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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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爺方才這套話術,套我家橘子都中幾條。”
賈瞎子正美滋滋在數銅板子,忽聞身畔傳來一道童聲。
“是你!”假瞎子拍腦袋回想,支支吾吾半天,愣是喊不出喬時為的名字,只好改言道,“日來月往的,早年被扔在伯公廟下那奶娃子,如今竟長這般高了。”
仔細算算,上回在封丘縣遊走算卦是兩年前,彼時曾遇見過三兩回這孩子。
“小子喬時為。”小糰子躬身作一揖,“昔年寒風深巷裡,多得賈爺施以援手,小子僥倖撿回一條性命。”
領養這事,家裡瞞得住,家外卻是攔不住的,鄰里間一失口就抖出來了。所以,喬家後來索性就沒掩著了。
“舉手摘帽子的事,不必掛懷,要謝也該是謝喬家。”賈瞎子上下打量,少年郎衣著齊整體面,臉龐白淨,他嘆道,“不但收撫了你,還養得這般細緻,等閒人家做不到。”
又喜道:“如此,我也算結了一善。”
喬時為從書袋中掏出還熱乎的烤餅,遞給賈瞎子:“喏,請賈爺吃餅,待日後小子長能耐了,再孝敬賈爺到酒樓裡吃酒。”
賈瞎子嘿嘿發笑,伸手揉了揉喬時為的腦袋瓜,樂道:“老道吃酒事小,哥兒能耐事大,你既說了,我可就當真了。”並接下了烤餅。
“許人一諾,金石不渝。”喬時為應道。
此時的賈瞎子笑帶溫煦,仿若是鄰家阿爺,與方才一環扣一環忽悠人的賈半仙判若兩人,喬時為暗想,好一手爐火純青的玩泥耍滑本事。
賈瞎子吃得津津有味,鼓著嘴嘟囔道:“街上這烤餅,可遠不如你家那老僕婦的手藝。”
“是吳嬤嬤,才不是甚麼老僕婦。”喬時為糾正道,“我的名字你不記得,我家烤餅什麼餡倒是記得清楚。”
喬時為搬了塊青磚,在賈瞎子身邊坐下。
待賈瞎子吃完餅子,飲了一筒水,喬時為挑起話題,打趣道:“從前一直以為賈爺乾的是算命打卦的行當,今日近看分明,才曉得,原來賈爺賣的是一份‘心滿意足’。”
賈瞎子衣袖擦了擦嘴邊的油汁,他可不依,爭道:“渾小子休要胡說,老道乾的正經是打卦算命。”
並一本正經據理力爭:“路遠必有屈曲,鏡湖雖平亦有波瀾,人活一世必有坎,普世之下,誰的命不是這樣?我方才說他命有坎坷,錯沒錯?一點沒錯。‘過了這道坎,事情也就過去了’,我哪個字騙他了?世間萬事都是過去就過去了,過不去也是一種過去。”
最後總結道:“幾個錢算命,可不包一世。”
人間行路難,坎坷尋常事,這倒不假,喬時為苦笑道:“賈爺算的是普世大眾的命,這倒也算……算是吧?算是嗎?”
“怎麼不算呢?”
喬時為好奇:“若是遇了女子,賈爺如何算卦?”懷才不遇那一套,女子可不受用。
“這得看她求什麼……求家宅平安的小娘子,倒還好說,夫妻生分了就論錢財,婆媳插架了就罵丈夫。若是遇了求姻緣的閨女,我是從來不接的。”
“為何?”
“咱是正經的道人……道法有言,人世婚書是要諸天祖師見證的,我若是說錯了什麼,成了一樁壞姻緣,可是比拆了一樁姻緣更造孽,‘欲求地仙者,當立三百善’,功德難積,可不敢趟姻緣這渾水。”
賈瞎子聲音收小,幾乎只有自己聽得見:“挖地三尺能有幾樁天地為鑑、日月同心的姻緣……”
他擺擺手,略不耐煩說道:“不說這個,小孩家家,總是為何為何的。”賈瞎子正對喬時為,仔細端看,來了興致,“兩年不見,小郎君瞧著愈發不凡了,不若老道替你也相看相看?”
喬時為警惕退了一步,緊緊護住了腰間的小荷包,裡頭有兄長給的十文錢,挑眉道:“賈爺你不地道,連小孩都要詐,我可是讀過書的。”
看到賈瞎子仍是興致盎然,喬時為又道:“我本就是少年,‘男人至死是少年’那套對我不管用。”
“我又不收你錢,你怕甚麼,權當答謝你的烤餅。”
“你又想以退為進!”
賈瞎子捧腹大笑,那吊銅錢在他懷裡嘩嘩響,道:“好個一撥三轉的伶俐鬼,看一回就嚼透了老道的路數。”
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賈瞎子正色道:“你放心罷,盲摸手相是忽悠人的,看面相可是我的真本事。”
話說到這,不管賈瞎子是真忽悠還是假忽悠,其實,喬時為都會一試。
他覺得賈瞎子有些話是值得咂摸的。
“那你為何不看面相,而是裝瞎子?”
“小子,你還小,不懂這個世道的顛倒。”賈瞎子鬆快中帶些無可奈何,“俗世人云亦云,寧信瞎子算命,不信半仙有眼,我能如何?”
他將少年郎拉至跟前,看得極仔細,甚至上手捏了捏喬時為的骨相,嘖嘖稱奇。
“若不是曉得你的身世,怕是要把你當成哪個世家公子哥,時為小子,貴人面相呀。”賈瞎子高興道。
那種發自肺腑的歡喜,言行一體,身子跟著笑聲同步顫動,全然落入了喬時為的眼裡。
若是這都能演出來,喬時為甘願認栽,他問道:“賈爺倒是仔細同小子說說,光一句貴人面向抵甚麼用?”
誰不願意聽誇獎的話?喬時為也不能免俗。
“看相先看眼,你睛如黑漆帶金黃,上下波紋一般長,正是義氣蘊玉的雁眼,此相的解法為‘入柏為官恭且蘊,連枝同氣姓名揚’,民間俗稱富貴眼。”
這對仗工整的說辭,果真是比忽悠人的話術聽著更順耳。
“便是說,不單是你,連同你的同胞兄弟,都是有官命的。”
賈瞎子繼續解說道:“再者,你這玉枕骨也不尋常,風府穴、風池穴之上三骨成‘品’,賢哉相國,卓爾名臣也。”
又是宰相,又是名臣的,這番話誇得喬時為有些不好意思了:“賈爺,我才五歲……”
誰知賈瞎子此時沉浸於自己的相術中,捻指卜算,自言道:“富貴骨相富貴眼,理應生在富貴之家,怎麼會是這般身世,奇怪奇怪……”
“賈爺以為甚麼才是真富貴?”喬時為一句喚醒賈瞎子。
他道:“家風正,父子和,兄弟齊,舉家能勤能敬,如此何愁不富貴?如此還求甚麼富貴?所以賈爺算得沒錯,喬家便是小子的富貴之家。”
賈瞎子一怔,片刻後撫掌大呼:“妙哉妙哉!好靈光的渾小子,倒叫我的解法相形見絀了。”
“小子,你務必勤讀苦讀,時為時為大有可為。”賈瞎子拍拍喬時為肩膀,斷言道。
“行了,半月的飯錢已經到手,我也該歇息了。”賈瞎子著手收拾行當,準備打道回府,大有“掙一天,吃一月”之態。
“小子記著我的話。”
神運算元的幌子被北風吹刮,纏在了竹竿上,賈瞎子提著矮凳,扛著竹竿,打算尋個破廟躺上幾日。
身後的小子執著地喊著:“賈爺,下回在哪見?”
算命打卦的閒散道人,孑孑獨身行來行去,哪有那麼多下一回?
“下回我帶吳嬤嬤做的烤餅,五個之多,橘子也就吃四個。”
賈瞎子咂摸咂摸嘴,遠遠應道:“下個月這一日,還在此處。”才說出口的話,立馬有些後悔。
要等到下個月,是不是太久了些?
……
看著賈瞎子遠去,不知拐進了哪條巷子,喬時為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
品字形的後腦骨?長啥樣?
也不知道長大後會不會影響束髮……
賈瞎子的話,喬時為倒也說不上全然不信,畢竟都是好話。只是名官國相離自己實在太遠,他看重的是跟前的人和事,名官國相併非他的志向,所以未把話往心裡去。
……
一輛裝飾簡樸,卻顯貴氣的馬車悠悠路過,連牽車的紅毛駿馬都有幾分睥睨世人之態,可見車上之人非富即貴。
牽馬繩的是個濃眉老實相的中年人,衣著不俗。
他四處張望想要問路,偏偏晌午時候,這一段路只見一個五六歲的少年郎。
中年人想了想,決定試一試。
誰知話剛問出,少年郎便遙指長街南,說道:“往南直走到城外渡口,過了河便是東京城新北門。”說話清楚利索。
“有勞小郎君了。”
中年人正打算從懷裡給少年郎摸幾個買糖錢,這個時候,不知從哪個巷子鑽出一群哇哇叫喚的頑童,齊齊圍在少年郎跟前。
“喬時為,方才我們見到你祖母領著你三哥四哥去了酒樓,她怎麼沒叫上你?”
“就是就是,許是因為你是撿來的。”
頑童們本想看喬時為出洋相,誰知喬時為卻一副焦急模樣,伸著脖子往北邊看,嘴裡念著:“喬大膽怎麼還沒來,再磨蹭我可不等她,該搶不到好位置了……”
“喬時為,你等喬大膽來做甚麼?搶什麼位置?”
“噓——”喬時為細聲,湊到一頑童耳畔道,“方才有群變戲法的往北邊去了,這會兒正在廟前搭臺呢,去遲了……你懂了吧?”
幾個頑童你看我,我看你,甩起腿就往北跑:“看戲法去咯——”
喬時為繼續往家走,誰知那問路的中年人還站在他跟前。
“方才聽聞,小郎君是撿……領回來養的?”
喬時為禮貌性點點頭。
中年人不識趣,還問:“祖母去酒樓未喊上你,小郎君……”
喬時為打斷了他的話:“北廟正在搭臺變戲法,你不去看看嗎?”
“某不看戲法。”中年人訕訕笑笑,“某又不是小孩童。”話出口一瞬,後知後覺,卻收不住口了。
“既不是孩童,先生為何問出孩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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