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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月悽悽,四下靜謐,偏殿內只餘主僕二人。

越明珠說及此處,又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雲青替她繫好斗篷,追問:“然後呢小姐,小少爺怎麼回答你的?”

然後?

然後他像是壓根沒聽見,又或者有意略過了一般,一句話也沒說。

只用手錮住她扭來扭去的腰肢。

往前裴驚策這樣,便相當於預設了。

意識到是被他所救之後,越明珠腦子裡緊繃的弦轟然鬆開,受驚過度的疲倦湧上心頭。

整個人變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被安置在了偏殿之中。

反應過來時,心心念唸的人影已經不知所蹤。只有壓根沒見過的宮婢出現在榻邊,低聲囑咐她,讓她一口咬定是獨自一人失足落水,被搬花路過的宮婢所救。

接著陸陸續續有人來過,宮侍、太醫……都是聽聞她落水后皇後孃娘派來的人。

越明珠按照教的話說,那些人便不多問。

太醫開了藥讓她服下,宮侍專門送來更換的衣物與禦寒的織錦斗篷,處處都照顧得很是周到。

越明珠摸了摸身上的斗篷。看著輕薄,裡面縫的一層狐狸的短絨卻格外驅寒,瞧著便是價值連城之物。

也不知道是皇后娘娘的恩賞,還是阿策哥哥打點的結果。

“小少爺考慮得真是周密。”雲青後怕地道,“倘若不是他及時出現救下小姐,又替小姐遮掩,小姐可就遭了算計了!”

雖說時下民風開放,但若是哪個女郎落水溼衣後被陌生男子救起,清白就算是完全折在那男子手中。

何況這兒是皇宮。那宮侍大聲嚷嚷,不就是想把旁的不相干的人都招過來,好讓更多人見證越家小姐清白受損。

千燈宴耳目眾多,流言不過一夜肯定會傳得滿城皆知。

到那時候,任家少爺要上門納妾就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

無論越大人跟越明珠本人有一千萬個不情願,也抵不過這世俗的規矩。

……真不知道任自恆一個男子,是從誰那兒學來這麼陰毒的腌臢手段!

越明珠聽得愣愣的,這才反應過來任自恆的伎倆。

她還以為這人只是惱羞成怒了想殺她滅口,沒想過竟然是如此下|流齷齪的目的。

“他現在怎麼樣了?”越明珠問。

雲青:“外邊傳的是跟小姐在同一時候落水,但地方是在皇宮南邊御花園的湖中。”

雖說同時落水有些巧合,但一個人在皇宮南邊,一個人在皇宮北邊,相隔甚遠,誰都不會將兩者聯絡到一起。

更不會猜到,是有人把下水“救人”的任自恆撈起來,拖到御花園的湖邊再扔下去。

而且,同樣都是失足落水,任自恆可沒有她這般好運。據說過了好一會兒才被人發現。

御花園湖底下與皇宮後山山麓河道相通,從山上飛下的水流更加湍急冰冷。

任自恆在裡頭泡了許久,救上來還遲遲高燒不退,請了數個太醫使去診治也還沒見好轉。

“老爺剛剛在外邊時跟奴婢提了一嘴,說是任家上下都急得團團轉,任夫人直接去廂房那兒守著。”

千燈宴四方來朝,連越輕鴻這樣不起眼的三品官員都只能離席片刻,位至內閣重臣的任大人更是寸步難離。叫夫人去親身守著,已經足以見得幼子情況有多糟糕。

越明珠訝然:“這也是阿策哥哥做的嗎?”

不曾等到答案,殿門便被輕輕叩響,是宮侍來送煎好的藥。

雲青前去給她取藥。越明珠一邊等著,一邊低下頭端詳掌心的墨玉扳指。

剛剛她抓住裴驚策的手時,這扳指便有意無意地滑落到她掌心裡。

方才一直緊緊握著,不曾細看過它。原來上面刻著個栩栩如生的虎頭,圓睜的怒目活靈活現,似乎在與她對視。

之前沒多注意,現在盯著看了許久,越明珠卻突然覺得這玩意有些陌生。

這念頭剛一升起,雲青就端著藥回到她身邊,表情一言難盡:“小姐,趁熱快喝了吧,奴婢有事相稟。”

越明珠將扳指放在膝上,硬著頭皮將藥汁一飲而盡。苦澀的味道令人作嘔,她吃了四五顆蜜餞才緩過來。

“剛剛有個公公說,皇后娘娘開了恩,讓小姐先在此處好好休息,可以等到好轉之後再離宮,不必著急。”

雲青一邊伺候著她喝藥,一邊吞吞吐吐地道:“奴婢又順便旁敲側擊問過了那些宮侍,得知件怪事……小姐落水的訊息傳出時,小少爺一直都在殿中。”

“怎麼可能!?”

越明珠將藥碗放到一旁,拿起墨玉扳指道:“阿策哥哥的東西都還在我手上——”

聲音戛然而止,她後知後覺地低下腦袋,對上墨玉上的虎目。

之前好像沒有見過裴驚策戴過這樣的扳指。

虎頭紋也一向並非他喜歡的樣式。

雲青繼續道:“倒是有人專門跟奴婢提過,小姐剛走,裴大公子便也稱事離席了,不知道會不會……”

越明珠抬起頭,杏眼圓睜,一副聽了鬼故事的模樣:“你覺得裴晏遲會救我?”

不止及時救下她,還替她善後。如此細緻周密,怎麼可能是裴大公子那樣的人對她所為?

雲青一臉複雜:“奴婢也不清楚,但只要找到扳指的主人是誰,應當可以水落石出。”

“算了,等我先問過阿策哥哥再說。”

越明珠不願也不敢多想甩開心下種種不對勁,低喃道:“……退一萬步,說不定是無量光佛顯靈了呢。”

那個小師父說無量光佛很是靈驗。她那麼虔誠,說不定正好感動了佛祖,來替她消災解難。

嗯,沒錯。

佛祖顯靈的可能性都比裴晏遲救她的可能性大。

越明珠轉移開話題:“阿策哥哥現在還在宴上嗎?”

雲青點頭:“千燈宴流程比往常繁瑣。”

“……喔,好吧。”

越明珠知道自己現在情況特殊,去哪兒都要告知宮侍,不能隨意走動。

等到千燈宴結束,恐怕也沒有什麼機會再溜出去見裴驚策。

更不知道下一回相見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越明珠不再吭聲,空了一整晚的肚子卻在此時煞風景地叫了兩下。

雲青見狀,麻利地去給她找暫且果腹的吃食。

雲青一走,這偌大的偏殿便徹底空了下來,只留越明珠坐在榻邊發呆。

四周只聽見風聲,好半晌後,遠處才傳來旁的聲音。

轟響自天而降,一聲比一聲劇烈,一聲比一聲浩大。

越明珠順著望向窗外。漆黑夜幕上點綴著大大小小的火樹銀花,絢爛而奪目。

這是每回宮中盛會必然能看到的奇觀。換作往日,她一定會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完全程,夜裡入眠前還要再回味幾番。

只是此刻位於殿內,門窗遮掩了大半視野,只能瞧見天邊一角,實在沒什麼意趣。

想了想,越明珠攏緊斗篷,沒跟宮侍打招呼,悄悄從側門溜了出去。

她不敢走遠,駐足在門口的假山邊,仰頭望著火樹欲燃不夜天的勝景。

看得正出神時,肚子又“咕嘰”叫了一下。

接著響起的,是一聲模糊的低笑。

越明珠怔了怔,遲緩地偏過頭,對上那雙笑起來勾魂攝魄的桃花眸。

裴驚策背抵在假山邊,雙手抱臂,姿勢散漫至極。

“不知道你還餓著,忘了帶吃食。”

他哼笑,語調稀鬆平常,“等會兒再讓人送些點心過來,玉露團吃嗎?”

越明珠呆呆地“啊”了一聲。

裴驚策也沒有再問第二遍,挑起眉:“說好千燈宴下見,我來赴約,這麼驚訝做什麼?”

“我以為今日出了那麼多岔子,阿策哥哥應該沒空再過來……”

少年嗯了聲:“但我以為有人會很想見我。”

那嗓音不輕不重,卻幾乎要將越明珠的耳尖燙融了。她抬手想遮住耳朵,又感覺臉好像也在發燙。

手足無措忙活了一番,卻什麼也沒遮住,反倒又惹得裴小少爺發笑。

“別亂動了,斗篷會進風。”

他傾身過來:“伸手。”

越明珠一臉迷茫,卻下意識乖乖照做,從斗篷裡伸出右手。

手腕突然壓上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

她低頭,看向腕處多出來的金穿珍珠寬鐲。

雙排珍珠如鮫人泣成,不磨而瑩,採耀光流。哪怕此時燈光昏暗,也難以掩飾它接近無暇的成色品相。

難怪先前貴女們都說,南珠萬金難求一顆。

裴驚策給她繫好,嘖了聲,道:“找一樣大小的珠子浪費了點功夫,說好的及笄禮,竟然拖到了今日。”

越明珠幾乎快要語無倫次:“沒、沒事,不晚的,我很喜歡。”

裴小少爺望見她飛快撲閃的睫羽,輕笑一聲。

天上燈花綻開,照得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忽明忽暗,又忽遠忽近。

唯獨他的聲音落在她耳邊,分外清楚。

“先說好,舉國就這一隻,丟了像去年一樣找我可沒用,自己收著。”

越明珠幾乎不敢看他,胡亂地連著嗯了好幾聲。

月光與燈火映照下,細膩的珠暉如靜水流過,無形地淌在她手腕上。又像火似的燒起來,腕骨四周的肌膚燙得驚人。

“阿策哥哥。”

她將另一隻手搭在手腕的珍珠寬鐲上,咬起唇,猶豫片刻卻還是沒壓住心中急切,忍不住問道:“……任四小姐那對耳墜也是你送的嗎?你跟她會定親嗎?”

越明珠從來沒有問過這種問題。破天荒的,這是頭一回。

夜幕上火樹閃爍,一陣接著一陣連天的響聲,襯得這一刻愈發安靜。

“什麼耳墜?”

裴驚策好像壓根沒注意過這件事。還是被越明珠提醒,才想起來任雪韻耳邊那兩顆南珠的存在。

“府上有幾斛。我只挑走了順眼的,剩下都沒有再過問。”

言下之意,任雪韻得來的那兩顆南珠,跟他毫無干係。

“至於訂親,”裴驚策道,“我娘跟姑母確有此意。”

太傅夫人跟皇后娘娘對任雪韻的好都擺在明面上,旁人一看便知。

但如果不是裴驚策此時突然改口承認,她會一直還以為是裴晏遲的緣故。

越明珠感覺那隻鐲子壓在手腕上,像塊石頭似的。她悶聲問:“那你呢?”

“我還沒有成親的打算。”

分明是在說自己的終身大事,裴驚策卻還是素日那副雲淡風輕的樣。

越明珠想起他在宴上的反應,不迎不避,模稜兩可。

裴小少爺總是這樣,做什麼都隨意得很,也懶得多解釋。

旁人更不敢多問,因為知曉一旦說出口了,只會得來裴驚策一聲嗤笑,覺得又聽到個愚蠢的問題。

但裴驚策對她還沒有食言過。

至少到現在是如此。

她心下亂麻纏繞,忍不住低聲嘟囔:“你長兄不娶任姑娘,就要你來嗎……”

話說出口,越明珠才猛地想起他跟裴晏遲關係極差,這番話好像不太合適。

她有些不自在,張口想岔開話題。還沒說出口,頭頂上又響起裴驚策的聲音:“你因為這個離的席?”

語氣不像疑問,更像是確認。

他當時明明正在應皇后娘娘的話,卻似乎早已經留心過她的蹤跡。

越明珠點頭,支支吾吾道:“我跟著宮侍一同出去,沒想到……”

後面那堆事情實在是亂七八糟,她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支吾之際,頎長的陰影覆了過來。

越明珠眼前一暗,怔然地看著那雙修長好看的手拂開了她斗篷邊的落葉。

漫天火樹銀花綻開又熄滅,盛景落下帷幕,只餘星星點點的燈暉。

視線所及之處,彷彿一切又重新黯淡了下來。

“放心,”他說,“不會讓你白白受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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