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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巷尾的頑童哂笑他,尚可以“仨多倆少不識數”為藉口。

一個問道的路人竟也如此,何其冒犯不遜。

小小少年郎端端站直,不卑不亢,言說道:“鄰里頑童曉得那番話會令人不痛快,專程跑來說予我聽,盼著我因為與常人不同而自卑、失望,從中取樂。我人小力薄,既打不過他們,又與他們講不通道理,只好戲弄他們白跑一趟北廟,騙他們去看戲法……只是,先生這般年紀了,還分辨不出什麼當說,什麼不當說嗎?”

有些道理本是要同頑童說的,正巧藉著由頭,對著中年人說了出來。

喬時為暢快了許多。

那中年人嘴雖笨,卻是個好相與的,他臊紅了臉,面上十分掛不住,作揖賠禮道:“某的過錯,給小郎君賠不是。”

喬時為了了搭手,回了一禮。

也不知中年人是吃了酒還是犯了癔,偏多解釋了一句:“某是見小郎君身世坎坷,想知道家人待你可好,才迷了魂問那樣的話。”

都已經轉身的喬時為回過頭,曉得中年人並無惡意,他嘆氣道:“先生又說錯話了。”

“試問,倘若我說在家中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有依有靠,你說家人待我好不好?聽者必說好。”喬時為設問道,“可若是我問,家中令兄長穿綾羅綢緞,而我只穿尋常布料,家人待我算不算好?聽者比嗤之以鼻,為我打抱不平。”

喬時為最後道:“可見‘人心不足,得隴望蜀’是常事……小子不解,凡事未能給予十全十美,只給了七八分,難道就算不得疼愛嗎?非要樣樣都是頂好的,毫無偏心?先生方才說的話,倘若令小子有了心結、與家人生了芥蒂,那便不是為我好,而是誘我成為養不熟的白眼狼。”

中年人杵在那兒,訕訕不知如何應答。

這時,車簾撩起,一個異常削瘦的男子探出身來。男子約莫三十出頭,臉色蒼白,身上披著一件玄色縐面紫貂皮的鶴氅以禦寒,雙目顯得有些乏了,但依舊能看出他的睿達。

一個身子骨不大好、穿著貴氣的人。

“林某不便下車,在此給小友賠罪了,是我管教不當,令他失口亂言,還望小友見諒。”男子手扶馬車柱子,本是沉厚的聲線,說出來卻有氣無力。

“阿達,還不快賠禮。”

“請小郎君見諒。”

名為阿達的中年僕人深深鞠躬,直到喬時為應了一句“無妨”才直起身。

貴服男子又謙虛言道:“雖已賠罪,但今日終究是擾了小友的心情,泥濁了心境,不可挽回……這樣罷,若是小友不嫌棄,且請收下這枚名刺,他日若是有林某能搭得上手的地方,林某必當盡力。”

名刺即後世的名片,常以七八寸的木片雕刻而成,尋常人家則用筆寫在厚紙片上替代。

阿達代為遞上名刺,喬時為猶豫,沒有立馬接下。

不過是拌了幾句嘴,豈敢要人家答應一件事?

結果阿達再來一次深鞠躬不起,名刺推至他的跟前,喬時為無奈,只好收下。

事了,車簾遮下,馬車南行。

喬時為把玩著名刺,這枚木片光滑趁手,置於手心沉甸甸的,好似是紫檀木雕成的,上頭用隸書刻著“東京開封府”、“草紙林家”、“林方旬”等字眼,再雕以竹簇紋樣修飾。

對應了此人的籍貫、家業和姓名。

“草紙林家?原是個豪商……如今賣草紙這般掙錢嗎?”喬時為喃喃自語道。

那匹高頭駿馬一瞧就不凡,加之這位林方旬的穿衣打扮,絕非尋常商賈。只是喬時為尚未進過東京城,不曉得“草紙林家”在城內是個什麼招牌。

某某家是大梁商賈介紹自家產業的話術,譬如造木桶的叫“大桶張家”,編草帽起家的叫“帽子田家”,很是直白。

草紙林家自然是造草紙的,最起碼曾經是造草紙的。以麥莖、稻稈造出的草紙薄脆易碎,不韌,不能用作寫字,常作為火紙或是包裝紙,賣不上價錢。

“一枚名刺,答應一件事……這人又不說如何尋他。”喬時為嘟囔,“莫非滿東京城都知曉草紙林家不成?”

一面之緣而已,他日未必還會相見,喬時為沒想過求人辦事,遂懶得深思,將名刺扔進書袋裡,歡跳著往家走。

……

車廂裡。

中年僕人垂首認錯道:“阿達混賬,叫家主在外落臉面了。”

他喃喃道:“我一聽那小郎君是撿回家養的,便不禁想起升少爺,那夥賊人拐走升少爺後,正好是從新北門出的城……心裡一著急,嘴上便糊塗了。”

“不是他。”林方旬搖搖頭,神情平靜,但眼底添了幾分鬱郁,“方才那小子不過五六歲,算起來,我的升兒如今已經六歲七個月大了。”

“家主,我們一定能找回升少爺的。”

“希望如此罷。”

林方旬閉目養神,片刻後,語氣嚴厲了幾分:“你不是第一回好心辦壞事了,很該如今日這般,有人指著鼻子臊一臊你。”

腦中回想方才種種,林方旬輕敲木把手,分析道:“你還沒開口,他便猜到了你要去新北門。他問你為何不去看戲法,已有戲謔你的意思,可惜你非但沒聽出來,還徑直往裡跳……好一個聰慧似妖的小子。”

“阿達,改日路過時,尋一尋這小子是哪家哪戶的少年郎,家裡是做甚麼的。”

僕人不解:“家主為何?”

林方旬拉起窗簾,看著車外街邊的稀稀疏疏的矮樓,道:“小小一方縣城怎能留得住這般妖才,總會在東京城裡再遇見的。”

行商者富而不貴,往往比朝廷更看重讀書人。

……

喬時為回到家中時,祖母正在指揮三哥、四哥拆開食盒,一屜一屜地擺上桌。

祖母確實只帶三哥、四哥去了酒樓——去拎食盒,當苦力。

“小安回來得正是時候。”沒等喬時為解下書袋,老太太就把他拉了過來,得意道,“怎麼樣,小安,祖母這一桌不比你孃親做得差罷?”

原來,白其真、喬姝燕帶著吳媽去城南打理鋪頭去了,事沒辦完,還未歸家。

喬時為踮著腳聞了一圈,讚歎道:“好香呀!”既誇獎了祖母,又繞過了她的問題。

三哥、四哥爭著告訴喬時為,哪個哪個菜是誰點的——

“這道金玉羹是我替你點的,我記得你極喜歡。”

“酥骨魚是給祖父點的下酒菜,你莫貪吃,當心上火。”

“……”

喬時為邊歡喜點頭,邊應道:“謝謝三哥,謝謝四哥,都是我愛吃的。”

正廳裡鬧聲大,睡眼惺忪的喬大膽裹著一張被子出來瞧了一眼,坐下好一會兒,才打起精神。

老太太替她理了理頭髮,道:“這孩子,一下雪就跟黑子鑽樹洞了一般,整日睡得沒精打采,既不出門,也不爬牆了。”

“祖母,怨不得我。”喬大膽說道,“我本就極怕冷,見了雪再更甚幾分,這幾日只想坐在灶頭前烤火。”

正說著,老爺子聞著香味也走進來了。

“孟桂秋,你可算是學聰明瞭。”老爺子指著滿桌子菜揶揄道,“這回不上灶頭煉丹啦?難得難得。”

“休要在娃娃跟前編排我……上回,上回是不當心做壞了而已。”老太太心虛道。

老爺子幫著擺碗筷,道:“總是要會做,才能說是做壞了,若是不會嘛,便與煉丹是一個道理,架了火直燒。”

老太太不認,辯解道:“從前拉扯伯尋、仲常、姝燕他們三個的時候,不照樣過來了,這幾年手生罷了。”

“無怪他們早早便懂得體諒你的辛苦……”老爺子忍不住噗呲笑出聲。

喬時為聽著祖父母拌嘴,覺得今日的菜格外下飯,連盛了兩碗米飯。

……

……

剛過完年,喬家忙了起來。

四哥喬見川已學完竹南學堂的課程,紀夫子道:“百尺高樓,為師已無法帶你更上一層……好好準備五月的縣學考試,跟上兄長的步子。”

又叮囑道:“你是十一分的機靈,倘若能將多出的這一分機靈,改作勤奮、細謹,區區一場資格試難不倒你。”

三哥喬見山在縣學已學滿一年,有了參加發解試的資格,正巧趕上今年開科。

喬家人有些猶豫不決——縣學教諭對喬見山的評價頗高,覺得他可以試試國子監解試的路子,不必著急參加京西北路的解試。

雖都是解試,二者大有不同。

京西北路州府之解試,只要在縣學讀滿一年的學子皆可參加,到官衙請解應舉即可。

只是解額極少,一州一縣不過幾人,老少書生齊上場,競爭之激烈可見一斑。

喬見山要比過那些深研十數年,乃至數十年的老儒生,不是一件易事。

而國子監解試,由朝廷為國子監單列解額,名額多,競爭小,中舉比例大大增加。前提是要先考入國子監,成為監生,再一層層考核並拿到考試資格。

若是極出色的監生,還可由國子監推舉,免解直接參加省試。

如此一來,若是能入國子監,機會更大,路也更廣。

喬家人仍在商討不決,喬見山先一步開始備考——不管是選擇哪一條路,學問總是要過硬才行得通。

……

父親則在準備二期考滿的事。

上回印紙上的春秋筆法,叫喬仲常吃了大虧,而同僚貪天之功,取而代之,令他憤然。

這一回,他更慎重了幾分,不敢把注壓在頂頭上司的關照上。

聽聞說,京西北路監司會委派京官到縣衙裡,當場核對功過,喬仲常覺得是個機會,悄然準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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