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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農村老家,如果只是簡單的重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忙過後還是是有不少閒散時光的。

最初的時候王琁曾清晰的記得,爸媽曾為生計,也是為了充分利用這些閒散時間在崗上做起了飲料批發的小生意,順帶還賣冰棒、冰淇淋之類的冰品。

當然,小生意也分淡旺季,往往到炎熱季節收麥、收秋的時候生意異常紅火,一天能賣個將近二十塊錢(二十塊錢,在現在看來,可能也就是一杯奶茶錢,但是在1994年那會兒,鄉鎮公辦教師一個月的工資才六十多塊錢,一天掙二十塊錢,也算是一筆不菲的收入。);一到秋末冬春,除了逢年過節,其他時間就冷清了。

做生意,和學習新知識、掌握新技能雷同,很多時候貴在堅持。然而,年輕時的松坡是個懶散慣的人,恰逢秋後不景氣,就有些打起退堂鼓,開始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日子,時不時往家裡跑。

彼時,玉華為了多份收入,也重新拾起了老本行,在北崗鄉鎮醫院做起了編外護士。玉華高考時距自己填報的第一志願鄭州大學僅差2分,不幸名落孫山。由於家裡姊妹四個生活相對困難,為了儘快自食其力,不給家裡增添負擔,也就沒再繼續復讀。最終在當醫生的大姐馮玉梅的建議,上了2年衛校。

農村有句話說的在理兒:人一旦閒下來就容易出事兒。

玉華在外工作,松坡整日在家看孩子、洗衣、做飯,頓感生活百無聊賴,於是在發小“石頭”的慫恿下,兩人開始了混跡牌桌的閒散時光。

要知道,那個年代的男人打牌,特別是家裡有老婆的男人,往往是怕被自己老婆發現的,所以每次出去打牌,松坡都是藉口說要帶王琁出去玩,或者說是去地裡拔草,有時候趕牌場比玉華上班都勤快。

玉華賢惠、幹練、能吃苦,算得上是附近遠近聞名的好媳婦兒。又受過高等教育,所以對那些賭錢、酗酒等不良風氣,往往是嗤之以鼻的。

記得剛結婚有陣子,松坡說是去石頭家裡給人家幫忙做衣櫃,讓玉華別等他,自己先睡吧。

玉華當時也沒太放心上,吃完晚飯就哄著兩個閨女兒上床睡覺了。

約摸著睡熟好大一陣兒,翻了個身兒,摸索著旁邊,發現還沒人兒。

玉華這下就納悶兒了,啥活兒也不可能趕工忙了大半宿還不回來啊?又擔心丈夫是不是在外面遇到啥危險了,於是起身,披上衣服,拿起手電就往石頭家去找。

石頭家在東邊,跟松坡家只隔了2戶,不一會就走到了。

玉華用手頻繁的拍了好一會兒門,堂屋也不見有人答應,

“石頭哥,在家嘛?”

“家裡有人嗎?”

玉華扯著嗓子喊了好一陣兒,還是沒見有人回應,於是便打算提著手電先回去再說。

“怎麼樣?怪不得,昨天哥們兒做夢都能夢撿鯉魚,你這個手氣也太旺了,又贏了。”伴隨著洗牌的嘈雜聲,石頭苦悶的說。

“那是,來來來,快給錢,都快點兒滴!”隨後傳出了松坡的回應。

玉華仔細趴在石頭家隔壁江國庭家仔細聽了一陣兒,確定是丈夫在裡邊鬼混,開始了一陣兒瘋狂砸門。

國庭的媳婦兒素蓮聽見動靜,慌忙從床上起來開門。

門剛開啟,玉華就順勢擠了進去,徑直朝著東屋亮燈的小平房走去。

屋內四桌兒賭徒,時不時的都在吞雲吐霧,到處瀰漫著一股刺鼻的香菸味兒。

松坡在最裡邊的小屋裡,和石頭坐一桌,只見他右耳朵上彆著一根芒果煙,得意洋洋的靠在一邊椅子上,手裡還在認真的數著上一把剛贏得的錢。

“哎呦,弟妹,大晚上的你咋來了?”眼尖的石頭朝著玉華打量著。

松坡一看是媳婦兒,也不顧不上數錢了,慌忙間,準備站起來跟媳婦兒說點啥。

只聽“嘩啦嘩啦”一陣響聲,已被玉華悉數推到,桌上的麻將已經蹦撒一地:“王松坡,你行啊你,騙我說給人家幫忙打衣櫃,大半夜你不回家,自己跑這兒鬼混了了哈。”

憤怒戰勝了理智,玉華頭也沒回,摔門離開了。

這下可把松坡嚇壞了,也顧不得撿剛贏得錢,慌里慌張的跟著媳婦兒跑了出去。

“哈哈哈,沒想到松坡也是怕媳婦兒的人!”屋子裡傳出了一陣陣笑聲。

松坡一路跟著媳婦兒,眼看媳婦兒氣消了些,支支吾吾的說:“地裡也沒啥活兒,這不就玩兒兩把嘛?看看你咋還生氣了?”

玉華氣不打一出來:“還玩兩把,你看看現在幾點了,都半夜了還不知道回家!”

松坡心裡知道,在狡辯又該無端惹媳婦兒生氣了,於是不再作聲,兩人躡手躡腳的往裡屋走去。

皎月灑輝,疏影淺瀉,偶爾能聽到幾聲蟲鳴,小院在無邊夜色的包圍下,逐漸寂靜。

“嘎兒嘎兒嘎兒”圈內的紅冠大公雞一邊伸長脖子,一邊抖動著棕褐色的花翅膀。

那個年代,起床不需要鬧鐘,原生態的雞叫,總能將你從夢中喚醒。

玉華匆忙起床,洗臉刷牙,匆忙綁上頭花,一邊做飯一邊叫醒睡夢中的丈夫:“太陽都要曬屁股了,快點起來吧!我跟你說,這幾天來了幾個孕婦,快生了,這幾天我可能晚上回不來,得住門診幫忙。你好好在家帶孩子,可別往牌場兒裡扎堆,聽見沒有?”

松坡懶懶的伸起胳膊穿著衣服:“知道了。”

王琁已經早早起來,用小手逗弄著旁邊笑著的妹妹。

不一會,飯做好了,玉華一邊盛飯,一邊又絮叨了起來:“看好孩子哈,你也別嫌我嘮叨,咱家倆姑娘還小,老大又淘氣,你一打牌就上癮,孩子哪兒再顧不上,敢有個好歹我可跟你沒完。”

玉華接著把稀飯、饅頭、小菜都擺好,自顧自的開始吃起來。

吃完飯也來不及收拾:“今天有點起晚了,我這趕緊去崗上,你待會喂完倆孩子,把桌子收拾一下哈。”

玉華隨後穿上外套,慌忙騎著腳踏車走了。

松坡也匆忙的吃了飯,清洗了碗筷,一手抱著二妮兒,一手攔著王琁,往隔壁母親家走去。

“娘,娘。”松坡一邊扯著嗓子喊,一邊拉開大門,帶著孩子往裡邊走。

“聽見了,一大早嚷嚷,啥事兒?”母親一邊往豬圈裡扔草,一邊答覆著。

“娘,西邊那塊小菜園有片地還空著,早前種的死了不少,俺尋思給種上點蘿蔔、白菜,咱好留著過冬吃,你給俺看下孩子。”松坡一邊放下剛會走路的二妮兒,一邊說著。

“恁媳婦兒呢?她咋不看?阿蘭家的孩子,我從來都沒看過,現在也分家了,個人過個人的。你們自己想辦法,我待會還得去前邊秀香家給人扎紙貨。”王琁奶奶不耐煩的回懟著。

“娘,你看你,這話說得有點兒不講理了,玉華這幾天不是加班兒嘛?好幾個大肚子快生了,老帶著孩子去上班,人家醫院也忙也不讓啊。要不你先給帶著二妮兒,我帶著大的一塊上地去。”松坡抱起二妮兒,遞給了母親。

母親一臉無奈只能接了過去。

松坡拉著王琁,從家裡取了菜種、耙子、鋤頭,拎著籃子,一路往西邊菜園方向去了。

秸稈垛頂子上被一層薄薄的白露,晨光反射,朦朧中彷彿披上了一層白紗。

發小石頭正坐在,村頭的石頭上,和幾個老太太閒聊,看到松坡過來忙打招呼:“幹啥去啊?”

“前一段兒種的蘿蔔、白菜沒活幾顆,尋思再種點兒。”

石頭從口袋裡取出香菸,遞給松坡,松坡想著要幹活,只是接過,用手輕彈了兩下,又別到而後了。

石頭順勢又往松坡跟前湊了湊:“忙完沒啥事兒,哥幾個玩兩把唄?”

松坡一臉無奈的瞅著王琁:“哪有時間啊,種完菜還得看閨女,她媽不得閒,上班去了。”

“哪簡單,二燕、俺家德方、德生都在家,讓小孩子一起玩,咱們打牌不就行了?”石頭回應。

“再說吧,不閒扯了,先去種菜去。”

雖然松坡表面回應的漫不經心,其實早就想趁著玉華不在家,心裡想出去偷著玩呢。

來到菜地,松坡三下五除二,簡單種了下,撐著上地膜,就帶著東西往家走。

回家後,扔下東西,換了衣服,裝了些零錢,王琁已經跟在松坡身後往外走。

不一會到了石頭家,石頭一看他火急火燎的樣子,便站在一旁的們凳兒上打趣:“你老哥也是夠速度的,走咱們去小順兒家,我就知道你鐵定會來,正好小順兒在家,國強也在,三年缺一,咱們幾個美美的玩幾把。”

說話間兩個大人,帶著3個孩子已經來到的江小順家裡。

江小順兒家位於村子的中心位置,家裡之前有拖拉機、花生脫粒機、抽砂船等,有不少人在他家借用工具或者幫工的,所以平時家裡總是人來人往;偶爾農閒的時候,就成了村子裡來回串門、打牌玩樂的匯聚盛地。

小順家正對大門的堂屋是五間青瓦房,一進大門右手邊是兩間小平房,左手邊是一間小廁所,院兒裡地面打的水泥地,院子中間有一個壓水井,旁邊種著幾株美人蕉(美人蕉是一種葉子形似香蕉樹的植物,與香蕉的不同之處在於其植株矮小,一般是長到一人多高的就很少,而且這個種植物只開大紅色或者黃色的斜鬥兒狀花朵),美人蕉左前方停著一輛有些生鏽的拖拉機。

小順家的條件在當時農村算是很不錯的了,建築格局也跟大多數農村老宅相差無幾,堂屋是主屋,一般用於會客起居之用;小平房更多是用作廚房,那個時代基本沒有燃氣,一般都是在廚房自己用磚塊、石頭、黃泥堆砌大灶或者是放一個燒煤用的小爐子。其實到現在仍舊十分懷念過去那段時光,現在人在天氣乾燥的時候喜歡在屋子裡邊放置一個加溼器,過去勞動人民的智慧仍舊不可小覷,大家多數喜歡在廚房小爐上放置裝滿水的鋁壺,不僅滿足屋內取暖的需求,與此同時壺子因為炭火加熱產生水蒸氣,緩解了室內的乾燥。

天涼了,大家夥兒都喜歡三五成群,圍坐在廚房爐子旁邊,或是磕瓜子閒聊、或者支起桌子打紙牌、骨牌、麻將。

今天也不例外,松坡忙著跟好夥計們一起玩牌,也顧不得王琁,順手從上衣內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皺巴巴的五毛錢遞給她,讓她跟其他小孩買零食吃,總之只要不纏著他,想盡一切辦法把孩子們打發走。

五毛錢對現在的人來說,頂多買一根棒棒糖,但是在九幾年,那時候是可以買到好多好吃的呢;就比如可以買5包250g大小的塑膠包裝的冰鎮飲料,那時候的孩子們管它叫冰袋,其實常見的做法就是用紅、黃、綠等色素新增劑,再配合加入適量的糖精、純淨水,最後用比較厚的白色塑膠袋包裝的一種便攜飲料,外觀就跟現在超市裡邊貨架上經常擺放的2元一包簡易軟包裝的醬油、醋差不多。那個時代沒什麼特別好吃的東西,酸、辣、甜、香成了刺激孩童味蕾的主流。

王琁手裡小心翼翼的攥著那五毛錢,幾個小孩蹦蹦跳跳的來到了小賣店。

二燕:“我要一個冰袋”

德方:“我要一包瓜子”

德生:“我要兩根辣條”

到了王琁,她摸摸頭想了想,反正還有2毛,不如給妹妹帶回去點糖。

“我要1個冰袋,4個高粱糖。”王琁毫不猶豫的將手裡的五毛錢一起遞了過去。

幾個小孩兒拿著屬於各自的東西往孝順家裡去。

爸爸打牌的打牌、閒聊的閒聊、還有人在抽菸,不一會平方小屋就煙霧繚繞的。

孩子們坐不住,悶屋裡憋的慌,幾個孩子就一起順著樓梯,往平方頂上怕。

小時候的王琁,最大的愛好就是爬樓梯,沒辦法,那會農村窮啊,很少家裡有平方、水泥地的,反倒成了稀奇東西。特別是晚上,每次腳踩著水泥臺階,一步步走上平方頂,沒有樹木的遮擋,仰望星空,彷彿與夜色星辰互融,“手可摘星辰”,竟是如此逼真。

還記得以前有個朋友曾說過,說小時候特別傻,特別喜歡摩托車,只要有摩托車從大路上經過,他總喜歡跟在後面追聞車輛排氣孔排出的汽油尾氣。這是現在都市人群所難以理解的,現在我們所居住的城市環境,到處是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連出門都恨不得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就怕各種樣的汽車尾氣損害身體。有時候,偶爾有空閒,到郊外走走,反而感覺逃離喧囂、身心暢快!大概人類多數就是這樣的品性,越是親近常見的東西,越是發現不了她的精妙。正所謂,物依稀為貴,大概就是如此吧。

幾個孩子一起排到平房頂,一邊吃東西,一邊跳房子。

每個人手裡的零食,都在戲耍中一點點減少。

孩子們,很快不約而同的將目光盯向王琁口袋裡的高粱糖。

德生最小,二燕和德方在一旁教唆著,讓他去向王琁討要。

德生便興沖沖的跑過來,伸手就要從王琁口袋裡掏。王琁也不依著他,一把將僅剩的4個糖抱在懷裡。

“幹嘛搶我糖?”王琁氣沖沖的問。

德方趕忙走了過來,救場說:“你爸給的錢,說好了買東西咱們4個分了吃的,糖為啥就揣起來了,你想吃獨食啊?”

“冰袋不是已經給你們了嘛,再說,這是我爸的錢,糖留給我媽和妹妹的,不能分!”王琁理直氣壯的說。

“你可別吃獨食哈,說好咱們四個人分,你不給我們就搶了。”只見二燕也要往這邊追。

王琁頓感不妙,以一敵三又打不過,慌忙往外跑,剛到樓梯轉角處又被德生、德方拉住。

“你快拿來吧!”二燕直接上手搶了起來。

王琁也不肯示弱,四個孩子在樓梯上推推搡搡。

直聽“哇哇”幾聲響亮的哭聲,王琁已經被推倒,滾落在地。

松坡正在打牌,聽到熟悉的聲音,慌忙往外跑,只見王琁額頭、臉上到處都是血。

屋裡屋外頓時亂作一團,有的慌著給孩子找紗布包紮頭部的、有的忙著給找腳踏車的。

松坡看著女兒血流不止的樣子,心急如焚,急忙抱起孩子放到後坐,往北崗門診騎去。

車子剛過小渠壩,另一個念頭突然閃現在松坡腦海,孩子摔成這樣,到時候玉華肯定要問原因,打牌的事兒不就露餡兒了,就她那暴脾氣,閨女傷成這樣,指不定大打出手,不撕了我才怪。

想到這裡,松坡趕緊調轉車把,調頭回家。

儘管女兒哭訴著要找媽媽,他也只是安慰安慰,仍舊往家裡趕。

回到家後,王琁頭上的傷口已經慢慢止血,有了結痂的跡象,松坡也不敢懈怠,趕緊跑到西頭庭獻家的小藥房拿了點雲南白藥,敷好好後,找了紗布、繃帶給王琁貼好。

可能是心有愧疚,在餘下的幾天裡,松坡是勤勤懇懇在家洗衣做飯、照看孩子,沒有一絲懈怠。

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午後,玉華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家裡,一進門就看到王琁頭上包紮的紗布與繃帶。

“寶貝閨女,你這是怎麼了?怎麼頭還破了”玉華一把抱起王琁,急切的詢問著。

旁邊的瑤琁插嘴道:“姐姐,被人從平方臺子上推下來摔著了。”

可能是心有愧疚,在餘下的幾天裡,松坡是勤勤懇懇在家洗衣做飯、照看孩子,沒有一絲懈怠。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午後,玉華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家裡,一進門就看到王琁頭上包紮的紗布與繃帶。“寶貝閨女,你這是怎麼了?怎麼頭還破了”玉華一把抱起王琁,急切的詢問著。旁邊的瑤琁插嘴道:“姐姐,被人從平方臺子上推下來摔著了。”

正在廚房做飯的,松坡慌忙拎著鍋鏟兒跑了出來:“下班了?買了豬肉,剛燉上粉條和白菜,先歇歇,待會就能吃上熱乎的。”

玉華一臉怒色的瞅著松坡,質問:“孩子這是怎麼磕得?”

松坡也不知道怎麼解釋了,站在原地吞吞吐吐的說:“那啥,就,就,就是帶著她在外邊玩兒,被前邊二燕他們幾個推了一下,擦破了點皮,流了點血。”

玉華一聽更來氣兒了:“讓你在家看孩子,你看得這是個啥?你是不是又打牌了?”

松坡聳拉個頭,撓了撓耳朵,又怕激怒玉華,又不知道怎麼回答,轉身往廚房方向走:“那個,菜要糊了,我去看看。”

“我就知道是你偷摸打牌,把孩子放一邊不管了,前後囑咐你多少遍了,就是不放心上。是你贏那兩塊錢重要,還是孩子的安全重要?”玉華一邊埋怨,一邊將閨女抱在懷裡,小心翼翼的解開紗布,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指甲蓋大小醬紫深紅的傷口,中間凸起部分已經看著發硬結痂,周圍略微有些紅腫,呈現出淡淡的粉紅色。

玉華熟練的從床頭櫃子的第一層抽屜裡抽出一個鋁製小箱,從裡邊拿出鑷子,消毒棉,碘伏;緊接著小心翼翼的將碘伏瓶子開啟,右手用鑷子夾起消毒棉,在碘伏瓶裡沾了沾,輕輕的在女兒傷口上輕撫,消毒動作嫻熟,一氣呵成。

給閨女重新消毒包紮後,玉華仍舊難以壓制內心的怒火:“閨女白白淨淨,好好一張臉全是讓你給毀了了,眉頭中間這麼大一個疤,真是造孽啊,碰上你這麼個不著調的爹!”

“別生氣了,別生氣了,我真不是故意的,誰知道這些孩子都跑那麼高。”松坡一邊道歉,一邊端起飯菜上桌。

怎麼說你好,好好的孩子,讓你整出這麼大一個疤,以後孩子工作、找物件,都得受影響,你啊,我真是沒法說你,孩子剛受傷的時候你為什麼不第一時間把她送我哪兒去了?要是那會給孩子縫兩針,以後紅傷消退,頂多一條細細的縫痕,你看現在,就算結痂好了,還有指甲蓋那麼大的塊疤痕。”

玉華氣不打一處來,看都不想看松坡一言,只是滿眼疼惜的看著閨女。

王琁從父母的表情看得出來,爸爸媽媽在吵架,而且媽媽情緒很不好,很不開心。

至於為什麼媽媽發那麼大火兒,當時她並不理解。

從小學到初中、高中,有很長一段時間,每次剪頭髮,母親總是囑咐理髮師,為女兒保留齊眉的劉海,為得就是掩蓋那塊額頭的傷疤。

傷疤,給予王琁最大的感悟就是,受傷時,確實深刻體會到外界傷害給自身帶來的直觀痛苦;然而,隨著傷疤漸愈,感官疼痛漸漸消失,但是卻很難達到“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境界。因為那塊傷疤始終客觀存在,感官疼痛雖然消失,然而,曾經的那段記憶確深刻的記在心底。

也不知道大家是否有類似這樣的感知,很多時候,童年的歡樂保留在我們記憶裡的畫面並不十分清晰,但是,因為某一時間,外力所造成的傷害確實記憶猶新。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王琁也經常覺得那塊傷疤極其醜陋,年輕時,每每照鏡,總是黯然神傷、自慚形穢。有時候也會把自己對容貌的焦慮、交友的不順、生活的坎坷,各種相對並不順遂的境遇歸咎於那塊與自己相生已久的傷疤。

慢慢的,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內心對外界的感知與磨合也在逐漸發生變化。

傷疤依舊存在,但是所歷經的悲歡離合不會因此增減。

客觀事實,有時候像是對人性的點綴,但卻不能作為左右主觀發展的核心依據。

三十歲後,王琁已經漸入佳境,確切的說,已經能夠與那塊額頭傷疤平和以待。

現在傷疤對於王琁而言,不再是醜陋,與自慚形穢的心理負擔,而是,自身適應發展的與眾不同。她可以留著齊劉海,保留一抹“公主切”式的清純甜美與溫馨,同時也能束起發包,展現一種別樣的妖嬈風情與幹練。

現如今經常被大家掛在嘴邊的整容、醫美,成了大眾包裝的預設存在。

對此現象並不抨擊,也未曾帶著有色眼光看待這個以美為美的花樣時代。美可以帶來一些優勢,同時也會帶來一些潛在危機,存在即合理,但是有時候貌變美,人生境遇反而不能坦然順遂。

這些體悟,可能源於王琁心靈深處對陳小奐經歷的深思與不解。

陳小奐差不多與王琁二姑王蘭芳年紀相仿,兩人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在過去的農村,很多女孩的命運是大體相似的,學習不好,年紀長到十五六歲,早早的就輟學往南方打工了。

王琁依稀記得,還未去南方之前,二姑和陳小奐一樣,打眼一瞅,破棉襖,黑褲子,馬尾上總喜歡綁著一塊格子手帕,活脫脫的村姑形象。

特別是陳小奐,右側臉頰靠近太陽穴位置,有紅棗大小一塊紅痣,頭髮天天亂糟糟,嘴唇常常乾裂出血,人又清瘦,整個人看上去又土又醜。

陳小奐是西頭藥房,東邊隔壁陳江河和李盼家的三閨女,她還有兩個姐姐,大姐陳雲奐,早前嫁給附近葫蘆頭村打鐵鍋的朱貴,朱貴因為結婚後生活拮据,曾經在南方做過搶劫的營生,王琁只是在很小的時候依稀記得,曾經因為東窗事發,有好多警察包圍了陳江河家,並把朱貴銬上手銬強行帶走了,警車的鳴笛聲可以說是響徹整個村落,大路上都引來很多圍觀的人;二姐陳麗奐,因為面容姣好,後來被福建的一個富商包為“二奶”,算是遠嫁異地,很少回家,村裡多數人對她也沒啥印象。

記得大概是在1996年秋天那會,王琁和小夥伴們在村頭跳皮筋兒,偶然遇到爺爺奶奶拎著東西,將姑姑送到了拖拉機上,上面坐著的還有陳小奐,已經用編織袋裝著的兩大袋行李,陳江河開著拖拉機將兩人拉走了,可等拖拉機再回來的時候,才發現兩個人並沒有跟著回來。後來從爸爸媽媽口中知道,兩人是一起去南方東莞打工去了。

一晃過去兩年,臨近春節那會,村子的大街上熱鬧異常。王琁那會跟陳雲奐的女兒朱娟玩的挺好,朱娟自從他爸爸被警察帶走後,孤兒寡母沒什麼依靠,就都搬回姥爺陳江河家居住,因為姓“朱”,加上受之前她父親負面形象的影響,小朋友們都欺負她,還給她起了個外號叫“老豬圈”。在村子裡,兩個不合群的小朋友,慢慢交往了起來,漸漸的也成為了好朋友。

這天她們兩個正踢著沙包“跳房子”,遠遠的看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開進的村子,慢慢駛向了陳江河家的衚衕裡。

那個年代摩托車都不多見,更何況小轎車,一下子引來了村頭人群的圍觀。

圍觀的群眾,都齊刷刷的將眼光投向慢慢停穩的車輛,等小車停好,後排的車門率先開啟,只見腳步伸出,一雙精緻的黑色小短靴映入眼簾,一位妙齡少女,面板白皙,臉上的紅痣已經消失,面容精緻,朱唇輕啟,劉海微卷,頭髮被碧綠玉簪盤起,雙耳帶著玫紅色的中國結流蘇,身穿同色系玫紅色高開叉碎花棉旗袍,身材高挑纖細,緩緩的從車內走出,好似老式掛曆中走出的美豔女子。

“媽,我回來了,給你帶了不少年貨。”女孩一路嬉笑,一邊跟圍觀的人們打招呼,隨後從後備箱拿出拉桿箱、一臺彩色電視機,還有各種各樣精美包裝的盒子,另外給每個在場的小朋友分了一把巧克力。

那也是王琁生平第一次吃巧克力,與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多彩漂亮的塑膠包裝紙開啟,放入口中,細細品嚐,舌尖第一份浸入的不是甘甜,而是一抹濃厚的苦澀。

“哎呦,這不是小奐嘛,你看看人家現在出息了。”

“到底是人家南方的水土養人,你看看人家小奐,之前是黑黢黢精瘦,現在多漂亮、多有氣質。”

“這個車看著是不便宜啊,這閨女這兩年看來在外邊沒少掙錢。”

溢美之詞也好、嫉妒之心也罷,各種各樣的言語在人群中傳遞。

過年期間,有不少人家到陳江河家串門兒的,特別是有些有女兒的人家趕著巴結小奐媽,想讓小奐幫著來年找工作。

時間也過的很快,轉眼到了大年十六,在陣陣爆竹聲中,小奐的車上又多了兩個稚嫩的少女面孔,那輛小車滿載著三個家庭的嚮往,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小路盡頭的方向。

一晃又是六年,王琁這個時候已經在縣城實驗中學讀初三,正好趕上放暑假,爸爸到鎮上公交站接她,坐著爸爸的摩托車,剛走到村頭,看到一輛紅色的賓士停在了村口拐角處,只見一個年齡60多歲的禿頂老男人,大搖大擺的從車上走出,環顧四周,操著一口廣東腔,滿眼嫌棄的看著自己被黃土染指的鞋頭:“你確定要在老家安胎嘞?我看這裡衛生條件可不是一般地差,你幹嘛放著花園別墅不住嘞,非要回到這個窮村子。”

一個身著歐根紗粉色寬鬆連衣裙的女孩從他身後走了出來,王琁定睛一看,像是朱娟的小姨小奐,她依舊面容嬌豔,氣質不凡,只是眼神不再有少女的靈動,而變得陰鬱寡歡,微胖的身體,突起的肚子,好像在透露著某種異常資訊。

王琁回到家後,正巧碰上跟二姑和媽媽在聊天。

“前兩天買菜在鎮上遇到小奐,我看她現在身體挺笨重的,是懷孕了嘛?”一向不喜歡八卦的玉華不解的問著;

“是懷孕了,那個男的我見過,在東莞開酒店的,嫂子,你還記得七八年前我跟小奐一起去東莞打工嘛?”二姑蘭芳絮絮叨叨的說著。

“記得啊,那會咱媽還老埋怨你不變通,看人家小奐光鮮亮麗的回來了,可沒少數落你。”玉華淺笑著。

“那有啥啊,我是本本分分的在酒店做我的服務員,小奐就不一樣了,掙了錢,自己拉了雙眼皮兒,去了痣,整個人都變漂亮了,加上她又會說話,能來事兒,一來二去就跟我們酒店老闆好上了;後來老闆給她買了別墅和車子,兩人住一起了,她就再也沒去上班兒了。”二姑說話的語氣中滿含惋惜。

“那也挺好,總比在咱這個窮村子找個懶漢嫁了強。”玉華笑著說。

“嫂子,你知道啥啊,他倆根本就沒結婚,我們老闆都60多了,有家室,有個閨女都比小奐大15歲呢,他是揹著他老婆,偷偷包的二奶。”二姑小心湊到玉華身邊說著。

“啥是二奶?”

“就是小老婆唄!”王琁插嘴說。

“小姑娘家,知道得可不少,你害不害臊啊,趕緊進屋兒寫你作業去,別在這兒聽牆根兒。”玉華數落著王琁。

王琁只好整理好書本兒,去裡屋待著,但是仍舊關注著屋外的動靜。

“那小奐是挺可惜的,又聰明又漂亮,大姑娘家,又沒嫁人,就懷孕了,這事兒傳出去多不好聽。”玉華心裡可惜啊。

“小奐是挺可惜的,剛懷孕那會我還遇到過她,她說檢查了,這一胎是個男孩兒,可把老闆高興壞了,男方老闆封建思想特別重,總想填個男丁,好繼承家業;但是好景不長,聽說最近是讓老闆大房媳婦兒發現了,鬧得厲害,老闆閨女找了一幫人,把她趕出來了,小奐又覺得在那邊待著不安全,這才讓老闆給她送回老家的。”二姑把來龍去脈詳細的跟玉華說著。

“哦,怪不得我問起老盼嬸兒(小奐媽媽李盼),一說起小奐物件她說話都含含糊糊、支支吾吾的。”

“小奐前兩天跟我說了,說是最近還得麻煩你呢,產肚子大了,產檢來回走動不方便,說是會有來家裡讓你給幫著檢查呢。”二姑小聲的說著。

盛夏炎熱,也沒法出去玩兒,王琁整日也是被老媽催著寫作業,預習下個學期的功課。

用她老媽玉華的話來說:“腦袋不聰明,就得學著笨鳥先飛!”

在暑假的兩個多月裡,小奐幾乎每週都會來家裡讓玉華給她檢查。

有一天晚上,正趕著夏季悶熱,全家人都撐起蚊帳躺在房頂乘涼,剛睡著一會,就聽見“哐哐哐”,有人在樓下急促的敲著大門兒,還一邊慌張的喊著:“玉華呀、玉華,出事兒了,快點下來開門兒啊。”

王琁也被這突入起來的動靜吵醒,跟著爸媽下去了。

老盼奶奶整個人語無倫次的:“玉華,你趕緊跟我去趟家裡,小奐夜裡起來解手,蹲地上起不來了。”

玉華聽著情形不對,趕緊拿起聽診器、醫藥盒往外走,邊走邊問:“羊水破了嗎?有出血現象嘛?”

老盼奶奶嘴都有些不利索了:“那個...那個...那個地上有一大灘水,不像是血。”

“那你趕緊讓江河叔給120打電話,應該是羊水破了,情況很危險的,小孩很容易缺氧,大人也有危險,順產要是不好生,得趕緊準備準備東西,去醫院剖腹產。”玉華臨危不亂,條理清晰的跟老盼奶奶講著。

聲音漸漸遠去,王琁的心情也跟著緊張,一晚上也沒怎麼睡好覺。

第二天早上,天剛矇矇亮,玉華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

王琁急忙湊上去詢問著:“情況咋樣啊媽?人沒事吧?”

“唉,要是沒事兒就好嘍,男孩生下來就沒呼吸,已經宣告死亡了;小奐宮內大出血,不得已做了切除手術,命是保住了,就是以後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媽媽無奈的說著。

“啊?摔一下那麼嚴重嗎?”王琁不解的問著。

“前兩週我給她檢查身體的時候,發現羊水少,就跟老盼嬸兒嚴肅說過這個情況,建議他們提前去醫院待產,她倆都沒放到心上,說多喝點水補充補充就行了,跟她們也解釋了,這種情況對大人對孩子都很不利,倆人去醫院呆了一個星期覺著沒啥,又回家了,這真是沒法說...”

王琁媽媽在婦產科是一名相當稱職的大夫,但是面對一個無辜生命從自己眼前失去,作為一個母親,又作為一個大夫,她的內心無比難過。

一週以後,一輛麵包車將小奐送回了家裡,人被臺下車子的一瞬間,王琁清楚的看到,原本美麗的面容慘白至極,眼神空洞,沒有絲毫生氣。

幾日後,玉華要去給小奐檢查身體,蘭芳和王琁非要跟去,三個人也一起往陳江河家裡走著。

那個年代,農村多是青轉瓦房,陳江河家住得是村裡僅有的、也是唯一一家擁有兩層樓房的人家。

遠遠看去,氣派的樓房與整個村子的樸實清幽顯得格格不入。

夏季的炎熱潮溼,混合著絲絲黴味夾雜出這片土地獨有的氣息。

跨過大門,走過小院裡青苔斑駁的石砌小路,便到了小奐居住在一樓的西側小屋。

灰色牆壁,挽起的白色紗帳下,小奐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隨風舞動的夾竹桃。

聽到外面有動靜,趕忙回過神,禮貌性的衝三個笑了笑。

媽媽照例詢問了下飲食情況、身體壯況,隨後拿出小藥箱,緊接著開始消毒工作。

開啟腹部紗布的一瞬間,映入眼簾的是一條十幾公分長的傷疤,傷口周圍是暗紅色的斑斑血跡,王琁瞬間感覺頭皮發麻,此刻才知道刨腹產原來要給女人造成如此之大的創傷。

她才二十幾歲,花一樣的年紀,卻要經歷大部分人一生都不可能觸及的痛。

玉華和蘭芳都在勸解著小奐,小奐卻顯得異常冷靜,娓娓說道:還有什麼想不開的呢,人大概就是這樣;心裡啊,總是不滿足,又總是自找苦吃;缺什麼,偏偏什麼顯得最重要。以前窮,缺錢的時候,臉上的痣,成為別人對我排斥的由頭;那時候,我真切的發現美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天真的以為有副好長相,就能走上捷徑。我拼命工作、有了錢,整容、包裝,也確實變美了,可以說金錢與美貌都有了,那會兒漸漸才發現圍著自己轉的大多是看上了這副長相,愛情卻漸漸沒有了,直到現在失去孩子,才清醒的明白,錯在自己太自以為是,不怪別人。”

後來小奐在父母、家人的照料下,漸漸恢復了身體,卻也不在對男婚女嫁提起半點興趣,一個人離開了村子,一個人上班,一個人度日,彷彿決定就這樣孤獨終老下去。

很小的時候,長輩們經常說,女孩子沒必要長的多漂亮,普普通通其實就很好。

美貌有時候不一定能帶來好運,尤其在能力遠不及美麗的時候,漂亮反而成了一種災難。

漸漸的,似乎內心也認同了這一點。

在這有限的歲月長流中,於人而言,美與醜,得與失,就像人們心底的一道傷,人們從自我滿足的欲忘世界裡一路走來,卻又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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