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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大人在哪裡,大概並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他們當然可以如同左史大人一樣,站在宮門前,準備記載著許多的故事。

也可以躲在暗地裡,去看著他們這些世人對於那樣一些四疊劍修的楚王所謀劃的一些事情。

令尹大人的死便是今日正午之事。

那樣一個明明都摔成了肉泥,卻被告知人間是突發腦疾而死的老大人的故事,確實讓這樣一些臣子們心中產生了一種很是荒唐的念頭。

只是有些故事自然不是因為這樣一個荒唐的念頭而來的。

他們或許更早一些。

譬如從某個少年看著那位帝王,產生了諸多失望的情緒開始。

寧靜默默地站在宮門前,看著那個奮筆疾書的左史大人,輕聲說道:“大人如實記載了所有事情?”

左史伸手將手中墨水乾涸的筆伸向了一旁吏人,那人將硯臺之中的墨汁遞了過來,重新沾滿了筆鋒。

這位大人繼續寫著。

“是的。王上知道的,王上不知道的,當然一切都寫了進去。”

少年眸中倒是閃過了一絲很是激動興奮的光芒,這與這樣一個少年寧靜的名字與寧靜的行事風格顯然有些不同的。

或許那些東西確實是足以令一個這樣的少年興奮到悸動顫慄的事情。

“我以後會青史留名的,是嗎?”

左史大人的筆鋒壓在了書冊上,停頓了少許,才重新重重的將那一筆寫了下去。

那是水字的一捺。

前面兩個字,是冥河。

忘憂水是冥河水。

忘憂水當然是冥河水。

那樣一條懸於人間之上的大河之中,有著極為濃郁的冥河之力。

大概也只有這樣,才能夠讓世人在往返上下人間的過程之中,不為前塵所叨擾。

“人間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情,下臣以冥河之水毒殺君王。”

左史平靜地記錄著那些事情,淡淡地說著。

“或許確實會青史留名,只是未嘗不是遺臭千年。”

寧靜身為左史府修史小吏,自然也清楚這些東西,但這個少年只是依舊輕聲笑著站在那裡。

“讓一個槐安人做黃粱的帝王,而這個槐安人卻只想著將黃粱併入槐安,這大概才是對於黃粱歷史的一種褻瀆。”

宮門前很是寧靜。

大概就像當初某個叫做李青花的姑娘,很是驚歎地站在這座南方都城之中想著的那句話一樣——張小魚,你看,這裡都是黃粱人。

張小魚是否會嗤之以鼻地說著黃粱不都是黃粱人難道還是槐安人嗎這樣一句話尚且不得而知。

但是那句話無疑是極為客觀誠懇的。

黃粱當然都是黃粱人。

哪怕世人生活在大風朝千年,黃粱也不會將自己當成槐安人。

大澤橫亙,兩地割據,這樣兩片大地,自然很難真正地同化為同一種人。

是以北方大道興盛,懸薜院亦是嘗試以文化之天下,然而這片大地上,最為古老的信仰,依舊是巫鬼神教。

他們依舊自認為是神鬼子民,而非那位妖帝陛下的子民。

哪怕是令尹,在面對著神女歸天的訊息的時候,亦是產生了極為驚悸的神色——就好像,就好像當初誠懇地推翻神女所選擇的楚王的那些人,從來不是他們一樣。

有些故事,在血脈裡的傳承,自然是不可忽視不可磨滅的。

“如果王上沒有受到冥河之力的影響,那麼今日假都,不會有任何臣子活下來。”

左史並沒有在意少年的那些慷慨的言辭,只是平靜地不無凝重地說著。

寧靜沉默了少許,靜靜地看著左史,輕聲說道:“所以大人千萬要記載得真實一些詳細一些。”

史書是給後人看的。

對錯與否,也是後人才能知道的。

這大概便是無論南北,人間史官一職都是自古老之中沿襲而來的原因。

左史並未說什麼,依舊在那裡認真地寫著。

或許已經寫到了今日令尹之死了。

楚新曆元年,王不事朝政,長飲於高樓,令尹聞召往,墜而亡.....

寧靜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

長街燈火卻是突然飄搖了起來。

這個少年回頭看著那些街頭的被莫名而來的風吹得招搖不止的燈籠。

少年雖然不是什麼修行者,只是終究在劍院之中待過一些時日,也算有些見識。

寧靜看了許久,轉回頭來,輕聲說道:“王上似乎在拔劍。”

那是劍風劍意落向人間的徵兆。

左史大人手中動作一滯——世人或許在千百年後,會看著那一筆著墨極為濃郁的史冊原稿,猜想著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

“倘若是我發現,自己突然中了什麼很是離奇的古怪的毒素,同樣也會憤怒地想要拔劍殺人。”

左史緩緩說道,又繼續寫了下去。

寧靜沉默了少許,而後輕聲說道:“大人寫快一些,不然可能到時候來不及寫完了。”

左史平靜地點著頭,一旁的吏人重新將墨汁遞了過來。

那個少年彎下腰去,重新將那塊石碑撿了起來,夾在臂彎裡,向著宮中而去。

少年當然依舊是禁足在左史府中。

只是今日的左史府大概大得很,一直從明合坊到了皇宮之中。

......

那些黃粱的苦芺酒的味道,也與往日的有些不同。

這讓寒蟬突然想起了當初自己第一次穿過大澤,來到墨闕城關之內的一處幽黃山脈之下的小鎮時候喝到的第一口苦芺酒的味道。

冬雪時候的苦芺酒,哪怕熱過了,總歸還是有些又苦又寒的味道。

但那時的酒與現而今自然是不一樣的。

不止是第一次見到風雪覆過山川的感受。

而是酒裡有別的東西。

寒蟬靜靜地看著那隻酒杯。

又轉頭看向了在暮色宮道上踟躕而去的那個釀酒的近侍。

這個帝王沉默了很久,將那一壺酒拿了起來,送到唇邊飲了一大口。

寒蟬當初喝著那些槐安之酒的時候,所感受到的大概並非虛假。

酒裡確實摻了水。

只不過並不是人間的水。

而是冥河的水。

當寒蟬注意到了這些東西的時候,再次喝下的那一口酒中的意味,便無比清晰而鮮明瞭。

這也不是尋常的流在人間的冥河水,而是極其靠近幽黃山脈深處的那種冥河水。

世人往往用著忘憂水來稱呼,尤其是在槐安。

當年槐帝陛下極其喜歡喝著這種忘憂水。

只是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樣一個叫做姬無胥的帝王。

那個帝王一生只怕兩個人,一個叫做李二,一個叫做青衣。

所以他可以將冥河水當酒喝,但寒蟬顯然是不行的。

所以這個帝王在那一口酒落入腹中之後,很是清楚地察覺到了那種極為濃郁的冥河之力向著神海而去的侵蝕之意。

至此這個從未想過這些東西的流雲劍修,才發現神海之中的劍意都已經被蝕化了幾分。

於是這個劍修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當初南衣城某個道門大修鬧出的笑話。

能夠一拳打死一個靈巫的白衣大妖,卻因為神海被冥河之力侵蝕,差點死在了幽黃山脈的高山風雪之中。

不論是劍修,還是道修,亦或者曾經的佛門,所修的自然都是天地元氣。

唯有巫鬼神教的人不一樣,他們所修行的,是冥河之力。

那是一種與天地元氣截然相反,有時候甚至勢同水火的東西。

寒蟬平靜地放下了手裡的酒壺,看著那些猶如跗骨之蛆一般,向著神海而去的冥河之力。

這個流雲劍修終於想起來了一件事。

他不是在槐安,而是黃粱,冥河便懸在頭頂。

所以這片人間如何會沒有能夠挾制他的存在呢?

寒蟬覺得有些醉意上頭了。

所以這個劍修扶著了手中的那柄劍,拄劍立於高樓欄邊,舉目向著暮色昏沉的人間長街看去。

他看見了那個將石碑夾在了臂彎裡的少年,正在默默地穿過人間升起的燈火,向著皇宮方向而來。

這個流雲劍修拄劍而立,卻也是不得不感嘆了一聲。

“好一個黃粱的少年。”

寒蟬承認,他一直對於那些黃粱巫鬼道之人抱持著戒心,也對那些正在叢冉的巫甲與劍淵劍修抱持著警惕——神光之下,世人自然無比強盛,而劍淵,齊敬淵當初的赴死劍訣,無疑給了這個劍修極為沉重的教訓。

他甚至想過,黃粱的這些人會暗中前去南衣城,將懸薜院的那些修行者請回來。

只是上面的那些事情,什麼也沒有發生。

於是那樣一個少年並不隱晦的一些舉止,卻也因此被這位帝王所忽略了。

左史府一直大到了皇宮,寒蟬才終於意識到了許多東西。

這當然不是左史一人能夠決定的事情。

寒蟬從來都不是什麼合格的帝王,甚至作為一個來自流雲劍宗的劍修,他在宮中也只有柳三月這個道門師弟可以多說一些話。

至此他才明白了那樣一座楚王殿中許多暗地裡湧動的故事。

寒蟬不願意做黃粱的帝王,於是那些臣子大概也不會願意去承認這樣一個來自槐安的劍修。

這個帶著那種來自冥河之水的醉意的帝王在感嘆了那一句之後,神色卻也是漸漸冷了下來。

確實是愚民,確實是蠢貨。

闌離當初一點都沒有罵錯。

只是寒蟬卻也很快便反應了過來,人間群臣,又如何能夠是蠢貨愚民呢?

只是他們不知道人間的許多高層的故事而已。

縱使是寒蟬,也只能透過那些蛛絲馬跡,猜到了神女已經不在人間。

那些楚王殿中的人,又如何能夠知道?

他們或許依舊堅定地反對著神女治世,卻誠懇地借用著那樣一個古楚神鬼帶給北方的威懾來做著諸多的春秋大夢。

想到了這裡的時候,寒蟬臉上的神色卻也是漸漸由冰冷變成了一種若有若無的,好似譏諷一般的笑意。

“神女已經死了,寧靜。”

寒蟬很是諷刺很是哀憐地笑著。

這個劍修臉上的色澤有些蒼白,卻也有異樣的潮紅。

冥河之力對於任何一個槐安修行之人,都會帶來極為沉重的傷害。

寒蟬在皇宮之中,不知不覺間飲了這麼多的冥河之水,在發現的那一刻,那種創傷自然已經深入骨髓。

所以這個帝王笑著笑著便開始咳嗽起來,拄劍立於高樓欄邊的帝王,咳出了許多的血色來。

落在那些欄邊,像極了許多燒焦了紅色布幔——既紅也黑。

就像是某個搭好的戲臺子,最後卻突然起了一場火,於是一些咿咿呀呀的唱腔,最後都在那些布幔燒焦的氣味之中,化作了一場鬧劇收場而去。

這大概確實是一場鬧劇。

寒蟬低下頭來,看著自己手中那柄點燃著青火的劍。

人們有時候確實會忘記了。

這樣一個劍修,只是因為收了某個道人兩萬貫,前來黃粱殺死另外一個道人而已。

誰會想到這個一個殺手,最後會稀裡糊塗的變成了一個帝王呢?

這或許也有著當初寒蟬自己被自己所見的一些東西所打動的緣由在其中。

也許直到現在,寒蟬才終於明白,黃粱人所心心念唸的人間,與自己所理解的,大概從來都是不一樣的。

他們的目光被大澤隔絕了,從來都看不了那麼遠。

但曾經的虔誠與熱忱自然也是真的。

只是天下大河從來不同流而已。

寒蟬咳了一些血色,又平靜地抬手擦拭著唇角。

身為一個殺手劍修,受傷當然是家常便飯的事。

高樓漸有冷風起,這位帝王靜靜地俯瞰著這座位於人間南方的都城,人間燈火很是繁盛。

那些世人們或許並不知道今夜有著什麼樣的故事發生。

寒蟬握著手中的劍,劍上青火開始躍動了起來。

從下午的時候,那些劍火便起了,只是直到如今,才終於有了一些點燃夜色的勢頭。

這一劍可以落向神都,也可以落向假都。

對於寒蟬而言,這自然是沒人能夠阻止的事。

天下一念之事,又何止是磨劍崖之於人間呢?

只是寒蟬看了許久,目光終於還是離開了這片都城,遠眺向了假都之外,那片神光漸漸喑啞的神都。

那樣一個坐在神都之中等待著的道人,大概不會清楚假都之中的那些故事。

所以他也不會明白,這樣一個帶著痛苦站在風中的帝王,在那些無比冰冷的心思之中,經過了多少的糾結,才會選擇了沒有去看假都。

就像寒蟬曾經總是看著那個形貌醜陋的道人說著可惜一樣。

柳三月如果不去大道看看,大概確實是很可惜的事情。

所以這個劍修最後還是放棄了那些對於那個少年與少年背後的諸多臣子的憤怒。

站在宮門口趕著時間,記錄著人間這個故事的左史大人確實沒有猜錯。

冥河之水雖然不至於對於這樣一個劍修沒有作用,但是也沒有他們所設想的一樣,能夠輕而易舉地將這樣一個劍修毒殺在宮中。

寒蟬將手裡的劍鞘立在了高樓欄邊,那些劍火躍動而起,無數劍意元氣隨著這個劍修握住劍柄的那一刻,一同落向長劍之上。

只是四疊的寒蟬,倘若想要替柳三月斬斷那些神力的束縛,除卻點燃神海,沒有別的選擇。

那個少年已經走在了宮道之上,臂彎裡抱著石碑,正在誠誠懇懇地向著迎風樓方向而來。

寒蟬平靜地看了他一眼,並未說什麼,目光只是落向了自己身前的那柄將要出鞘的劍。

有青火在寒蟬的衣袖之上蓬然而生,繼而極為迅速地蔓延向整隻手臂。

那是來自點燃神海的過程中,外洩的一些火焰。

天工司曾經無比感嘆地評價過劍修點燃神海的劍法——這是極富有想象力與現實客觀性的劍法。

劍修們或許並不知道,點燃神海的做法,究竟蘊含著什麼天下至理,與道聖所闡述的缺一粒子究竟有著什麼關聯。

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們是天工司研製出混沌機的先驅。

夜色之中劍火迸發,一切天地元氣匯聚而來,凝於一劍之上。

寒蟬面色蒼白,唇角有著血色流溢,只是神情卻無比平靜。右手倒執長劍,平靜地向上提了一寸。

無數劍風劍意吹向人間。

整座假都燈火招搖——那些茫然的世人們抬頭看向這樣一場大風的時候,或許終於意識到了今夜的假都,會有一些極不尋常的故事發生。

只是在他們心中有著這樣一個猜想的時候。

那柄滿是青火的劍,便已經從一寸,變成了三尺。

劍上劍意化作了一柄極為龐大的鋒刃,離這片人間也只有三尺。

無數石板被劍意之勢震得迸射而出,化作一條直通神都而去的人間劍痕。

少年寧靜站在迎風樓下,看著那近在咫尺,離世人的頭頂不過三尺的浩然一劍,心中滿是驚駭。

修行者願意禮人間,人間才能安然無恙。

只是落在頭頂三尺,大概已經是極為仁慈之事。

寧靜的臉上一片蒼白,那個立於宮門之外,手中史冊被劍風捲得無比凌亂的左史大人同樣臉色蒼白,無數站在夜色裡那些假都諸臣,或許亦是如此。

混在酒裡飲下的冥河之水,或許對於一個劍意充沛的劍修而言,所帶來的影響,遠不如他們所設想的那樣沉重。

所有人都心驚膽戰地看向了那處高樓。

這一劍是去往神都的。

那麼是否還會有第二劍落向假都呢?

臉色蒼白的少年沉默了很久,抱著那塊石碑,開始向著那處百丈高樓攀登而去。

前度寧郎今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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