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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寒鍾看著那個立於高山裡惆悵的千年書生,而後默默地向後退去。

卿相併沒有阻止他,只是喝著酒,託著那袋錢,安靜地看著。

葉寒鍾一直退了數十步之後,卿相才放下了一直端在唇邊的酒壺,風雪裡有道風吹起。

這個流雲劍宗的殺手黑袍下的臉色有些凝重。

“院長什麼意思?”

卿相嘆息著說道:“你給的錢,只夠迷人一陣子,走得太遠了,我就有點看不清了,於是又覺得很是厭惡了起來。”

葉寒鍾抬手伸進了懷中,打算繼續取些錢出來。

幽黃山脈的風雪裡道風突然變得猛烈了起來,葉寒鐘不得不伸出手掐住劍訣,長劍出鞘,帶著劍意護在身周。

那處高山裡的白衣書生神色變得很是平靜。

“拿了這麼些錢,已經夠了,為了防止日後懸薜院被人戳脊梁骨......”

卿相的聲音在風雪裡落下,而後那個白衣上有些斑點血跡與腳印的書生卻是消失在了那裡。

葉寒鍾神色一變,抬手握住身周之劍,向著身前烈烈冷風中一劍斬去。

鏘然一聲之中,卿相的身影在風雪裡現了出來,收回了手,拿起酒壺喝了一口,平靜地看著那個執劍倒退而去的黑袍劍修。

“你還是老實一點,讓我逮回南衣城。”

葉寒鍾拄著劍在風雪山脈上停了下來,抽劍立身,冷笑一聲說道:“院長你覺得我葉寒鍾可能是老實之人嗎?”

卿相將那袋錢塞進了懷裡,而後握著酒壺向著葉寒鍾走去。

“當然不是,流雲劍宗雖然是個殺手之地出身的劍宗,但是在人間向來風評並不差。像你葉寒鍾這樣的,大概不多,只可惜當今人間有一個天獄,有一個河宗。很多沒有來由的死亡,都被他們背在了身上,近十年裡,也不知道你葉寒鍾殺了多少人——但凡換個別的你,譬如你師弟寒蟬,我都會多收一些錢,讓他走了,但是你不行。”

卿相放下酒壺,壺身與腰間懸薜玉碰撞到了一起,發出了一聲很是清脆的聲響。

那道聲音並不響亮,也不宏大。

然而執劍立於黑土白雪之上的葉寒鍾卻是驀然吐了一口血,這個來自流雲劍宗的劍修目光落在了卿相腰間的那塊玉上,而後將左手之中的劍鞘插於雪地之中,橫劍相抵,抽劍之下,萬千鐘聲垂落人間,這才使得他在那些玉聲之中恢復了一些神采。

卿相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讓放過葉寒鍾,世人的口舌就不會放過我卿相。你也知道,讀書人是好名聲的。”

葉寒鍾大概覺得有些可笑,重新抽出劍鞘,看著那個書生說道:“天下都知道院長嗜酒好罵街,這名聲難道就很好了?”

卿相微微笑道:“像我這樣的人間大修,世人敢於評價我,便說明他們喜愛我,心中無愧,便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你見世人敢評價你師父陳雲溪嗎?”

世人自然不敢。因為他們不知道這個古老的流雲劍宗劍宗是什麼樣的人。

所以嗜酒的名聲,好罵街的名聲,自然不是什麼壞名聲。

葉寒鐘有些惱羞成怒的無言以對,一身劍意落於劍身,卻是直接提劍踏雪而來。

卿相雖然是人間大妖,道門大修,卻也不會硬受葉寒鍾這一劍。

畢竟大家都是大道之修,狗急了都能給你咬一口,更不用說葉寒鍾這樣的流雲劍修。

一襲白衣紛飛間,書生避讓開來。

那一劍落空而去,劍意未止,落向了幽黃山脈之間,斬落風雪遠山無數。

幽黃山脈不是人間,自然不用禮人間。

葉寒鍾倒也沒有想著收劍,而是順勢藉著一劍之勢,劍身與黑袍之上齊燃青火,卻是向著人間而去。

卿相平靜地看著那道劍光,向前一步踏出,抬手豎於胸前,身周玄妙道韻流轉。

是書生,亦是古道門之人。

小國寡民。

葉寒鍾聽見這一聲道文的時候,心中暗驚。

下一刻,整個人與手中寒鍾劍之火盡數熄滅下來,天地廣袤,人間似在東海四十九萬之遙。

不是禮人間。

而是禮天地。

葉寒鍾於那浩然道術天地之中停了下來,回頭神色難看地看著那個平靜立於風雪山脈之上的卿相。

“青牛五千言?”

卿相淡然點頭。

古道之術,那是當年只有那一代磨劍崖才能壓過一頭的道理。

白衣飄然之間,那個千年道人豎掌踏風而來。

葉寒鍾還想要掙扎什麼,執劍轉身,夜雨鈴霖。

卿相手中的古怪道訣再變,口中輕誦。

“大道廢,有仁義。”

浩然天地之間,有無數道文隨著風雪一同落下,葉寒鐘身周劍意才始自道海之中隨著疊浪之聲而出,便如同烈日照雪一般,盡數彌散在了天地之間。

這個黑袍劍修這才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確實小看了這樣一個白衣書生。

哪怕他嗜酒,哪怕他好罵街。

但是終究這個來自黃粱的大妖,是位居於人間三劍三觀之下的存在。

是帶著那本函谷觀道典《青牛五千言》活了一千年的人。

重回大道,動了真格的卿相,自然不會給葉寒鍾什麼反抗的機會。

葉寒鍾失去了劍意,被封禁了元氣,自高空之上向著高山之中墜落而去。

卿相原本並不在意,只是看著黑袍劍修驀然抬劍橫向了自己喉間的時候,神色亦是變了一變。

他是大修沒錯。

但他不是神女。

自然沒有能力去冥河攔人。

縱使明知葉寒鐘不是一個會這樣做的人,卿相依舊是身化道風,裹挾著妖力轉瞬而至而去。

葉寒鍾眸中有些狠厲的光芒,當那個書生靠近他的一剎那,驀然提劍一劍刺出。

大妖也是人。

道人也是人。

是人就會死。

葉寒鍾突然覺得道聖李缺一的話語確實至簡至明。

流雲劍宗貼身之劍,自然誰都不會輕視,哪怕他已經失去了劍意。

卿相自然也不會,只是道文妖力護體的卿相,倒也不會相信流雲劍宗的劍,當真便這麼厲害。

一襲白衣於風雪之中欺身而近。

有一劍而來。

然而下一刻,卿相神色便變了。

那看似毫無劍意的寒鍾之劍,卻是如同帶著萬般灼熱的高溫一般,無比干脆地洞穿了那些護體道文與妖力,直取自己的心口而去。

天地間有劍鳴清越。

卿相腰間懸薜玉自行離開了腰帶,化作一柄青紅之劍,與葉寒鍾那一劍交錯在了一起。

凜然劍風浩蕩。

這片小國寡民之境倏然破碎。

卿相在那一陣令人驚駭的劍鳴之中回過神來的時候。

葉寒鐘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天地之間。

卿相抬手握住了那柄青紅之劍,眯著眼睛靜靜地看著那一道劍光劃破風雪的軌跡。

袖口有封被展開的信落了下來。

末尾有著寥寥數字——大楚三月尹,柳三月,敬上。

那封信並沒有落向人間,而是被風雪再度吹了回來。

卿相平靜地將它收回了懷中,青紅之劍再度變回懸薜玉,落回腰間,這個白衣書生轉身離開了這裡。

那一劍自然不可能來自葉寒鍾。

......

白鹿群妖對於雲絕鎮的第二次試探,便是在北巫道抵達雲絕鎮的下午。

這次來襲的妖族依舊不多,妖族主力仍自留在了白鹿城周邊,儼然已是一片妖國。

這是天獄安插在前方的天獄吏帶回來的訊息。

小鎮瞬間進入了戰備狀態。

在流雲劍宗的劍修與北巫道的人到來之後,這些駐守在雲絕鎮的修行者們顯然更加的遊刃有餘了許多。

北巫道雖然相較於南巫之人,缺少那種吟唱漫長,威力極盛的巫鬼之術,也缺少諸如巫術招魂這般令世人頭疼的詭奇之術,然而終究這樣一支近千人的北巫道,所能帶來的增益是顯然易見的。

雖然那個叫做有缺的大巫,說了北巫道會身先士卒,然而西門與程露自然也不會真的這般做。

位居於後方的巫鬼道,哪怕是當初的三十萬青甲見了,都要愁苦許久。

南島與苑三舟亦是去了雲絕鎮北面,雖然二人並不想讓陸小二去面對這樣的東西,然而小少年還是執意抱著劍跟了過去。

仲春暮色之中,煙雲瀰漫,霞光鋪落。

倘若不是人間妖族之事,這大約會是這樣小鎮之中極美的風景。

苑三舟神色凝重地站在了壁壘之上——這處鎮外壁壘,又高大厚實了許多。

身旁的南島倒是神色平靜,鸚鵡洲已經先行出鞘,拖曳著流光環繞在身周。

人間故事走向,是由那些上境之修決定的。

然而成道之境,自然是人間中堅力量。

就像當初張小魚梅曲明在南衣城頭所說的那些東西一般。

上境之下的人們,往往是被大勢所推湧的,身不由己地向著前方而去的。

就像千年來的嶺南劍宗一樣。

說得好聽一點,是叫做輻射嶺南周邊,穩固人間。

說得不好聽一點,是他們只能如此。

聽風吟他們那些劍修,自然參與不進上境修行者的決策之中,只能盡力逐流而行。

這處臨時籌措的關隘小鎮,那處橫絕鎮北的壁壘之間,大多數修行者,都是處於入道成道之境的修行者。

小道都屈指可數,西門程露那樣的人,自然更是極少數。

那些北巫道雖然近千人浩浩蕩蕩,散落在那些劍修與道人後方,盤坐於壁壘之上。

只是倘若這樣一個教派在南方風頭頗盛,也不會苦心孤詣想要進入北方這片同流之地。

所有人都沉默且安靜地蓄勢待於雲絕鎮壁壘內外,等待著那些二月晚風,帶著煙塵與妖力,一同落向這片暮色之中。

人未至,而音聲先到。

一如昨晚的壎音一般,那些煙塵尚未越過那片山林,那種蒼涼之聲先起。

有暮色飛鳥驚悸而去,撲落數片狹長的尾羽。

有沉穆頌唱之音而起。

來自於那些北巫道之人。

雖然北巫道被南巫嫌棄鄙夷,他們亦是覺得自己北方大道在南方的傳承。

只是這樣一個教派,終究依舊是巫鬼道的分支。

由禮神而來的故事尾調。

自然沉鬱而肅穆。

更何況,哪怕北巫道再如何不承認,當大風歷一千零四年正月十五,神女重祭太一,京都之外有神都承接冥河再現於人間之後,天下巫鬼道之人自然盡受其益。

來自於那條歸去之河的禮神反饋,遠比當年要迅速得多。

頌音起而沉穆意象現。

北巫之術不如南巫浩大而雄渾。

然而依舊足以覆蓋這片關隘小鎮人間。

巫河是南北共持之術,亦是最為基礎的本命之術,就像劍意,就像道文。

當那些北巫道頌音漸起,千百大河落向人間,巫河通冥,於是那種帶著黝黑色彩的巫鬼之力開始瀰漫在天地暮色之間。

當第一個妖族自山林暮色之中踏足而出的時候,很顯然面對著這樣的畫面,有些不知所措。

人間久不見巫鬼之術。

雖然當初那場南衣城外的戰事傳遍了人間,然而親眼所見,與道聽途說,自然是不同的概念。

只是很快那種來自於內心的情緒,便蓋過了那種面對巫鬼之力的茫然。

山林之中妖力翻湧,萬千妖族湧了出來,一如潮水,一如潰堤。

所有人都有過剎那的失聰。

在那種壎音琴音頌唱之音,以及無數妖族妖力湧動踏過人間而來的諸般嘈雜之聲中。

流雲劍宗之人在於劍意御劍之道上略有薄弱,他們更擅長手中之劍,凌絕人間,當那些妖族之人踏著暮色而來的瞬間。

那些流雲劍修便化作劍光,在巫鬼之術的掩護之下,落向戰場最前方。

而緊隨其後的,便是諸多裹挾著劍意劃破長空而去的寒光之劍。

如石中火,隙中駒,夢中身。

這場戰爭的浩然之聲,在倏忽之間便響徹雲霄。

小少年陸小二抱著劍無比震撼地站在人間小鎮的簷翹之上——不止是南島,便是那些別的劍修們,也沒有允許這個十二歲的見山劍修踏足那片鎮外之地。

.......

風煙初起雲破,霞光頹然風薄。

粼粼似水照綺羅。

杜鵑紅如山火。

......

陸小二大約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紅比杜鵑是什麼意思。

今晨才始見過的那些硝煙平息後的戰場,那種慘烈,遠不及現而今所見萬分之一。

陸小二好像終於明白了南島的那種憤怒與沉鬱從何而來。

這樣的戰爭,會放大世人心中的一切情緒。

恐懼更生恐懼。

憤怒層生憤怒。

於是一切都變成了在那種暮色裡,落向人間的劍光。

南島的鸚鵡洲如寒水遠去,帶著凌厲的劍意穿梭在那些妖族之間。

就像是一個果農,在剪著一個個已經成熟的果子一般。

妖族之人自然不只是憑負妖力。

在人間同流千年的故事之中,他們自然修過劍,修過道。

於是妖族之中,亦是有劍光起於人間煙雲之中,與那些世人的寒光交錯在了一起。

這場在暮色裡的戰爭陷入了膠著之中。

劍光道術閃爍,巫鬼之術不斷蔓延,妖術於煙塵之中而起,一併垂落人間。

陸小二有些看不清那些在暮色裡而來的妖族究竟是何模樣。

他們是否有著長耳朵,是否有著大馬頭。

暮色虺頹,這個遠遠而望的少年看不清楚。

所以這看起來更像是一場世人之間的戰爭。

大約這也是妖族永遠選擇在暮色,在夜色裡發動襲擊的原因。

所有人心中都清楚,二者並非同族,只是曾經同流。

然而無論是誰,在面對著那些相似的敵人的時候,心中大概總會有著許多的茫然,衝散著那種憤慨。

陸小二沉默地坐在簷脊上。

看著那些遠遠地倒在自家師叔鸚鵡洲下的妖族,不無疑問地想著。

假如。

假如那些妖族們,提著手中利刃,落向世人的時候。

他們的心中是否也有著彷徨與惶恐?

陸小二並不清楚。

思慮是旁觀者之事。

落於血與火之中的人們,只會看著是否有刀劍術法向著自己而來。

漫長的戰爭,綿延的戰爭。

在人間夜色吞併那些天邊光芒的時候,妖族終於逼近了鎮子。

一如程露所說,流雲劍宗的故事在懸雪與青蘿。

所以那些流雲劍修來得並不多,在妖族浩蕩之勢之下,正在不斷退去。

嶺南周邊,山月與南衣都鎮壓了下來,那些如同洩洪之水的妖族便盡數匯往白鹿,縱使這只是一次試探,那些不斷向前奔襲而來的妖族之勢,亦是頗為兇悍。

當陸小二懷著緊張忐忑的心緒握緊了手中的溪午劍的時候,那些立於壁壘之上的劍意之修們亦是在耗費了諸多神海元氣之中,帶著疲倦之意,提劍與流雲劍宗的劍修們一同頂在了最前方。

天地之間,巫鬼之力橫流,這對於那些妖族前行之勢造成了極大的阻礙。

巫鬼之力來自於冥河之力,天然便附帶著摧折泯滅之意。

在那些被北巫道所控御的巫鬼之力流轉之間,那些妖族妖力,自然便不斷地被削減下去。

陸小二已經看不見了自家師叔的蹤影。

那個終日撐著傘的少年,走在人間的時候,也許格外惹人注目。

然而落在那種倉皇的夜色戰爭之中,大約也只是一個小小的黑色蘑菇。

執劍與那些妖族戰做一團的苑三舟亦是在張望著那樣一個少年的身影。

他苑三舟自然可以死在這裡面,但是南島不能。

那樣一個少年,代表了嶺南崛起的希望。

用了許久,苑三舟才終於在那些血色劍光之中,看見了那樣一個終於自妖族包圍圈中衝殺而出的少年。

南島一手撐傘,一手握著桃花劍,而那柄鸚鵡洲已經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不知去往了何方。

這個執傘而戰的少年橫劍斬開身前的那些妖族之人,那些噴灑而出的血液被黑傘遮擋了大半,只是縱使這樣,這個少年依舊一身滿是血色,安靜地抬起頭來,目光落向了遠山之中。

鸚鵡洲自然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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