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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深林,自然可以藏著許多東西,譬如大軍自其中暗度而去。

但是同樣的。

那也可以是一些上好的木材。

少年站在高山之上,沉默地看著那片被隔絕被藏起來的秘密。

所以妖族一直逗留在白鹿之中,自然不是要虛虛實實,讓那些人間劍修難顧首尾。

他們只是藏在了這些山林之中,伐木為舟。

更為遙遠一些的地方,在那些山林以東的邊緣,有著許多妖族正在合力扛著那些木船,向著白鹿以東的方向而去。

少年茫然地站在這裡。

他從來沒有想過關於妖族的故事會是這般模樣。

假如他們是要前往山月,他可以橫劍執傘,一己之力,將他們全部攔下來。

風雪未必要落在人間,才是真的風雪。

當世人害怕風雪的時候,它落不落下來,便已經不重要了。

在先前隨著秦桑而來的時候,他也這樣想過。

換句話而言,哪怕他們不去山月,而是始終在為突圍雲絕鎮做著準備,少年帶傘來此,亦是會選擇將這股洪流逼停在人間。

張小魚騙了少年的那些故事。

少年自然也帶著憤怒。

只是當南島站在了崖上,看著那些重重山林之中,正在沉默地砍伐著古樹,準備橫渡遠海的妖族的時候,卻是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你們怎麼能夠是這樣的呢?

就好像他鼓足了勇氣,焚盡了神海,換了一劍,結果那一劍卻沒有地方落下去了。

少年有些沉默有些失落地向後退去,在一塊山石邊倚靠了下來,怔怔地看著那個青衣女子發著呆。

秦桑很是平靜地說道:“妖族這碟菜不合你胃口?”

少年至此才感覺到身體裡有些寒意,是肩頭那處傷口,於是他沉默地提劍割下了一些衣裳,用劍火燒著那個傷口,而後用衣裳包紮了上去。

南島一面包著傷口,一面輕聲說道:“去年我有一個朋友,他有很多傳記,裡面總有些失意之人,狼狽之人,極盡醜態之人,或者無惡不作之人,往往才會遇見這樣的事——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一個小丑一樣的奔波在人間。”

南島抬起頭來,看著那個崖邊的青衣女子,緩緩說道:“我沒有想過我也會是。”

秦桑深深地看著這個少年,轉回了頭去,看著那些正在忙碌著,隨時準備離開北方這片土地的妖族,緩緩說道:“你來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南島將手裡的劍放了下來,倚著山石抬頭看著天空。

“假如你們真的往山月去,我自然要攔住你們,最壞的結果,就是我讓那場風雪來到了人間,自此這片大地寂如陳雪。”

“或者你們害怕風雪,停了下來,我便一人一劍一傘,像是一個英雄一樣橫在那條通往山月的山林之道中,將故事交由旁人去解決。”

南島說著,輕聲笑了起來,大口呼著氣。

“前輩知道嗎?當我在雲絕鎮中,聽到了程露師兄與西門說了妖族可能去山月的時候,我在走回院子的那段路上,確實熱血澎湃地想過這樣一個令人亢奮的畫面。那時我整個人都在發抖,裡衣都溼透了,好像是終於要將在南衣城躲了起來的那些愧疚進行一些彌補的那種悸動......”

秦桑並沒有說話。

南島也沉默了下去。

一直過了許久,這個傘下的少年才輕聲說道:“這樣也好。誰願意真的握著一柄超脫於經驗之外的利刃落向人間呢?”

“但我依舊有些不明白。”

南島重新看向了那個青衣女子。

“渡海而去,你們又能去哪裡?我雖然只是一個見識短淺的少年,但是也知道,東海之外四十九萬裡,是沒有盡頭的存在。無盡深洋亦是如此。”

“去黃粱。”

秦桑很是平靜地說道。

南島看了她許久,而後緩緩說道:“然後呢?就像千年前的那個故事一樣?”

少年重新回到了崖邊,低頭向下看去。

那些妖族伐木為舟的畫面。

其實依舊充滿了惶恐與不安。

那是遠遠喧囂於憤怒之上的東西。

秦桑靜靜地看著高山之下的那些畫面,而後平靜地說道:“千年前妖族的決定也許才是真正正確的選擇。”

“妖主當年在人間過得時間太短,相較於漫長的人間歷史,有如滄海一粟,所以他會對人間抱存希望。但我們已經過了千年.....”

南島回想著當初南衣城所見到的畫面,輕聲說道:“這千年,難道不是過得很好嗎?”

秦桑轉頭看著這個傘下的少年,淡淡地說道:“你是世人,自然會覺得很好,妖族多麼聽話地同流於其中,磨滅了自我的特徵,藏起了一切獨有的風采,像個世人一樣與你們嬉笑怒罵——但你覺得永遠將耳朵藏在帽子裡,真的是一件舒服的事嗎?”

人間妖族如世人,便這樣過了千年。

南島沉默地站在那裡。

過了許久,緩緩說道:“我沒有體驗過,我不知道。”

少年自然不知道。

“但我知道長久地握著一柄傘,同樣不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

秦桑轉頭看了一眼少年手中的傘。

在見識到了那一剎那的風雪劍意之後,這個青衣女子再也沒有去碰過那柄傘。

“但同病相憐,永遠不會是同情一場戰爭的理由。”

南島站在崖邊,吹著春風。

“有些事情,為什麼不能和平的去解決?”

秦桑語調低沉地說道:“你覺得如何解決?”

少年沉默了下來。

他確實不知道如何去面對這樣一個兩族之間,糾葛了千年的同流的故事。

“青杏也好,青梅也好,血李子也好。”

秦桑也說了一句南島並不能聽明白的話。

這是當初西門駁斥她的話語。

“一棵樹上,不可能長出來兩種不一樣的果子。所以有些山火總要起的,我是好是壞,無非借勢而起而已。”

南島沉默了許久,輕聲說道:“你這句話是錯的,桃花可以長在別的樹上。比如你拿一枝桃枝,插在了一枝杏樹的樹幹上,等到那些傷口癒合,人間便可以看見桃花與杏花同開。”

秦桑不為所動地說道:“桃花杏花,都不會說話,但是世人會,妖族會。有言語,有思想,便會產生分歧,有手腳,有武器,就會產生戰爭。”

“但是世人也有分歧,黃粱與槐安打了數千年,但是依舊好端端的共處在人間,在沒有戰事的時候,人們也不會有很是惡劣的態度去對待那些稱謂不同的人們。”

秦桑轉過頭靜靜地看著這個不再嘗試帶來風雪,而是嘗試說服自己的少年。

“你好像很討厭這個故事?”

南島沉默了下去,而後終於又起了一些很是沉鬱的心緒。

“我曾經叫過張小魚師兄。”

許多的東西正在漸漸明瞭。

秦桑若有所思地說道:“看來你應該是被他騙過。”

“是的。”

二人靜靜地站在高崖之上。

遙遠而來的春風裡卻是起了一些戰火的味道。

南島轉頭看向遠方。

似乎依稀可見一些劍光。

雲絕鎮的那些劍修與北巫道之人似乎已經深入白鹿了。

“我們很難停下來。”秦桑神色平靜地看著遠方。“那場山火點燃了雙方的怒火。戰爭就像一條嗜血的鯊魚,不到精疲力盡,便不會停下來。”

“人間各有立場,講不清的道理,那就交給沉默。隔海隔澤相望,是兩個種族之間最好的選擇。”

秦桑轉頭看著少年。

“你走吧,帶著你的風雪,去別的地方,這場山火,不需要這樣一場風雪來平息。風雪變成風血,只會點燃更猛烈更加不可收拾的山火。”

南島沉默地站在了那裡,握著自己的桃花劍,撐著自己的大黑傘。

不知道為什麼,當他聽見這樣一句話的時候,驀然產生了一種被孤立被遺棄的感覺。

一直過了許久,南島才輕聲說道:“人間有時候,其實需要一些風雪。”

秦桑在聽見了這樣一句話的時候,驀然轉回頭,眸中滿是震驚地看著這個少年。

少年已經鬆開了那柄傘。

二月風雪正在緩緩積蓄著力量。

南島不無平靜地看著這個青衣女子。

“前輩既然是大道之修,那麼應該劍光很快。”

少年抬頭看著天空。

那柄黑傘已經在他腳邊。

“那麼便麻煩前輩,就像程露師兄告訴你一些東西一樣,去告訴所有人。”

南島輕聲笑著,手中劍上有雪。

“請他們停下來,否則,我會帶著這場風雪,走遍白鹿。”

秦桑深深地看著這個少年,那些風雪裡寒意總是先落在站得最高的人之上。

她的神海之中已經漸漸有了一些風雪劍痕成形,好似隨時都會斬落一般。

而後這個青衣女子化作了劍光,消失在了高崖之上。

高崖之上。

少年橫劍膝頭,安靜地坐了下來。

........

西門他們接近了白鹿城,而後便遇到了大規模的妖族大軍。

他們從未想過,一直未曾真正踏足的白鹿深處,依舊藏著這麼多妖族。

那是否便說明了,妖族其實從未向著山月而去。

它們自始至終,目的還是在雲絕鎮?

西門有些唇齒髮冷。

據守那處隘口的修行者自然算不上很多。

在這樣的一股大流之中,很顯然,是會被很快淹沒的存在。

只是那些妖族顯然不打算放過這些倉皇闖入妖土之地的修行者們。

無比悍然地衝殺而來。

平原之地,自然會成為這些浩蕩妖族的最為有利的戰場。

於是西門他們像是一些孤嶼一樣,勉強支撐著沒有被衝散。

流雲劍修與道人在最外圍,北巫道被環繞在其中。

看似無比堅固,然而無論是誰都清楚,沒有什麼是用之不竭的。

當神海之中元氣耗盡,巫河之中巫鬼之力消退。

他們便會被妖族大軍吞沒進去。

西門沉默地立於戰場之中。

這個故事與他們所想的自然不一樣的。

誰能夠想到,那些妖族,真的便從未離開過白鹿城?

戰爭的喧囂蓋過了一切思緒。

白鹿城頭之上那些篆刻著道文的機括之器發出極為恐怖的運轉的聲音。

西門橫刀立於陣線最北面,隨時準備迎接著那些守城器械的遠距離壓制。

然而過了許久,都是沒有聽見任何動靜。

妖族不知為何,突然開始向後退去。

這些來自雲絕鎮的修行者們眸中一亮。

莫非是更北面的流雲劍宗已經來了?

他們振作了起來,開始向前推進而去,打算拖住那些妖族大軍的步伐。

西門最初也是這麼想的,只是很快,西門的神色便變了。

人間忽有一劍來。

硬生生將那些劍修們的攻勢盡數破開而去。

浩蕩妖力與劍意一同落向了戰場正中央。

那是一柄青綠之劍。

春草碧如絲,秦桑低綠枝。

大道六疊之修的秦桑出現在了戰場正中央。

將二者分割了開來。

“停戰吧。”

秦桑的聲音很是平靜。

西門正想質問什麼,卻是驀然神色一凜,轉頭看向白鹿以西。

人間有風雪之意。

這個當初便在南衣城的刀修自然明白了什麼,只是神色之間,顯然依舊有些不可置信。

因為那些風雪,正在向著遠在數十里外的這處戰場擴散而來。

曾經是十里風雪,自然不代表永遠都是十里風雪。

也許南島自己都未曾想過這樣一幕。

或許是當初他未入白衣,十里是極為漫長的距離。

而現在他已經斜橋了。

於是風雪之勢亦是在擴散著。

西門沒有多想什麼,轉身看向身後所有人,沉聲說道:“退回雲絕鎮!”

這樣的異變顯然是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

方才還難捨難分的戰場雙方,在突然之間便倉皇而去。

秦桑立於那些遍地血色之中,抬頭靜靜地看著頭頂的風雪,那柄綠枝劍上劍意遊走,環繞在身周,隨時都準備著落向那處高崖——假如那個少年是在欺騙自己的話。

南島自然不會騙秦桑。

那些風雪並沒有真正地落向人間。

在雪色起勢之後不久,便緩緩消散在天地之間。

人間春光再度落向了這處平原之城。

......

程露揹著劍,向著高山上而來,看著那個崖上神色蒼白的少年,嘆息了一聲。

“你又何必如此?”

南島並沒有說話,只是坐在傘下平息著。

當初在天上鎮的時候,他便與草為螢說過這樣一場風雪。

自己神海之中的那抹劍意,是一個錨點。

倘若不是那本青牛五千言鎮壓於那道劍意之上,南島此刻神海只怕已經被那抹失控的劍意斬碎。

人間能夠感受到多少風雪寒意,這個長久地居於傘下的少年只會感受到更多。

當風雪開始出現的時候,程露便找到了少年的位置,化作劍光倏然而來。

一直過了許久,南島才看向那個黑衣短髮的劍修,輕聲說道:“師兄不怕我真的便放開了傘嗎?”

南島自然早早地便重新握住了那柄傘。

但是若不呢?

程露平靜地說道:“如果你不撿起地上的傘,我的劍就會出現在你的心口。能夠棄傘一次,便能夠棄傘無數次,能夠替人間解決掉這樣一個麻煩,我並不覺得死是一件很沉重的事。”

南島沉默少許,輕聲說道:“所以很慶幸我撿起了傘。”

程露轉頭看向人間,看著那些在山林之中忙碌著的妖族。

“也慶幸你短暫地放下了傘,我才能來看見這些東西。”

程露的話音還未落下,便有一抹青光落向了這片高崖。

這個來自流雲劍宗的七境劍修看向了那個在崖上停下的六疊劍修,無比平靜地說道:“我終於知道妖族為什麼要藏起來了,原來你們打算渡海離開這片人間。只是城主大人.....”

程露的話語低沉緩慢卻也無比堅定。

“這樣也是不可以的。”

“世人不會放任一個這樣隨時可能成為人間最大敵人的種族在人間之外安穩地生存。”

程露的話語就像流雲劍宗的劍一樣帶著夜雨寒意。

“你們,必須活在人間之中。”

秦桑聽著這個年輕劍修滿是威脅之意的話語,神色也陰沉了下來,身周綠枝劍劍鳴不止。

“你想死嗎?”

程露無比平靜,身後長劍出鞘,卻並非對準秦桑。

而是那個傘下的少年。

“你殺我,我便殺了師弟。整個白鹿,誰也別想活著離開。”

高山春風沉寂下來。

南島沉默地看著那柄朝向著自己的劍。

不知道為什麼,他在自己這個師兄身上看見了許多似曾相識的矛盾點,一如當初的張小魚一樣。

或許面對著這樣的人間,誰都不免左右為難。

就像程露一直思慮的事情一般。

妖族不能死太多,但也不能任由他們這樣肆虐。

至於妖族遠渡而去,這更加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那代表的,是更為決絕的割離。

所以當初擔心南島將風雪帶來人間的是他,現而今要親手帶來風雪的,也是他。

秦桑深深地看著這個劍修。

所有的故事本不該這樣發展的。

只是有個握著不應該屬於這個人間風雪的少年,穿過了那些故事,將一切都向著人間揭曉開來。

然而有些東西,自然不會任由他人擺佈。

譬如某個一直被世人習慣性地認為只是一個少年的南島。

這個一直坐在崖邊的少年突然執傘而起,身形快速地逼近了程露,手中之傘如劍一般橫斬而來,在程露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將他手中之劍斬落山崖而去。

程露轉頭怔怔地看著南島。

“天要下雨,堵不如疏。”

南島平靜地站在那裡。

“而且,我也不喜歡被人用劍指著,這會讓我想起一些不好的故事。”

就像秦桑所說那樣。

世人總是各有各的選擇。

少年原本也許也不是這樣的選擇。

只是那作為師兄指向自己的一劍。

確實已經讓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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