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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末便是宮中一年一度的千燈宴。
一想到要去見裴驚策,越明珠的心莫名其妙地提了起來。
前一夜就輾轉反側沒有睡好,到了快要出發的時候,還在鏡前反反覆覆轉著圈看今日的打扮。
“雲青,你說這樣式當真適合我嗎?還有這對耳墜,會不會太繁複了些?衣裳已經這麼華麗了,要不便把耳墜摘了吧……”
摘了耳墜,越明珠又有些看不慣臉上的妝粉:“會不會下手太重了一些?”
她實在瞧不出自己長得貌美與否,還是聽雲青再三說這身華服需要多施些粉黛,才終於略略放下心來。
越輕鴻派人催了她好幾回,越明珠不敢再耽擱,整理好衣裙跟著上了馬車。
宴會還沒開始,但皇宮早已經是一片華燈火樹紅相鬥的景象。飛光焰焰,丹燭煌煌,即便將要入夜,也叫人恍若身處白晝之中。
越明珠跟著越輕鴻行走在宮道旁側,聽越輕鴻第不知道多少回警告她:“跟緊了,在宮裡不能出一點岔子。”
她乖乖應聲。可一聽見有人在叫裴小少爺的名謂,還是沒忍住放緩步子,向那邊投去目光。
人群之中,少年一襲絳紫錦袍甚是出挑,鑲金紫玉冠高束馬尾,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意氣風發的矜貴。
旁邊的婦人拉過他手臂,似是訓話。裴驚策站定,微側過頭,雙手抱臂,像在認真聽。
可再一看,就能清楚瞧見他臉上不加掩飾的散漫。
當著這麼多人,給了太傅夫人面子,又沒完全給。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著調,果真是上京舉城矚目的那個混世魔王。
越明珠清晰瞧見了裴驚策腰上的玉墜,是枚色澤濃郁的黃玉,從前沒見他戴過,今日好像是頭一回。
她看了看那一抹黃,再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鵝黃的衣裳。
哪怕知道可能是巧合,心裡也忍不住甜滋滋的,像吃了一整袋飴糖。
這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竊喜沒有持續太久,再一抬頭,就見另一道倩影走到裴驚策跟前。
一看到任雪韻,太傅夫人的臉色驟然和緩了不少,直接放開裴驚策,將任雪韻拉了過去。
周圍人神色各異。任家與裴家非親非故,之前也不曾有太多往來。太傅夫人驀地對一個小輩這般熟稔親暱,難免有些蹊蹺。
被那麼多人看著,任雪韻倒是不驕不矜,一臉淡笑地與太傅夫人搭話。說上幾句之後,又看向肩邊的少年,自然而然地同他寒暄。
真是好巧不巧,越明珠突然反應過來,任四小姐的衣衫顏色竟然跟她一模一樣。
不同於她,任雪韻長得溫婉恬淡,穿如此明媚的顏色更顯得清新脫俗,若出塵的九霞仙子。
與裴驚策並肩而行時,那件鵝黃的裙裳被風吹起,紗邊拂過少年腰上那抹黃玉,又若即若離。
裴驚策大抵不曾注意過這種細枝末節,更不會因此有意避開任雪韻。
任雪韻同他攀談,他也時不時應一聲,態度如常,瞧不出好壞。
但對裴小少爺這樣的人來講,不甩臉色走人便已經很是稀奇了,加之之前的流言蜚語,難免叫人多想幾分。
“……不說別的,任四與小少爺站在一起,看著就很是相配。”
越明珠聽見身側的聲音,很想張口反駁——任雪韻明明在跟裴晏遲談婚論嫁,哪能亂點別人鴛鴦譜,不是平白誤了兩人清譽嗎?
可話到嘴邊,才想起來這話好像不該她說。
她跟裴任兩家八竿子打不著,誰會相信她知道內情。
“話說,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進貢的那批南珠剛到裴府,裴小少爺就用了好幾斛給靈犀閣做首飾,當真是天大的手筆。”
上回在拜月樓,裴驚策親口跟她說過要去靈犀閣,這好像不算謠言。不過具體做什麼,她沒問,裴驚策就沒繼續說。
也不知道這些人的訊息怎麼會如此靈通。
越明珠想著,又聽見另一人答道:“鬧得那麼沸沸揚揚,哪兒還有人不知道,提這個做什麼?”
“你傻啊,看見任四耳朵上那對南珠了嗎?那麼大,若不是進貢之物,外頭萬金都難求一顆啊。”
一連串驚歎低噓,接著又是七嘴八舌的議論。哪怕聲量有意壓得很低,對越明珠來講還是嘈雜而刺耳。
漫天華燈照得人晃眼,她看了半晌,才看清任雪韻耳邊搖搖晃晃的南珠。
裴驚策說了句什麼,任雪韻掩過唇忍不住笑。那對南珠便隨著她的動作晃得愈發厲害,又愈發顯眼。
越明珠鬼使神差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什麼也沒戴,空空如也。
…………
千燈宴四方來庭,規格十分隆重。以越輕鴻左副都御史的官職,合該坐在殿中席位最末。
那個位置越明珠再熟悉不過,連殿上人的影子都看不清,全都是模模糊糊的幾團,帝后說了什麼話也根本聽不見。好處是沒人注意,可以悄悄多吃幾口玉露團。
但這一回,宮侍竟然一反常態把他們領到了中間的地方。
坐下之後,越輕鴻便跟她解釋,說是他最近協助裴大公子清剿逆黨有功,落到了皇帝耳中,地位自然也水漲船高。
越明珠不太懂這些,聽了也就忘了,拘謹地坐好,低下腦袋,盯著袖上精細的暗花繡樣發呆。
良久過去,席上人到齊。皇帝皇后駕到,起身行禮,高呼萬歲,又是一套熟悉而冗長的繁文縟節。
越明珠全程心不在焉,直到聽見皇后娘娘說讓殿中女眷各作一句詩,以詠這千燈宴景。
不通文墨的越明珠:“……”
也不知道皇后娘娘怎麼突然有了如此雅興。但懿旨不能忤逆,宮侍很快就將宣紙與筆墨呈到了各位貴女案前。
越輕鴻顯然很清楚她的水平,趁著其他人不注意,湊過來給她說了句詩,暗示她照抄上去。
然而宴上喧鬧,越明珠一個字都沒聽清。
她只能硬著頭皮隨便寫了一行字糊弄,看也不敢看第二遍,自暴自棄地直接交給了宮侍。
宮侍整理好,悉數呈給皇后過目。見到寫得入眼的,皇后娘娘便念出來品賞一番,又賜厚禮嘉獎。
一時之間,所有貴女都翹首以盼,求著自己的詩作能夠被皇后相中。
當然,這都跟越明珠沒關係。她心中只惦念著裴驚策的邀約。
也許是千燈宴人多眼雜,並未像往日那樣提前有人提前告知她何時何地見面,她至今心裡也沒個底。
正想著,竟突然聽見皇后娘娘唸了她寫的詩。
不止越明珠驚訝地抬起臉,宴上所有人聽見皇后青睞如此拙劣的詩作,皆是難掩面上詫異之色。
皇后卻嘖嘖稱奇:“遣詞造句雖不算上乘,但以香膏入墨,滿卷蘇合香味,與燈油裡的薰香相呼應,倒亦有身臨其境之感。這越家小女的巧思當真是妙。”
越明珠一愣,直到越輕鴻跟宮侍提醒,她才想起來叩拜謝恩。
重新坐回去時,四面八方都投來了各種各樣的目光。
越明珠卻沒心思去管。
她還懵著,什麼香膏入墨?什麼蘇合?什麼巧思?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難道有人剛剛提前在她的墨裡動過手腳?
越明珠心念一動,向座上看去,正對上那雙魂牽夢縈的桃花眼。
四目相對,裴驚策抿了口酒。酒樽之後,唇邊輕輕往上扯開了一絲弧度。
一切已然盡在不言中。
越明珠心中怦怦亂跳。
眾目睽睽之下,她不敢叫人發現異常,只好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以袖掩面,遮住發燙的雙頰,還有止不住往上揚的嘴角。
先前那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也都跟著消散得無影無蹤。
席上,皇后娘娘正對任四小姐的詩□□不釋手,品讀幾番後毫不掩飾溢美之詞。
“……本宮早先就聽過任家四姑娘上京第一才女的名頭,之前不甚瞭解,如今一看,傳言的確不虛。”
被這般誇獎,任雪韻也並未喜形於色,盈盈欠身,緩聲道:“皇后娘娘過譽了,席上佳作數不勝數,能入皇后娘娘的眼,臣女不勝榮幸。但這第一之名,臣女實在不敢當。”
一句話便全了各方的面子,端的是知書達理、顧全大局的貴女典範。
跟越明珠私下見過的那人簡直是兩幅模樣。
越明珠忽然想起來,她曾經崇拜過任雪韻。
她打心眼裡覺得這個姐姐長得好,對誰都笑著,作的畫唸的詩叫她一百年都追趕不上。
怪不得都說任家四小姐才貌雙全,蕙質蘭心,才情在這上京城都實屬難得。
直到她被邀去任府做客。
做東的任四小姐還是往日的模樣。但那群跟任雪韻關係好的千金小姐,卻把越明珠當做自己的下人跟班一樣,理所當然地使喚來使喚去。
越明珠哪兒受過這樣的委屈,實在不想再繼續呆了,便裝病同任雪韻告辭。
“雪韻姐姐,我身體不適不得不早些回去,實在抱歉。等下回我來的時候,給你帶我家鄉的……”
“沒事,你回去吧。”任雪韻笑盈盈地打斷道,“以後也不用來了。”
越明珠愣了好久,才意識到自己是被下了永久的逐客令。
就因為她不願意做那群人的小跟班,所以連到任府的資格都沒有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離開得很是倉皇。
還沒走遠,又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接著一聲的議論。
那群人壓根不管她聽沒聽見,便毫不顧及地調笑起她小家子氣,為人愚笨。
還說她長得妖里妖氣,一看就不正經。
從那之後,越明珠便再也沒有主動跟那群人來往過了。
也不知其他人知不知道那些貴女私下的面目。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任雪韻又對上了皇后出的一句上聯,引得皇后大悅。
“任姑娘這下聯比原本的上聯還好,便依著你這半句,讓人再對一副上聯吧。”
皇后的視線往席下一掃,毫無徵兆地道:“驚策,你來。”
此話一出,席間一瞬安靜了。
氣氛驟地微妙。眾人面面相覷,總算反應了過來——恐怕這才是進入了正題。
民間雖然風氣開放,但宮中行事一向謹慎含蓄。平白讓女子賦詩,平白對任四小姐如此讚不絕口,如此百轉千回,也不過就是為了如今這一幕。
一雙雙眼睛都落在裴驚策身上。他面色不改,緩緩起身,行過禮,念出所對的上聯。
皇后頷首,卻不評價,反而問任雪韻:“任姑娘覺得如何?”
“以虛映實,著實別具匠心,襯得臣女那半句的意境都深遠了幾分。”
任雪韻答著,舉起酒樽,嫋嫋向裴驚策一敬:“倒多謝裴小少爺成全這句好詩。”
說的好像是詩,又好像不止是。
越明珠望向裴驚策。
少年看著任雪韻,並未及時接下那句話。殿中華燈搖曳,原本含笑的桃花眸浸在若有若無的等貨中,笑意褪了幾分。
越明珠的手無意識地捏起袖口。
然後便見裴驚策緩緩舉起酒樽,朝任雪韻回以一敬。
他沒說別的場面話。但千燈宴上對酌,此情此景,本就已經足夠叫人浮想聯翩。
四周竊竊私語頓時不絕於耳,連她身邊的越輕鴻都不由感嘆:“娶妻娶賢,皇后娘娘的確給侄子選了門好親事。”
說著,又忍不住回頭瞥了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女兒,想著越明珠的婚事,嘆得更是真情實感。
越明珠的目光從裴驚策那兒移開,看向她爹,過了一會兒,又重新移回少年臉上。
她腦袋裡亂亂的,唯一一個清晰的念頭是想要好好問裴驚策,將這一切都問明白。
然而裴驚策還在不疾不徐回皇后問話,千燈宴也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明珠,你是不是吃壞東西了?”
越明珠回神,對上越輕鴻的視線。越輕鴻皺著眉:“你臉色怎麼看著不對勁?”
“……可能是殿裡太悶了,”越明珠咬起唇,“爹爹,我想出去透氣。”
她在這千燈宴上無關緊要,隨便找了個心慌胸悶的理由,便順利地跟著宮侍溜了出來。
宮侍領著她去殿外專門的涼亭休憩,越明珠慢吞吞跟在後頭,聽見耳後的喧鬧聲越來越遠。
她又低下腦袋看袖口的紋樣。
捻金銀絲線交錯,繡出兩枝栩栩纏繞的並蒂蓮。
上京女子愛取並蒂連理之意增添吉祥,這樣的花樣也因此始終長盛不衰。
思緒越飄越遠,直到宮侍站定喚了她一聲,越明珠才回過神:“到了嗎?”
然而四下只有零星幾處燈火,照出她腳下的拱橋與碧湖,找不到半點涼亭的影子。
越明珠忽覺不對。還不等她發問,身後就響起道陰惻惻的男聲:“越姑娘。”
她嚇了一跳,連忙轉過頭看向那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身影。
這任自恆怎麼陰魂不散?!
任自恆冷哼:“我送到你府上的請帖你不回,就別怪我用這種法子來見你了。“
越明珠一愣:“什麼請帖?”
任自恆盯著她茫然的眉眼看了一會兒,確認她沒說假話。
然而這不但沒有叫他消氣,反而更是慍怒。
他冷笑道:“好啊,看來是越大人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也敢瞧不上我任家的門楣,私自拒了本少爺遞的請帖!”
自從上回見過越明珠,他便想得緊,回家對著新納的通房都覺得不是滋味,只覺得這名動上京的花魁也不過如此。
臉蛋不如越明珠貌美,身段不如越明珠曼妙,連聲音都嘔啞難聽,不比越明珠輕聲軟語。
正好他姐允了這樁婚事,他便一刻也不想等了,只想早些把越明珠帶回帳裡。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給越大人太多好臉。”
任自恆朝宮侍使了個顏色,哼道,“明日就讓他乖乖把你送到我房中。”
越明珠正想罵他大膽輕薄,話未出口,便感覺身後猛然一股推力襲來——
噗通!
“不好了,不好了,越姑娘落水了!”
“任少爺,你快救救姑娘!”
伴隨著宮侍大聲呼救,越明珠整個人直接跌進湖中。
一切不過電光火石之間,周身湖水寒涼刺骨席捲而來。
她大腦空白一片,壓根不知如何反應,憑著本能撲騰了兩下,卻是越沉越深。
身體不斷下墜,越明珠差點以為自己會溺死過去。然而一道長鞭似的錦緞驀地飛甩過來,纏上她腰肢,收緊,竟直接把她捲上了岸。
帶出來的湖水“嘩啦”砸地,聲響劇烈。原以為自己也要被同樣重重砸落,摔得肝腦塗地。卻跌入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懷抱中。
男人安穩而有力地將她打橫抱起。越明珠抬頭想去看他的臉,卻發現眼前一片漆黑。
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正被緊緊裹在一件寬大的外衫裡。
外袍厚重,將她落水後的狼狽遮得嚴嚴實實,莫名令人安穩。
但衣衫溼黏黏貼在身上,周身仍止不住一陣陣寒意。越明珠被冷得打了好幾個噴嚏,忍不住蜷縮靠向更溫暖的地方。
懷中少女突然開始不安分地亂動。隔著外衫,細小的動靜尚且難以體察,然而她身前全都壓過來,實在難以忽視那清晰的綿軟觸感。
臉比一掌還小,腰肢亦是盈盈可折,唯獨這一處豐盈比看起來還要更加不可理喻。
因著受了驚,少女的氣息還有些紊亂,綿軟雲團便隨著呼吸的頻率,有一下沒一下地起起伏伏,蹭過手臂。
恍若明晃晃的引誘。
男人一頓,又若無其事將她攬得更緊一些,順勢讓她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
越明珠還處在恍惚中。大抵是剛剛耳中進了水,又被衣袍蓋著,她耳邊嗡嗡的,只能隱約聽見幾聲驚呼與異動,像是慌張地哭喊跟求饒,沒持續多久,便驀地全部消失了。
冗長的寂靜之後,越明珠才如夢初醒。
“……阿策哥哥,你來了?”
話音落下,攬在她腰側的力道倏忽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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