聲道,“女俠便放老朽一命又能如何,前幾日那少俠情形危急,女俠心頭焦急便罷了,如今既然是已起死回生,您老便收回刀去不成?這許多日來即便老朽不曾用起什麼靈丹妙藥,鋪面當中能易千錢的名貴藥材,亦是從不吝嗇,皆盡熬作湯藥令少俠服下,縱使不曾通宵達旦,也算有幾分苦勞,總不能成天將刀尖擱在老朽脖頸處不是?年歲漸長,老朽的確是受不得這般驚嚇,還望您老高抬貴手,允條生路。”

雲仲苦笑,這位郎中恐怕這幾日來,的確是吃過不少苦頭,溫瑜平日性子和善,但若遇大事,鋒銳盡展時節,就連三師兄那等潑皮性子,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如銅豆入釜,如何蒸煮皆是難以奈何,一張麵皮如澆金覆鐵,瓷實得很,對上心火隱生的溫瑜,亦是要吃癟,更何況是如今這般時節。但念想至此,少年心思無端卻是有些樂呵,亦不出言,反倒是翹起嘴角觀瞧,一字不吐。

溫瑜本是強撐多日,並不願多費口舌,眼下見這劉郎中如此,不禁苦笑,略微行禮,“晚輩近十幾日間,多有得罪,負創之人乃是我家師叔,教城中幫派中人盯上,孤身對敵,身為後輩,不可不盡心救其性命,又恐郎中老丈不願竭力,只得出此下策,憑刀劍逼迫,實在非晚輩本心,願受罪責。”

劉郎中驚魂甫定,自是將信將疑,不過轉念想來,前幾日打量那少俠佩劍,分明是有異於尋常江湖人所攜,再者可與身攜那般猛毒的敵手死鬥,竟能幸而未死,只怕身手亦是高明,當即便信了七八分,攙扶一旁躺椅艱難站起,重重嘆口氣道,“醫者並非能儘可生死人之骨肉,縱使偶然之間救得一兩人性命,也大多出於此人命不該絕,憑鳳遊郡中話來說,乃是命數討得閻王嫌,哪裡有什麼逢醫必得痊癒的道理,這位姑娘如此舉動,也在情理之中,兩位年紀恐怕還未足桃李弱冠,行走江湖本為難事,老朽深知如此,故而即便近幾日憋屈些,也斷不至於記恨,無需女俠如此。”

溫瑜再度行禮,卻是被郎中攔下,搖頭苦笑道來,“免過免過,女俠日後休要一言不發便拔刀相向,小老兒已是知足,哪裡膽敢三番五次受禮,就此作罷便是。”

劉郎中喘勻氣息,隨手取來壺涼茶,朝口中倒去兩三口潤喉,蹙眉又道,“這酒水乍醒,卻是清醒不少,我出外時節,瞧見此地有不少馬幫中人駕馬遊蕩,甚是蹊蹺,似乎尋人不得,兩位起初同人相鬥,難不成是與馬幫有些過節?”

溫瑜皺眉,略微回頭往雲仲方向看去,卻見後者略微點頭,並無意隱瞞,思量一番,點頭應道,“馬幫與白葫門素有舊怨,我二人由白葫門出,多半路上行蹤為人所查,延至客店歇息,夜裡遇襲,師叔顧念晚輩安眠,故而獨身對敵,才落得如今悽慘景象,義氣不讓豪傑。”

說此話時,溫瑜並未回頭,只是平靜道來,卻令身後依舊斜靠病榻的雲仲啼笑皆非,好生尷尬,不由得輕聲咳上兩聲,轉頭看向醫寮窗外。

鳴蟬早褪,秋陽當空,唯見碧空方洗。

難得別陰見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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