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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合白家的處境,不難明白母親想多掙些錢的緣由。

喬時為小手扯著線筒,看著絨線被孃親一針針縫進布中,柔軟的指尖上下穿挑,不曾停歇。

他頓時很是心疼——孃親就是這般既要強、又心軟之人。

只是他這個年紀,依舊要靠他人庇護,經商掙錢這事,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一來,他前世尚未畢業,從未涉足經商,豈敢說自己的一知半解能比過外頭的老狐狸?凡是獲利之事,非經年累月運以心計不可成。

二來,凡是發明,皆須謹慎為上,不然弄巧成拙。

譬如說,大梁朝的發展程序類同於北宋,世人皆盼著靠讀書一躍龍門,對書籍的需求與日俱增,大城設書局,小縣有書館,印刷業日入鬥金。

喬時為是不是就可頂了畢昇的名頭,“發明”活字印刷術以獲名利?

非也。

後世人只知畢昇發明了活字印刷術,卻不知他的後代因推廣活字印刷,身陷囹圄。畢昇的心血,幸得沈括記載,又有姚樞的推廣,才能與後世人相見。

試想,權貴書商怎麼可能允許家中數以萬計的木雕版,被小小的膠泥塊輕易取代。

平民之家的好點子,等於懷璧其罪。

正巧這時,白其真開始裁製喬時為的冬衣,喬時為說道:“孃親,裁大一些,我今年長高了不少。”

“省得了。”

這一瞬,喬時為忽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小孩——只有小孩才會盼著自己快些長大。

……

每逢大寒天,常有新雪至。

果不其然,這日傍晚時,朔雲滿天,北風陣陣。

未及半夜,便開始風吹雪舞下個不停。夜深時,躺在床上,頻頻聽聞咔嚓咔嚓的枯枝斷落聲。

翌日卯時初,喬時為同往常一般起身,他倒了盞清水漱口,凍得他牙齒直打顫,整個人都清醒了過來。

橘子窩在被子裡,枕著尾巴,嗚嗚睡得正香。別看它披著一身毛,實則耐寒的絨毛不足,是極怕寒的。

穿好衣物,喬時為推開門,發現簷下門廊上都鋪了一層雪,更莫提外面院子裡了,怕是積雪三尺厚。

書房那頭燈已經亮了。

小糰子踏雪走過,留下一串圓短的腳印。

“三哥,我來了。”喬時為推開書房,喊了一聲。

“五弟!”喬見山有些詫異,“昨夜好大一場雪,我還以為你今日不來了。”邊說著,邊走過去替弟弟捂熱小手。

喬時為抬頭道:“說好了每日同三哥、四哥一起背書,怎能失約?”

正說著,屋外傳來蹦蹦噠噠摻著“好冷啊好冷啊”的叫喚聲,喬見川一躥進來,便把手伸進兄長的胳肢窩下,嘆一聲:“真暖和!”

“沒個正經樣。”喬見川被兄長推開。

喬見川坐下翻了一本書,自誇道:“天沒亮就背書,我真乃勤快。”

喬時為接話:“四哥,父親說了,大凡要做成一件事,先在‘勤’字上做足功夫,一日早不算勤,日日早才是勤……你既說了勤快,可要真做到才成。”

書案上那厚厚的幾摞書,要一字不漏背下來,縱是有十分的天賦,也要兩分勤奮加持。

喬見山點頭附議:“父親也是這般同我說的。”

“啊?”喬見川一詫,“父親同我說的怎麼不一樣?”

“父親怎麼同你說的?”

喬見川起身叉腰,活像那門神爺繃著臉,學父親說話的語氣:“喬四郎,你給我聽仔細了,明日若是不早起讀書,有你好板子吃。”

言罷,攤手:“父親對我的疼愛是獨一份的。”

說笑之後,兄弟仨各自取來書卷,開始讀書,一時間,風雪聲、翻卷聲、讀書聲和成一體,在這小小一方書屋迴響。

天青青雪意不減,靜謐的寒晨裡,獨這一屋的燈火明晃晃。

喬仲常撐傘立於門外,片片雪花鑽入他的斗篷,聽了許久,嘴角上揚,低聲道:“不求門高院大,唯願兒郎勤讀,有子如此,我欲何求?”

……

約莫半個時辰後,窗外放亮。

這會兒,吳媽提著食盒過來,敲門進來,說道:“哥兒幾個,且把書卷放一放,吃碗酒釀圓子暖暖身子……嗬,好大的雪,早起的時候探了一腳,都抵俺的膝蓋板了,恁冷的天,空著肚子讀書可不成。”

開啟食盒,好濃的一股桂花甜酒香。

再一看,桂花點酒釀,雪球裹胡桃,大寒天裡,單是聞一聞這股甜酒香,看一眼圓滾滾的糯圓子,已叫人口齒生津。

勺子一舀,黏糊糊的圓子一口咬下,齒間甘甜,酒氣頓時鑽入肺腑,暖烘烘的。

兄弟仨個個胃口好,吃得一滴不剩。

吃飽喝足,喬見山端起大哥的範兒,問道:“小川,你的本經背到哪一卷了?要抓緊時日好好背,當心被五弟趕上了。”

又言:“五弟可比你小五歲。”

喬見川嘿嘿笑道:“哥,咱要把穩了舵盤走直路,要比就跟外邊的人比……你說說,天字班裡有哪個背書比得過我?”

他攀著喬時為的肩膀,道:“咱仨是親兄弟,自家兄弟有什麼好比的?咱不要起內訌……小安,你揹你的,我揹我的,咱倆不必比。”

“好,聽四哥的。”喬時為乖巧點頭,卻話鋒一轉,“我揹我的,五經我背完三經了……”

喬見川連忙捂住弟弟的嘴。

“還同外人比?比不過五弟就直說,你倒是會找由頭的。”喬見山揶揄。

“說得你能比過一樣。”

……

幾日後,某日上學堂時,走過每日必經的長街,喬時為在拐角處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小老頭有些駝背,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滿是補丁的道袍,一張小凳翹著腿靠著牆,舉個“神運算元”的幌子。

他翻著白眼,像個瞎子,身邊一有往來人,嘴中便唸叨:“命在掌中顯,一卦知富貴,小相公摸一卦?”

無人問津,他也不急不躁。

沒錯,這便是三哥四哥當年撿他時,小巷裡遇見的那個賈瞎子。

摸手相算命這事,不能長久待在一處,賈瞎子每隔數月便換個地盤,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這裡。

喬時為上回見他,已是兩年前。

……

中午散學後,喬時為特意買了兩個剛出爐的烤餅,前來與賈瞎子敘敘舊。

來的正巧,趕上了賈瞎子有客人。

喬時為第一次見賈瞎子算命,便且站在一旁觀望。

此人微胖,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身上穿得亂七八糟,圓領袍外套了件大氅,腳上卻蹬了一雙皮靴,像是把最好的衣物都套在身上了。

賈瞎子才摸了一把,立馬撫山羊鬍呼道:“大材小用了,大材小用了啊……”言語間憤慨不已,嘆聲頻頻。

他的手指沿著手紋往下走,解說道:“相公近來負擔頗重呀,時常為分內之事忙得焦頭爛額,苦於應付,久矣久矣。”

那胖子眼睛亮了亮,問道:“道長,為何如此?”

“莫急莫急。”賈瞎子繼續一通摸,道,“相公平日裡穩重,處處顧全,身邊人頗為讚歎,可更深夜闌時,獨一個人望著星空,方覺自己是至死少年心,心頭總有一些柔軟的地方,不如表象的這般剛毅吶,偶爾也曾想幼稚一二,有人在身旁安撫……是與不是?”

“道長說得是!”胖子身子往前探了探,問,“可是某做錯了什麼,才如此鬱郁不得志?”

“這……倒也不是相公的錯。”賈瞎子欲言又止,臉色為難。

“還請大師賜解。”

“也罷也罷,我便說了。”賈瞎子鄭重其事說道,“錯就錯在相公太重感情,與人大方,卻苛責於己,從不與人計較細枝末節,相公付出了太多呀……可細想來,重情重義豈算得上是錯呢?這世上難得重情重義之人啊。”

彷彿在為胖子打抱不平。

胖子如遇知己。

“道長,鄙人該如何化解?”

“化解?不必不必。”賈瞎子連連擺手,“縱是仙尊身邊的童子,還需下凡歷劫呢,何況人哉?相公這樣實而不華的非常之才,只要邁過了這道坎……事情也就過去了。”

又言:“相公本身就是最好的解法呀,重情重義之人,天必眷之。”

言罷,賈瞎子把方才收下的十幾文錢退還到胖子手中,面上帶著淡淡的笑意。

“道長這是作甚麼?”胖子推辭,“給出去的板子,豈有退回來的道理?”

賈瞎子風輕雲淡,頗有得道高人之態,細說道:“相公既無需老道給出化解之道,老道無功無勞,自然分毫不取……所以,這錢相公還是收回罷,老道今日的飯錢,自有下一位有緣人。”

這下,胖子不肯了。

他站起來,義憤填膺,頗有正義之態:“道長也說了,鄙人平日裡慷慨行事,是重情重義之人,今日有緣遇見道長,豈忍心叫道長為一日飯錢而在此處受寒?”

遂從懷裡取出一吊錢強塞進賈瞎子手中,拂袖而去,唯留情與義。

“今日得了相公的緣法,受教受教,我便不推辭了……相公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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