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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興八年,春。

漢中南鄭。

李典站在漢中南鄭府衙大堂之中,揹著手,看著大堂正中的那個席位,沉默了許久。他剛剛和張遼交接完畢,然後今天又是親自送張遼出城三十里,然後才回到了城中。

從現在開始,李典便是算是漢中的一號人物了。

在陰山之時,他不過是一城之守,而現在,則是一地之主了。

雖然說漢中之地並不能算是很大,並且是屬於一箇中轉的地界,是作為川蜀和長安之間的轉運樞紐,但是對於李典來說,卻意義重大。

李典緩緩的走上前,坐下,然後將自己的腰背挺直了一些,目光之中流露出了一些難以描述的神色,似乎有些感慨,也似乎是有些欣慰,或許也間雜了一些回憶……

李典第一次要站出來,承擔全家全族老小的責任的時候,他還不滿十八歲。

曹操治下的軍人體系,就李典認知,他是在第三檔的。當然,第三檔並非是最低的,畢竟還有等外品,瑕疵貨……

因為是第三檔的,所以李典難以融入曹軍的核心體系之中。

若是站在歷史巨人的肩膀上往下看,曹操為了打破士族官僚系統挾制,確實是大量吸收了寒門和普通子弟充當官吏,在文管體系當中和士族官僚進行對抗,但是在軍伍之中,曹操卻恰恰相反,有著非常森嚴的等級制度。

第一檔的,自然就曹氏中軍。

這一檔之中,包括中領軍,中護軍,以及驍騎、遊擊將軍。這些原本算是漢代雜號將軍的頭銜的,因為伴隨著曹操勢力的壯大而成長起來,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軍事結構。簡單來說,這些中字頭的將軍未必能有多麼強悍的武力,但是首要條件必然是忠誠。不僅僅是軍區副司令以上級別必須是宗親或者心腹,中下級軍官也是有大量的譙沛人。

第二檔則是在曹操早期就跟著的募兵。

歷史上的五子良將,基本上都是這一檔。張郃作為袁氏兵卒的帶鹽人,于禁接鮑信的班是泰山兵的新話事人,張遼手裡捏著呂布曾經的幷州軍,徐晃擺了楊奉一道成為白波賊新主,樂進則是曹操早期募兵練兵的重要小能手。

募兵制在加上私兵制,使得五子形成了相對的卡位狀態,泰山兵只有泰山派系將領才帶得動,幷州兵也只有幷州人才能指使,這使得寒門將領根本晉升不上去。曹操在中後期的時候,不知道是因為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還是覺得第二檔的將領已經威脅到了第一檔,便是開始慢慢的下手了,一直到了曹丕上位之後依舊是打壓不斷……

當然這種打壓,也造成了更為惡劣的後果。

當然這個五子的第二檔和第三檔之間的界限並沒有那麼明確,畢竟五子的概念是陳壽提出來的,但是很有意思的一點是陳壽也不認同李典,沒有將李典列入五子其中,這似乎也說明了一些什麼問題,要不然五子改成六子,算是多大點的事?

第三檔的,就是李典等人了。甚至李典還有些被列在了第三檔的偏下的位置上。

第三檔之中,主要的都是職業軍人。大部分都是毫無牽掛的,隨時都可以送死的那種,比如歷史上的典韋一類的,可以隨軍作戰,但是基本上是不可能單獨統領某方面的大軍。

這其實也是曹操對於士族豪強的限制……

李典號稱能文能武,但是這也正是被曹操所忌憚的。

曹操不希望他手下的兵卒將領,能和士族豪強尿到一個壺裡面去,所以第三檔的職業軍人,基本上就是攔截這些豪強大戶的防禦線。即便是突破了第三檔,也有第二檔的五子擋著。最大限度的降低了文官和武將結黨的可能。

當然,這不是說李典在曹操之下沒統領過軍,而是

說李典絕對不是曹氏夏侯氏的核心軍事體系當中一員,而且作為李典,他也不可能真的拋下李氏家族上下老小,然後跟著曹操義無反顧的去賣命。

在歷史上的李典,基本上就類似於於忠心版的臧霸,他既有士族文官的性質,也有地方豪強武將的資本,所以他不被曹操文武兩方所完全接納,完全信任。李典對這一點也很清楚,所以在歷史上他自己提出來舉家遷到鄴城,主動接受監控。但就算是如此,李典依舊沒有逃脫被算計的命運,合肥一戰,成就了張八百,但是死了一個李曼成。

而現在……

李典長長的撥出一口氣。

當下幾乎就是他的夢想照進了現實。

文能治國武能安邦,這是大漢許多士族子弟的夢想,李典自然也不例外。

雖然說漢中一地並不能算是很大的地盤,但是至少是一個不算是太小的郡了!

這個漢中郡和當年所謂離狐郡比較起來,相差可不是一點半點了。並且當時曹操讓李典擔任離狐郡太守的時候也沒什麼好心思,主要還是為了讓李典供應糧草,若是沒有一個太守名頭,怎麼好名正言順的提要求呢?

曹操確實是敢於用人,但是也同樣用得很狠。

相比較之下,驃騎大將軍的用人環境,就讓李典感覺到了什麼才是社團,呃,企業文化……

李典的家人族人陸陸續續的遷移到了關中之後,逢年過節都會收到驃騎大將軍特意讓人送來的過節禮物和親筆感謝信!

信中對於李典這一年當中的工作做出了總結和表揚,並且也闡述了關中政治集團的遠景和目標,然後再次感謝並期待李典在下一年當中繼續努力奮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云云……

這幾乎在後世之中被用得爛大街的方法,但在大漢當中可是獨一家!

李氏上下哪裡受得了這個啊!

據說李典家中的長輩,在接到了驃騎的親筆信之後,全都感動得哭了,並且專門讓人裝裱起來,供奉進了族中的祠堂之內。

李典雖然也清楚驃騎的親筆信不是單獨給自己的,也有給其他的人寫了,但是怎麼說呢,這心中暖洋洋的就是受用。所以,李典就必須,也只能是將漢中治理好,否則別說去見斐潛了,就連見自家長輩估計都是無顏!

思索之間,忽然聽聞堂下有腳步聲傳來。

『將主……』李典的心腹護衛拱手稟報道,『氐人王蒲氏求見……』

李典微微沉吟,便是點頭說道,『有請。』

漢中軍政,重要的是兩個點,一個是上庸,另外一個就是陽平。

上庸是申氏,陽平就是氐人。

上庸的申氏是在地域之內,而氐人則是在陽平關外圍。

申氏的問題,其實就是因為新田政引發的問題,暫時不表,而氐人的問題麼,則是和羌族一樣,是大漢之前遺留下來的問題。

氐族和羌族是我國古代西部兩個起源早、分佈廣、人口眾的民族,自商代至秦統一,漢中西部均在『氐』的區域內,後來慢慢的氐人就縮回了山中,南鄭一代才成為漢人的定居點。

漢中南鄭出陽平關,往西北方向,武都附近,幾乎都是氐人。對於大漢的態度,其實氐人和羌人差不多,總體來說是據地稱雄,不甘依附,對中原王朝時附時叛。就像是上一次的漢中事件,氐人也是各有心思,在兩個氐人王被討伐之後,其餘的氐人王便是忙不迭的表示歸順。

沒錯,氐人王不止一個,甚至連氐人自己都未必能夠清楚究竟有多少個氐人王。似乎對於氐人來說,這個『氐人王』不是常規意義當中的『王』,而是代表了一個較大部落集合體的首領而已。這個首領實力有大有小,大的可能有萬

人以上,小的或許只有幾百。比如這一次前來拜訪氐人王蒲氏,就是其中之一。

氐人原先沒有什麼姓氏的,但是後來就模仿著漢人自己取,或是乾脆採用漢姓,除了常見的『王、呂、姜、雷、楊、竇、姚』等姓氏之外,還有一些比較不常見的,『蒲、仇、強、黨、要梁』等等。而距離漢中比較近的則是蒲、強、呂、黨等姓的氐人。

簡單來說,上古氐人的地盤,比如漢中,比如武都,以及天水等縣城,如今被漢人佔據了,成為了漢人的地盤,而氐人則是被迫不得不『分竄山谷間』,這就使得了氐人和漢人之間產生了天然的矛盾。

因此對於李典來說,如果處理不好和氐人的關係,那麼他自然是當不好這個漢中一把手。

而落到了具體事項上,李典大概有了一些想法,只是沒想到還沒等李典開始做,這氐人王蒲氏就找上了門來。

這就有點意思了。

氐人和南匈奴不同,和西羌也是不太一樣。

來漢中之前,李典特意派人向驃騎申請,調閱了氐人相關的檔案,他發現氐人的叛亂,其實頗有意思。在驃騎派人送來的氐人王的相關檔案之中,除了當下氐人王的一些基礎資料之外,還特意簡單的註明了氐人在大漢四百年間的幾次重大動亂。

氐人在大漢王朝之中第一次的叛亂,是在元封三年。官方文件和斐潛補註,在時間上沒有什麼問題,但是次序上略有些偏差。官方原檔是氐人叛亂在前,後孝武帝派人平叛,後遷氐人治酒泉,但是斐潛補註的是在氐人叛亂之前,多了兩個字『事敗』。

當然,在元封年間的事情,到了當下,具體情況應該是如何,恐怕都是不為人知了。

氐人沒有專門的史官,所以發生了什麼事情,也就只能是一家之言了。不過李典覺得驃騎所寫的『事敗』二字,恐怕才是最有可能的真相。

孝武帝為了對抗匈奴,為了充實張掖到敦煌一線,不僅是徵發了全國的贅婿囚犯等等填充河西走廊,估計也將目光盯上氐人身上。

而驃騎額外註明的另外一次氐人事件,則是在孝光武時期。

孝光武大勢已成之時,隗囂表面上歸附劉秀,私下卻聯合公孫述作亂。在這場叛亂中,氐人豪酋齊鍾留與當時的武都郡丞孔奮合作,擊退攻打武都的隗茂。孝光武旋即給與這些氐人『復其侯王君長』的待遇,而且『賜印綬』。

驃騎同樣在這一件事情上註明了另外兩個字『事廉』。

氐人豪酋齊鍾留為什麼會幫助孔奮,而不是投向了隗茂呢?

孔奮年歲不小了,沒有多少的武力值,也談不上什麼智謀百出精妙算計,可是偏偏就這樣的一個人卻導致了隗氏謀劃最終落敗,原因就是斐潛註明的兩個字『事廉』。

孔奮任職武都之前,是在河西將軍竇融邀請之下,擔任姑臧令。當時天下紛擾混亂,唯有河西地區較安定,姑臧被人們稱為富縣,與胡人通商貿易,每天有四次集市。在孔奮之前的每一任縣官,沒有幾個月就富裕起來,而孔奮任職四年,財產一點都沒有增加。

是貪婪的人值得信任,還是清廉的人更讓人信服?

然後再將這個問題更推進一步,是氐人豪酋齊鍾留更相信孔奮,還是那些普通氐人更相信孔奮呢?

這些都是李典在這些時日之中思索著的問題。李典讓人到關中尋求關於氐人的檔案資料,而驃騎斐潛便是在這些檔案資料當中留下了四個字,若是說還不清楚這是驃騎的提點,李典也就白長了個腦袋了。

在到了漢中之後,李典短暫的和張遼有過一些溝通和交流,也讓李典更加確定了一些他今後在漢中思路。李典認為,在對待氐人這個問題上,既不能像是南匈奴一樣,也不

能像是對待西羌人一般。

雖然同樣是教化,但是細微之處有些差別。

南匈奴基本上是單一頭領,但是部眾不多,所以驃騎是切斷了其頭領和南匈奴普通牧民之間的紐帶,自然而然的就分化歸攏了。而西羌則是北宮的影響有些根深蒂固,如果不能拔除了北宮,怎麼分化都效用不大,所以北宮最後就死了……

那麼氐人呢?

之前張遼坐鎮漢中,氐人無不兢兢戰戰,也沒聽張遼說有什麼氐人前來拜見,而現在張遼剛走,這氐人王蒲氏就來了,僅僅是湊巧了?

李典嘴角露出了一些微笑,但是很快就收了起來。

氐人王蒲氏來了,向李典行禮拜見。

蒲氏偷偷摸摸的觀察著李典。

李典臉色不悲不喜。

『在下聽聞將軍入主漢中,特來向將軍賀喜……』蒲氏說著,然後從懷中掏出了一份禮單,拱手送上,『一點勞軍草料,不成敬意……』

李典伸手,示意護衛不用收那份禮單,『心意領了,這勞軍之物麼,就不必了。驃騎麾下,斷無上任即需勞軍之說……來人,設宴!蒲王不必推辭,既是遠道而來,當為客也,豈能失了招待?更何況這漢中山川水土,某也不甚熟悉,還要請蒲王多多指點……』

氐人王蒲氏聞言,多少有些意外。李典不收勞軍禮單,但是又留他吃飯,一時之間不清楚李典究竟在葫蘆裡面賣得什麼藥。

雖然李典說是簡單飯菜,但那是客氣話,酒肉什麼的也是都有的。李典一邊勸酒,一邊扯些家長裡短風土人情,從山東說到陰山,然後又從陰山說到了關中,說得氐人王蒲氏一愣一愣的,同時也是頭暈腦脹,根本理不清楚李典說這些究竟是真的閒扯,還是說別有用心。

聊天麼,都是相互的。

李典雖然沒有學過什麼心理學,但是並不妨礙他具體的運用。就像是當有人主動介紹自己的姓名之後,順帶了一個詢問的時候,一般人也會下意識的講述出自己的名字一樣,即便是這個人是一個陌生人。

李典當下也是如此。當李典講述了那些風土人情之後,只需要勾一下,氐人王蒲氏也就不由得會講一些關於氐人周邊的事情了,因為他確實也只有這些內容可以說……

『什麼?你們每畝收成這麼低?山裡面?山裡面的田畝,這數目也是低啊!』李典很是誠懇的說道,『你看我們這漢中之地,也有種在山坡上的莊禾,都比你們收成的要多!這要麼就是方法不對,要麼就是種子不行!』

『呃?真的?』蒲氏愣了愣。

『那還有假?我還能騙你不成?!』李典似乎有些喝多了的樣子,拍了拍胸脯說道,『不信你找一塊地,你我都派人去耕作,看看誰的多!』

蒲氏睜大眼,然後吞了口唾沫,『這樣啊……要不算了吧,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李典哈哈笑道,『農桑之時,乃是大事,有什麼不好?更何況你們種出來的莊禾多了,才有賦稅啊,要不然……啊哈哈……』

蒲氏眼珠亂轉,『將軍,這賦稅……能不能……』

『賦稅不能少!』李典似乎清醒了一些,臉色沉了下來,『這是驃騎大將軍定的,不是我定的!』

蒲氏被堵了回去,但是似乎也沒有堅持多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隨後很快這個話題又被岔開了。

等到蒲氏離開了南鄭,才走出城門沒有多遠,在半道上等著不耐煩的一些氐人模樣的傢伙就從樹林裡面竄了出來,急急的扯住了蒲氏追問道,『怎麼樣?啊?新來的漢人將軍是個怎樣的人?』

蒲氏沉吟著,半響才皺著眉頭說道:『不太好說啊……雖然說看起來似乎有些像

是莽撞軍漢,脾氣簡單直接,但是麼……我總覺得似乎有些不對……』

『那是什麼不對?』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之中,蒲氏尷尬的撓了撓頭,『我說不上來……』

眾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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