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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攀上高樓頂端的時候,那位帝王正拄劍狼狽跪於迎風樓中咳嗽不止,身前已是大片血汙。

寧靜在看見那隻用力的撐著劍柄的手的時候,卻也是明白了一些事情。

冥河之水當然是有著作用的。

至少,當這個帝王向著神都斬出了那一劍之後,那些洶湧的冥河之力,確實在摧毀著寒蟬的軀體與神海。

在倏忽之間燒空了的神海,大概確實沒有餘力再抵抗那些冥河之水的侵蝕。

只是這也讓這樣一個少年無比的茫然起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

倘若是這樣的話。

寒蟬又何必送出那樣令假都驚駭絕倫的一劍?

這個帝王咳嗽著,在迎風樓邊又吐了一大口血,血色已經幾乎不可見,吐出來的東西,滿是有如巫鬼之力一般黑色的東西,或者說更像某種生於冥河岸畔的黑色花朵,自寒蟬的口中吐了出來。

“這一劍如何?”

寒蟬背對著那樣一個抱著石碑走上來的少年,微微抬頭看向劍風不止的人間,倒是問了一個這樣的問題。

寧靜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王上這一劍,如果落向假都,假都大概沒有人能夠存活下來,當然是很好的一劍,但.....”

“我不能理解。”

少年確實不能理解在世人頭頂三尺浩蕩而去的那一劍。

“人間不能理解的事,向來有很多。”

寒蟬的聲音漸漸平靜了下來。

“一如我始終不能認同你們想要將黃粱自大風朝割離的想法。”

“大概,便是你們是黃粱人,而我是槐安人。”

寒蟬的這一句話,也許便是回答了彼此的兩個問題。

所以寧靜沉默無語。

這個少年抱著那塊刻著左史府三字的石碑,沉默少許之後,走到了寒蟬身前跪了下來,而後抬起頭,輕聲說道:“王上現在如何?”

寒蟬看著少年走來,什麼也沒做,安靜地坐在那裡,大概呼吸並不安靜,在一劍送去,將神海耗空了之後,這個帝王便一直沉淪在那種冥河之力侵蝕的痛苦之中。他的臉色頗有些慘白之意,只是眸光卻是依舊冷靜而帶著光芒——有些東西不止少年眼中有。

“不如何,劍修神海空了之後,只能慢慢吐納,修養生息,但是我被你們餵了太多冥河水,大概這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這個楚王一面端詳著那個少年,一面很是緩慢地說著那些東西。

“如果我能夠回到槐安,那裡的天地元氣更足一些,或許能夠讓我慢慢擺脫這些冥河之力的侵蝕,但是大概現在不行,冥河便在黃粱之上,我劍斬神力,同樣會受到來自神都的反噬。如你所見,我只能坐在這裡咳著血喘著氣,猜測著你為什麼要帶塊石碑上來。”

寧靜沉默地看著那塊端正地擺在自己身前的石碑。

“我在禁足,王上。”

那塊石碑依舊在寧靜身前。

少年說著,卻也是停頓了少許,目光遊離地看向迎風樓之外的夜色,還有那些在劍風之下倉皇的人間燈火。

“但是我現在發現了一件事。”

寧靜輕聲說著。

寒蟬坐在那裡咳嗽著,那些咳嗽的聲音好像成為了少年敘述的背景音。

“其實我完全可以不用帶這塊石碑。左史府是很小的,但也是很大的。我們所走在黃粱的每一丈土地之上,都寫滿了歷史的痕跡。帶著一本史書走在人間,走到哪裡翻到哪裡,就會驚歎地說著,啊,原來當初那些故事就是在這發生的,於是我們便踩在了歷史裡。”

少年的這句話大概是極有道理的,所以寒蟬拄劍而坐,咳嗽了許久,緩緩說道:“是的。那麼,你在這裡看見了什麼?”

寧靜沉默了許久,輕聲說道:“我在修史的時候,看見了一些迎風樓上的故事。當初那位女帝,黃粱女帝闌,在迎風樓之上,很是惆悵地說過許多東西,譬如修行界太高,以至於人間從來不由自己做主。”

寒蟬挑了挑眉。

那個少年很是虔誠地說著:“所以大概,大概我後來有了一個夢想。”

寒蟬好像明白了什麼,但是依舊輕聲問道:“什麼夢想?”

“我一定要打死一個修行者。”

“用什麼?”

“用這塊石碑。”

這個劍修的目光落向了那塊石碑,石碑底部還帶著許多從樹根附近拔出來的泥土,還有一些腐爛的植物根莖與一些碎磚。

寒蟬靜靜地看了很久,而後重新抬起頭來,看著寧靜說道:“這樣能夠代表什麼?”

寧靜很是用力的思考著——他緊鎖著眉頭,嘴唇緊抿,目光躊躇卻也有著一些堅定的色彩。

對於一個少年而言,去想著太多與人間有關的東西,往往是痛苦的,又或者那也是快意的。

疼痛本就是一種快感。

一直過了很久,寧靜才抬起頭來,看著寒蟬認真地說道:“我不知道,但當我看見王上做著太多侵害著黃粱利益的事情的時候,我心裡有著憤怒,那樣的憤怒,讓我不用去想明白太多的東西——天下大勢,交給你們成年人去看。”

少年伸手握向了那塊石碑,石碑雖然並不大,但是少年想要一隻手拿起來,還是極為吃力的。

所以少年一隻手未曾握起石碑之後,又換成了兩隻手——模樣像是上朝的臣子們手執著玉笏的恭敬的模樣。

寧靜舉著石碑,緩緩舉過了頭頂,看著身前那個坐著的,喘息著的,眸光閃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劍修,誠懇地說著。

“少年只做少年想做的事。”

寒蟬其實並沒有想太多的東西,那些東西在他向著神都送出那一劍的時候,便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包括之後的後果,劍意元氣蕩然無存,冥河之力侵蝕神海帶來的痛苦讓他肌肉痙攣,只能握緊了手裡的劍拄在樓中,才能維持著一個端坐的模樣。

只是看著少年將那塊石碑舉過了頭頂的時候,這個南方帝王還是輕聲嘆息了一聲。

“我沒有想到有些事情會是你....”

寒蟬的話語還未說完,那塊石碑便帶著風聲砸在了他的頭顱上,發出了很是沉悶的聲音來,這個劍修覺得自己腦海裡似乎響起了一聲極為蒼老悠遠的鐘聲,最先產生的,並不是痛苦,而是一種茫然——這讓他突然忘記了自己是誰,又是因何來到這裡,又是因何走到如今。

但很快那些無邊的疼痛便開始從額頂之上蔓延開來,就像被拋入石子的平湖,就像一張細密的蛛網。

這讓寒蟬勉力撐著劍的右手也下意識地鬆開了,整個人像是某個坐在一個悠然的黃昏裡曬著太陽的老人在某一個泛著瞌睡的模樣,頭重重地向下砸去。

脖頸似乎在少年的那一擊之下發出了很是痛苦的聲音,也許是折斷了。

好在終究是劍修,終究是流雲劍修。

在一剎那的恍惚被痛苦擊穿之後,寒蟬的目光重新恢復了清明,鬆開劍柄的手重新握緊了一些東西——那是那柄劍的劍刃,驟然的疼痛讓這個三十一的劍修身體裡有著許多東西開始起著作用,於是疼痛反倒是減少了一些。

寒蟬拄著劍鋒,重新將頭抬了起來。

少年眸中有些驚詫,瞳孔漸漸收縮,似乎還有著許多惶恐與驚悸。

他或許以為這一擊會讓這個劍修徹底沉睡下去。

只是頭上淌著血的劍修反倒是目光清明地重新抬起頭來,抓著那柄劍,直直地看著自己。

然而少年想到了很多的東西,那種恐懼在血液的刺激下,同樣緩緩消退而去。

他重新用力的舉起了先前砸落在了地上,甚至在砸到了自己指頭的石碑。

“王上怎可忘了,這裡是黃粱!”

少年的石碑高高舉起,第二次砸了下去。

石碑再度將那個劍修的頭砸了下去,劍修撐握劍鋒的手,再度向下滑落了三寸,鮮血正在沿著那柄劍迅速地滴落著——比生命要快,比風聲要遠。

“王上怎可忘了,是黃粱的子民,從血與火裡,將您捧上了這個位置!”

那個少年的聲音依舊在高樓之中很是憤怒地叫喊著。

一點也不寧靜。

神思已經有些恍惚的劍修默默地想著。

“我不接受!王上,黃粱的歷史,怎可以再度斷絕?”

與之一同叫喊著的,是那些石碑與頭骨與腿骨碰撞發出的令人痛苦的聲音。

寧靜一次次地舉起那塊石碑,好像已經全然忘記了疲憊是什麼意思。六月單薄的衣裳之下,沿著少年的手臂開始滲著血色,少年的肌肉或許同樣被撕裂了。

汗液與飛濺的血色一同落入了少年的眸底,讓他看著這片夜色人間都變得無比迷離了起來。

只是少年或許並不想去看清許多的東西,只是奮力揮動著手裡的石碑。

直到有人伸手拉住了少年的手。

“王上已經死了。”

少年罔若未聞地繼續舉起了石碑,只是很快那塊石碑便被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奪了過去,這種力量如此浩瀚,一如天地自然偉力一般。

手中東西的缺失,讓少年心底驀然有著一種極為空虛的感覺,於是當夜晚的風吹過來的時候,這個少年卻是止不住地顫慄著。

寧靜打著寒顫,緩緩抬起頭來,在血色裡依稀看清了那個將自己手裡的石碑奪走的男人的面容。

陳酒。

曾經闌離的近侍後來為寒蟬釀酒的陳酒。

寧靜驀然驚顫了一下,而後虛弱的無力的,緩緩低下頭來,看向了那個曾經倚坐在欄邊的劍修。

男人被打碎的頭顱深深地垂在——吊在胸口,那隻握劍的手,早已經滑落到了釘在地板上的劍的末端,已經鬆開了不知多久。

那個叫做陳酒的近侍默默地站在一旁,握著手中的那塊底部滿是泥土,頂部滿是鮮血的石碑,嘆息了一聲,彎腰將它放在了一邊,而後站直了身子,看向了當初楚王殿前的長階,重複地贅述地說著。

“王上已經死了,寧靜。”

.......

——楚新曆六月廿四,令尹墜而卒,是夜,左史吏寧靜,以石擊王,崩。

左史大人平靜的站在宮道之上,抬頭看著那座高樓,落筆沉重地將那些故事化作了寥寥數語,寫在了手中的史冊之上。

......

來自北方的膝頭乾乾淨淨的道人長久地坐在神都的那處山崖之上。

神海之中的那些來自神女神力的束縛,確實正在緩緩減弱消退著。

也許用不了多久,這個道人倘若沒有等到那一劍,便會在那種衰退之中,安靜地走向冥河。

哪怕是柳三月,在這一刻也不由得產生了一種很是緊張的情緒來。

雖然方知生方知死,但身為道門之人,有哪個道人願意便這樣死去呢?

柳三月的目光越過那些依舊在神都暮色裡向著神女祈禱的人們,落向那片青山之外的南方都城。

人間暮色深沉,或許就像某個道人在嶺南是所想的那樣,暮夜之時,人間是一個大皮蛋。

柳三月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有些餓了。

這或許也是正常的事。

神海空空,神力衰退,在這一切之下,柳三月當然也只是一個世人而已。

世人餓的時候,看著夜色像皮蛋,看著暮色像煎蛋。

柳三月想著,倒是輕聲笑了起來,自顧自地說道:“師兄啊師兄,你要是送一劍過來的時候,還能送一碗臥著荷包蛋的面,那大概確實是人間最好的事情了。”

這個神力衰退的道人並不知道在那樣一處看似寧靜的都城之中的許多故事——哪怕當初令尹大人好心提醒的,讓他們少喝點酒的事,這個道人也沒有當回事。

人間哪有什麼萬般俱全的盡皆洞悉的故事呢?

道人坐在那裡安靜地等待著,心中漸漸地也忐忑起來。

他自然也清楚寒蟬當初所說的那一種想法,會帶來什麼後果,一個劍修點燃神海,一切空空蕩蕩,那位帝王或許便會短暫地失去震懾這片人間的力量。

不過終究那是個流雲劍修,只要手裡有劍,或許也確實出不了什麼亂子。

柳三月心中的忐忑,或許更多的,是對於自己彼時會功虧一簣的擔憂。

這個道人雖然當初是青天道這一代最為出色的弟子,只是終究已經死過一回,又被神力束縛太久——有時候神思恍惚間,柳三月甚至都覺得當初在青天道的故事,好像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前塵往事了。

道人在當初神魂乘舟去往冥河的時候,總歸是飲了一些冥河水的。

柳三月心思忐忑地在那裡等了很久,一直到了暮色褪盡,人間夜色覆蓋於這片神光流溢的神都之上。

人間冥河依舊自四方而來,垂落於神都之中。

道人低頭看向這片神光輝耀的人間的時候,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大概確實是一片很是璀璨的神國。

神火飄搖,神光流溢,當初太一春祭的那些頌唱之音,似乎依舊在那些承載著神鬼魂靈的神柱之間迴盪著,音聲悠長而肅穆。

那是來自那些跪伏於神都之中的世人們的祈頌之音。

黃粱當然是黃粱。

這片曾經承沐著巫鬼神教數千年福澤的大地,歷經千年,依舊秉持著對於神鬼的虔誠的信仰。

柳三月默默地看了很久,而後看向了人間夜穹之上。

遙遠星河銜承冥河而去,不知去天幾尺。

神鬼的故事與人間的故事,究竟哪一個才是對的,其實柳三月自己也不清楚。

但世人自當勉勵前行,這永遠都不會是錯的。

這怎麼會是錯的呢?

所以這大概是不願讓步的神女不得不死的原因。

柳三月不無感嘆地想著。

人間劍風在某一刻,開始吹襲著這片人間。

柳三月在那種夜風的寒意裡,低下頭來,看向了神都以西的那座人間都城。

寒蟬點燃神海了。

這個道人似乎依稀看見了那種夜色有如星火垂落人間,很是燦爛灼熱的劍火——在高樓之上升起。

點燃神海的一劍,到來的速度自然是極為迅速的。

當劍風開始吹襲,柳三月向著假都看了一眼,便撐著腳下的崖石站了起來,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掐住了道訣。

寒蟬一劍,是由外而內,只是有些故事自然不止於由外而內。

這個道人同樣要準備著由內而外。

二者凝聚於同一刻,才能將那些來自神女的神力束縛掙脫而去。

懸於人間三尺之上的一劍在劍風落向人間的那一剎,便浩然而來。

如此之浩蕩,也如此之凌厲,失去了神女庇佑的神都之中,那些自冥河而來的毫無牽引的神力,亦是在這一刻開始飄搖了起來。

柳三月神色平靜地看著那一劍,掐住道訣,形貌醜陋的軀殼在這一刻,卻是無比的正氣凜然。

向著劍風裡,道袍飄飄地一步踏出。

這個來自北方的困縛於南方一年的道人,平靜地迎上了那一劍。

這一劍,自然只能以身承之。

有著無數細微的聲音在那一劍越過人間的浩大聲響中自道人殘破扭曲的軀殼中響起。

那是神力枷鎖碎裂的聲音。

可斬神力的,或許確實不止天上之人天上之劍。

道人的神思沒入了自己的神海。

穀神不死,綿綿不絕而用之不勤。

道人的穀神當然未曾死過。

當那些劍意與神力一同撕碎了道人軀殼的那一刻,有著許多東西,終於在道人的神海之中重新復甦而來。

無數的天地元氣在那一刻,撕碎了那些神力與冥河之力,洶湧地向著道人而來。

道海之中,道樹之上無數道果重新煥發生機,搖落而去,那片乾涸的道海瞬間水澤滔天,疊浪而起。

形貌昳麗的道人立於廣海之畔,抬頭靜靜地數著那些層疊而起之浪。

浪起五疊,直逼六疊而去。

道人輕聲笑著,隨著軀殼的被撕裂,神魂同樣開始渙散。

柳三月當然是柳三月。

道人已經許久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了,但這一刻,道人很是自得地想著。

師兄一定會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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