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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衣城。

陳懷風回來的時候,穿著大紅花袍,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就像一粒成了精的枸杞子一樣,牽著一名遮著蓋頭的鳳冠霞帔的女子。

二人從蓋滿了大雪的舟中彎腰而出,又玉立於舟頭,款款走下小舟,上了河岸。

胡蘆當時呆呆的坐在門口,一時之間都還沒有認出來,這個人是是誰。

一直到陳懷風停在了他身前笑眯眯地看著他,說道:“師弟,你在看什麼?”

胡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只是眼眶有些溼潤地站了起來,在那裡囁嚅著,半天沒有能夠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劍宗裡好像突然熱鬧起來了。

不止是因為那種大紅的熱烈的色彩。

更是因為張小魚他們好像早就知道了這個訊息一樣,一個個穿著很是花哨熱鬧的衣裳,抱著嗩吶大鼓竹笛之類的東西跑了出來,在劍宗門口手舞足蹈的敲著吹著。

張小魚形象都不要了,吹嗩吶吹得腮幫子都吹得鼓起來了。

胡蘆覺得他真的很像一條睜大了眼睛在吐泡泡的魚。

而本該是個渡船船伕的梅曲明,倒是橫笛吹起了笛子,梅花開時,一曲天明?

劍宗附近的人們好像也知道了些什麼一樣,一個個都朝著劍宗園林擁擠了過來,在那裡七嘴八舌地說著。

“哎呀,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陳懷風你小子總算是如願以償了。”

“快掀開蓋頭給我們看看新娘長什麼樣啊,哈哈哈哈哈。”

“.......”

陳懷風帶著笑意在那些熱鬧的曲聲轉過身去,牽著新娘子的手向著南衣城的街坊鄰居們行著禮。

“多謝多謝。”

胡蘆託著腮在那裡傻笑著。

真像做夢一樣啊!

過了一陣,看著陳懷風和新娘子要進劍宗大門了,胡蘆突然蹦了起來,跑過去站在雪裡就要扶著陳懷風進門。

“去去去,扶你嫂子去,我看得清路的。”

陳懷風笑著揮著手。

胡蘆嘿嘿一笑,轉到了另一邊,攙住了新娘子的手。

雖然劍宗這一代沒有女弟子。

但是頂著一個很是深厚的瓜皮頭的胡蘆,也未嘗不能做個小丫鬟。

一旁的張小魚一面鼓著腮幫子吹著嗩吶,一面衝著胡蘆擠眉弄眼。

胡蘆很是會意的小心地摸著新娘子的手。

新娘子的小手很是柔軟,也很是滑嫩,在這個大雪的冬日裡並不顯得冰冷,相反有些熱氣,先前在小舟裡飄過南衣河來的時候,應該是在烤著爐子。

應該很好看吧。

胡蘆在那裡暢想著。

後者反手掐了他的手一下。

胡蘆嘻嘻笑著,攙扶著她跨上了臺階,踩著雪走進了劍宗裡面,還沒有忘記給張小魚一個肯定的眼神。

而後就被陳懷風伸手從後面給他來了一下。

劍宗的師兄們吹著嗩吶吹著笛子跟了進去,那些南衣城的街坊鄰居們亦是開開心心地笑著,跟著魚貫而入。

胡蘆從來沒有見過劍宗這麼熱鬧過。

到處張燈結綵,在雪裡灑滿了紅色的紙花,胡蘆並不知道師兄們是什麼時候把這些東西佈置好了的,但是他看見小叢心挎了一個比她人還大的竹簍,正喜笑顏開地在斜橋上吭哧吭哧地努力撒著花。

門前放了一個大火盆,似乎便是等待著新娘子跨過去的,只是那個火盆燒得極其旺盛,胡蘆仔細一看,便發現裡面的不是凡火而是劍火。

張小魚放下了嗩吶在那裡嘿嘿笑著。

陳懷風有些無奈地看了張小魚一眼。

後者趕忙重新拿起了嗩吶,仰著頭假裝與自己無關地在那裡用力地吹著喜慶而高昂的調子。

陳懷風大概是想要用劍意託著新娘子過去。

但是胡蘆感覺到新娘子握了握自己的手,應該是安撫陳懷風的意思,而後嫁衣飄搖間,自那盆劍火之上很是乾脆地跨了過去。

胡蘆抬頭看見了陳懷風眼中很是寵溺很是深情溫柔的目光。

新娘子應該也在抬頭與他對視著吧。

真好啊!

胡蘆很是感慨地想著。

姜葉一身廚子的衣裳,從雪裡跑到了小道上,手裡的鍋鏟上還帶著一些菜,在那裡笑呵呵地看著。

直到小叢心在那裡喊了他好幾聲,姜葉才匆匆忙忙地穿過大雪,重新回去燒菜去了。

師兄弟們歡聲笑語,喜笑顏開,追逐著陳懷風與新娘子一路而去。

胡蘆早就被甩開了,在雪地裡傻笑著。

過了許久,好像有所感應一般,回頭看向劍宗大門,而後笑著揮著手。

鼠鼠也來了。

換了她那身很是破舊的衣裳,穿得素淨,也梳洗得乾淨溫婉,正在那裡帶著一些遙遠而朦朧的笑意,倚著劍宗門,好像很是豔羨地看著的這個成親的故事。

鼠鼠並沒有與胡蘆說話,只是安靜地穿過了那些劍宗的園林石道,在雪裡走了過來。

這個一向都是漂流在南衣河上的小妖今天也格外的好看,小小的,溫婉的,站在了胡蘆身旁,看著在雪裡淋雪而去的陳懷風與新娘子。

胡蘆看著鼠鼠頭上那些漸漸積蓄的白雪,又抬手摸了摸自己頭上的雪,而後傻笑著。

少年並沒有在意這個小妖少女有沒有和自己說話,只是回頭看著那兩個大雪裡被師兄弟們追逐的紅色身影。

“我們快去那邊吧!”

胡蘆說著,順手拉起了鼠鼠的手,向著人們追逐而去。

鼠鼠的小手也是柔軟的滑嫩的,妖族的手比世人的手總要老得慢很多。

胡蘆牽住了鼠鼠的手的時候,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後的這個小妖少女。

那種朦朧大雪裡的模樣,是真的很好看啊。

就像胡蘆摸著新娘子的手,想象著新娘子的模樣一般。

二人一路穿過了大雪,沿著那些張燈結綵灑滿了紅花的斜橋與小道追逐了過去。

陳懷風與新娘子已經在拜堂了。

就在三池那裡,師兄們早就弄好了一處三池外的大堂,叢刃那個懶鬼還沒有回來,於是叢心便做了長輩,挎著那個還沒有撒完花的竹簍,笑吟吟跳到了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一拜天地......”

年紀最大的南德曲在那裡笑容滿面地唱著詞。

胡蘆拉著鼠鼠的手,便停在了三池雪中,很是輕鬆地笑看著。

儘管他的手心裡其實已經出了很多汗了。

“二拜高堂......”

小叢心像模像樣地端坐在椅子上,也沒有撒花了,笑吟吟地接受著陳懷風與新娘子的跪拜。

於是許多桃花就在雪中飛了過來。

就像叢心眼角那些藏不住的笑意一般。

“夫妻對拜......”

陳懷風微微笑著轉過身來,與新娘子相對而禮。

張小魚笑嘻嘻地在那裡拖著聲調說道:“送入洞房.......”

鑼鼓齊喧,琴瑟和鳴。

一切都向著極致的熱鬧與高昂中而去。

胡蘆卻是突然間淚流滿面,抬手擦著眼淚。在一旁握著鍋鏟的姜葉不解地看著少年。

“你哭什麼啊?”

胡蘆站在雪裡,牽著小妖少女柔軟的手,一抽一抽地抹著眼淚。

“我好怕....好怕這是一場夢,師兄。”

姜葉抬起手,揉著少年的瓜皮頭,安撫著他。

胡蘆在淚眼朦朧裡向著劍宗看去,一切都迷離而夢幻,熱烈而歡欣。

有著很是溫暖的宴席的香氣在雪裡漂著。

人們興高采烈地在那裡討論著。

陳懷風與新娘子一身大紅色,正淋雪白頭,慢慢穿過大雪,向著三池弟子居中而去。

胡蘆站在三池雪中,感受著姜葉掌心裡的溫暖,痴痴地想著。

所以新娘子長什麼樣呢?

......

姜葉輕輕地摩挲著胡蘆的瓜皮頭。

少年的頭髮已經很長了。

因為已經過去很久了。

人間已經二月了。

可是已經二月了,為什麼胡蘆還是沒有醒過來呢?

姜葉抬起頭,一樹桃花在二月春風裡很是旺盛地開放著。

好像過往它從來沒有開得這麼繁烈過。

又或許是因為劍宗裡的人們越來越少了,所以那些明豔得像是擦了脂紅的二八少女的桃花,相對而言,便愈發的繁盛。

南德曲和梅曲明離開後,在後來的南方妖族戰事裡,又有一些劍宗師弟們去了嶺南以北。

現在的人間劍宗裡,只有姜葉江河海幾人了。

好在南衣城穩定了下來,而周邊之事,亦是有嶺南與某幾個人間已經忘了許久的劍宗師兄維繫著,倒也平靜了下來。

有桃花落在了一池春水裡,盪漾開了一些漣漪,又慢慢地斂入水中。

小叢心穿著春日的小裙子緩緩走了進來。

停在了桃樹下,歪著頭看著那個安靜地懸浮在溪橋劍意裡的少年。

“胡蘆還沒有醒啊。”

叢心很是惋惜地,像個小大人一樣的嘆著氣。

但叢心本就已經活了千年。

她是那株桃樹。

也是穿著小裙子走在春天裡的小女孩。

姜葉站在溪橋邊點著頭。

叢心踩著一地桃花,走上了小橋,看著春風吹著許多桃花落在了少年身上,靠著低矮的護欄託著腮,輕聲說道:“那他夢裡的人間應該很好。”

才會怎樣都不肯醒來。

姜葉輕聲說道:“沒關係,他還只是個少年,就讓他多做一會夢吧。”

這個揹著青菜劍的師兄轉頭看向人間。

人間桃花紛飛,人間血色遍地。

“人間師兄有很多。”

劍宗裡的師兄弟越來越少了。

但是人間裡的師兄弟越來越多了。

如果不是懶於想名字,大概姜葉也會聽見很多曾經歲月裡有名有姓的師兄們的名字。

但人間總是這樣的。

無名無姓的來,而後無名無姓地消失在歲月裡。

“我也要去了。”

姜葉很是平靜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叢心回頭看了一眼姜葉,並不顯得驚異,只是目光淡然如水。

“嶺南那邊的事?”

姜葉點了點頭,離開了溪橋邊,向著一池外走去。

“沒有理由師弟們去了,師兄不去的道理,南衣城現在很是穩定,卿相在城中,其實很難出什麼大岔子,我們最難做的事,不是壓下那些妖族的聲音,而是讓他們平和下來。”

姜葉嘆息了一聲。

“這與巫鬼道之事是不同的。”

所以當初他們可以將八十萬黑甲盡數埋骨於南衣城外,但是對於妖族不行。

黃粱人也是人,人會短暫的成為敵人,但是會是恆久的同行之人。

而妖族一旦成為了敵人,在漫長的歲月裡,便很難重新與人間同流。

叢心並沒有說什麼,只是轉回了頭,安安靜靜地趴在橋上看著那個少年。

姜葉也回了頭,長久地看著劍意裡安穩的坐著美夢的少年。

“有時候睡一覺,做個夢,確實是一件很好的事。夢醒了,一切漂著血腥味的故事都被春風吹走了,雲開雨霽,天晴風明。”

“這是很好很好的事。”

.....

隨著劍宗弟子們的相繼離去。

懸薜院正在逐漸接管這座古老繁盛之城。

直到那些先生們都真正地站在了街頭。

世人大概才明白了為什麼懸薜院可以作為南衣城第二大勢力的原因。

在這樣一個大道興盛之地,與人間劍宗等諸多修行之地交好的書院,自然不可能孱弱。

儘管他們只有卿相一個大道之修。

然而卻也是擁有著許多小道之境的先生們。

先生們和和氣氣地出現在南衣城那些長街上,牌館裡,酒肆中。

南衣城很是安寧。

儘管許多人心中其實都帶著許多的忐忑。

但是那些不安的情緒,都被藏在了深處,誰也沒有表露出來。

南衣城上壓了一個修為正在逐漸恢復的卿相,於是那些故事究竟如何,便只能落向人間。

卿相在喝酒,而云胡不知站在城頭春風裡,正在看著人間。

這個曾經南衣城最為知名的書生,也踏入了修行之道。

年輕書生文雅裡也帶了一些大道韻味的風姿綽約,一如那些吹到人間的春風一樣。

“我突然意識到,當初謝先生說的那些東西,確實是對的。”

雲胡不知輕聲說道。

一旁悶悶地喝著酒的卿相轉頭瞥了他一眼。

“什麼?”

雲胡不知聽著遙遠的風裡一些紛亂的意味,很是嘆惋地說道:“人間同流,寄希望於在歲月裡,將世人與妖族的意識形態同化,然而意識與形體是相互依存的。人妖之間那種不可統一的形態,決定了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就像這個故事一樣,張小魚在人間點了一把火,人間就迅速地借勢而起,迅捷燎原。”

雲胡不知低下頭,輕聲說道:“說明同流只是一種流於表層的假象,人間在千年的故事裡,依舊是無數草絮混亂地堆積在一起。長此以往,這樣的一個人間,也許比當年的巫鬼神教,更加脆弱。他們至少曾經張弓而有的落矢。”

“但人間沒有。當大廈拔起,搖搖欲墜之時,彼時才是真正的互相攻訐之日。”

“彼時,不可匡扶,不可力挽。”

卿相靜靜地看著這個自己千年來最得意的學生,而後轉回頭去,喝了一口酒,遠眺著人間。

“所以你覺得神河是故意坐視不理的,他要讓人間自我燃燒一些無用的雜質,就像是劍修磨劍一樣?”

雲胡不知輕聲說道:“是的。”

卿相笑了笑,說道:“這當然是很合理的故事。只是不知,你看錯了帝王。”

雲胡不知挑眉看向自己的老師。

卿相在牆邊站了起來,握著酒壺大口地飲著。

“如果當今人間的陛下,是當年的槐帝姬無胥,他自然會這麼做,只要人間不要人煙,這是這個帝王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但是神河不是的。”

“這個當今天下最大的大妖,從秋水而來,哪怕他終其一生,都覺得當年妖主有過很多錯誤的選擇,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神河對於這個人間的態度,依舊受了那頭瘸腿之鹿極大的影響。”

“做英雄,做世人,這些東西,都是要落在人間之中的,他始終重視人間,所以天工司才會不斷崛起,天獄才會始終不和世人講道理,那些光目錄便已經令人驚駭的大風律法,依舊在不停地新添著條例。”

卿相靜靜地看著人間。

“神河不出來,只能說明他,確實遇見了很是棘手的事情,讓他無法輕舉妄動。”

雲胡不知沉默了少許,看向卿相。

“卿師覺得他遇見了什麼事情?”

卿相聳了聳肩。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缺一門的老神棍。但我大概能夠猜到,多半和叢刃這個老王八蛋有關。”

“能夠讓神河進退維谷的,也只有他師弟了。”

卿相說著,神色變得有些煩悶。

冷笑了一聲。

“把南衣城和南方的爛攤子全撂下不管,害得老子喝酒都沒味,這老王八蛋最好不要好端端的回來......”

雲胡不知默然無語。

眾所周知。

卿相一生有三大愛好。

坑錢。

喝酒。

還有罵叢刃。

一直過了許久,雲胡不知才看向罵罵咧咧怨氣十足的卿相。

“倘若叢刃宗主好端端地回來了,卿師將會怎麼做?”

“怎麼做?”

卿相舉起酒壺,仰頭咕嚕嚕地喝著,喝得爽快了,於是很是爽快地罵著。

“老子操他媽!”

卿相將手裡的酒壺砸下了城頭去。

雲胡不知轉頭看向天空。

二月春風舒緩,二月春雲柔軟。

只不過真的沒有什麼好看的。

但云胡不知只能這樣。

總不能附和著卿相說操得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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