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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臨近夜晚的時候,雲絕鎮便受到了一些妖族的攻擊。

陸小二的酒還沒有醒,抱著劍在那裡帶著醉意靠在柱子下傻笑著。

酒有時候自然是個好東西。

南島在聽見風聲裡驟然濃郁的血腥味時,便撐著傘出了門,沒有叫陸小二。

一路趕到鎮外的時候,那些劍修們已經佈置好了陣線,匆匆修繕的小鎮壁壘雖然有些低矮,但是也可以作為一些屏障。

對於劍修而言,壁壘自然是極為重要的存在。

尤其在御劍進行遠端壓制的時候,沒有劍的劍修,自然是脆弱的。

西門揹著斷刀便站在那裡。

那些妖族依舊是一幅世人的模樣,只是身周妖力瀰漫,這使得他們身軀剛健,足以硬撼同等階道文入體的道門之修。

至於妖術,這是一個相較於劍術道術乃至於巫鬼之術而言,很是薄弱的領域。

巫鬼道承襲了數千年,自神鬼之時便開始出現,由禮神而來,往往以宏大恢弘的意象面世,代表著世人心中對於神鬼的祈求與其神力的展現。

道術則是出自函谷觀,以大道之言為根基,觀摩人間執行之理,有古道至簡至繁之術,也有當今新生模仿天地之術。

劍術則是以劍意為基礎,由復古流劍道發展而來,在當年磨劍崖七師兄手中煥發出新的生命力。

而妖術妖力,則是最晚出現的。

世人想起妖族,倘若不是同流之勢,往往會想到蠻勇。

然而這樣一個自誕生之日,便開始與世人相差無幾的種群,自然亦是隨著人間的軌跡而來。

世人溫雅則妖族溫雅。

妖術亦然。

承接道術劍訣而來,其實並無多大差異。

雲胡不知當初寫過巫鬼之術與道門修行的內裡差異,自然也研究過一些人間少見的妖術與三者之間比較。

各術之間,歸根結底,自然都是對於所持有之力的運用。

大概唯一的不同在於,妖術總有一種蒼涼之意。

一如他們依舊記得當年初生之時,被人間驅逐的那種悲涼悽慘的故事一般。

遠山有大妖吹壎。

南島執傘立於壁壘之上的時候,便聽見了那種在小鎮入夜春風裡遙遙而來的聲音。

幽深而淒涼,令人心中沉鬱。

沉鬱的不止是聽聞之人。

那些劍修的劍亦是輕鳴著。

壎音入耳,卻是使得在場的劍修心中都升起了一些徒然蒼涼之意,下意識地便有些想要退卻而去。

是以才會有劍聲遇敵而鳴。

西門解刀輕叩,音聲鏘然而高昂。

將那些世間小修行之地的劍修道人們驚醒過來。

“好一個妖術。”

妖族合而自成大軍不是沒有緣由的。

不止在於妖族自負妖力。

更是在於這種壎音妖術,頗有戰陣之曲的意味。

這是從何而來?

一眾劍修們似乎想起了什麼。

當年妖族初生,李阿三驟然發難,當時還是禮部尚書的妖主與天下妖族被迫與槐安大軍在南衣城一戰,被殺得十不存一,慘敗而去。

越過雲夢澤,又遇上了當時鎮妖司司主明天心所執掌的誅妖軍。

被迫一路逃往幽黃山脈。

黃粱雖有巫鬼道,與兵甲結合,形成的擁有招魂歸來的巫甲,然而明天心少年時殺得整個南方巫鬼道之人不敢冒頭,在這種情況下,黃粱兵甲自然遠不如槐安,是以在那時,戰陣之曲,在那場驅妖之戰中,發揮了極大的作用。

最為知名的,便是當時鎮妖司一直到後來都存留的以琵琶彈奏的鎮妖曲。

黃粱之人神神鬼鬼,詭奇難定,那樣曲子,對於妖族擁有極強的殺傷力,可以驅散妖力,使得妖族無力再戰。

只可惜後來人間同流,在千年前的故事裡曇花一現的鎮妖之曲,亦是隨之湮滅在歷史之中。

只是世人大概沒有想過。

妖族卻是將那些曾經落在他們身上的戰曲以妖力驅使,在千年後的故事裡,還給了人間。

南島在最初聽聞的那些壎音的一刻,亦是心神恍惚。

只是很快,眸中便有細雪起。

身後桃花劍亦是自行出鞘,彌散著細雪之屑,護在了身周。

西門自然察覺到了那些風雪之意,轉頭看向不遠處那個才始趕來的傘下少年,眸中亦是有著不少的驚色。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西門覺得自己面對著這個少年,大概需要把眼珠子摳出來摔在他傘上,才能真正的看清那些許多的改變。

只是他並不想成為張小魚,自然也不會真的這麼做。

而且那些妖族已經來了。

西門重新看回了那些從北面山林之中,帶著夜月清輝,沐浴著壎音妖術而來的妖族們。

無數劍鳴響起。

那些不斷匯聚向雲絕鎮的劍修們自然也足以形成一道堅固的防線。

西門沉默不語地站在那裡。

如何處理與妖族之事,自然是一個極為複雜的問題。

但是仁慈,寬容,忍耐這種東西,顯然是與當下的故事無關的。

世人自然需要給予妖族足夠疼痛的反擊,才能讓他們在那種無謂的憤怒與惶恐裡退回去好好反思。

月色下有帶著風雪之意的一劍在劍光裡燦然而去。

西門靜靜地看著那一劍,想起了去年四月的南衣城的那場風雪。

還有風雪裡那個被張小魚一劍送入大河之中的少年。

這個揹著斷刀的年輕人轉頭看向壁壘另一端。

那個少年神色平靜地站在傘下,一身劍意流轉,在夜月清輝裡隱隱有著極為凌厲的軌跡,那柄青黑色的劍帶著不斷新生又彌散的風雪,長久地懸停在身側。

而身後的另一個劍鞘,已是空空如也。

鸚鵡洲與那些劍修之劍,一同去了那些越過山林而來的妖族陣線之中。

壎音好像低落下去了——又或者並沒有。

只是另一種,更為鏗鏘有力的曲聲在山林之中響起。

倘若說先前的壎音是千年前的故事留在人間的一絲餘韻,悠長而淒涼。

那麼後起的琵琶之聲,則是妖族們在千年故事之中,所積攢的終於爆發而出的情緒。

西門如同親眼所見,某個妖族將一身妖力傾注於懷中帶血的樂器之上,立於月華清冷的山林之中,將自己的指頭血肉一寸寸地在琴絃之上刮落像是桃花一樣落下去的畫面。

且悲且壯。

有妖族在那些山林邊緣,面對著那些劃破月色的劍光,拿著手裡的刀劍憤怒地躍起,似乎想要將他們斬落下來。

只是寒光之上帶著細雪寒意,倏忽地自他的眉心穿了過去,如同月下起舞一般,再度射向另一名妖族。

西門站在那裡,看著那個頹然倒下去,在妖力彌散之後,便會化作人間某些凡俗之物的妖族,大約也是有了一些憤怒——人間都沒有憤怒,你們憤怒什麼?

你們怕的到底是世人,還是自己不肯遺忘的千年前的故事?

西門神色帶著冷意站在那裡。

然而終究還是沒有讓自己的斷刀出鞘。

這是戰爭。

而不是屠殺。

那個傘下的少年,與那些小鎮的劍修道人們,便已經足夠帶給這些妖力並不是很強的妖族們一些足夠疼痛的教訓。

而壁壘另一端。

鸚鵡洲在穿越了夜色之後,便落回了南島身前。

桃花劍倏然而去。

相較於始終帶著清冷寒光的鸚鵡洲,青黑色的桃花劍在夜色裡顯然是更為致命的。

那些環繞在南島身周的劍意向著那些妖族奔赴而來的山林而去。

就像是被春風吹去的流水輕紗一般。

南島低頭看著鸚鵡洲上那些久久瀰漫的妖力,與劍柄上那些正在冷下去的妖血,在傘下又抬頭看向了那些月色裡呼喊而來的妖族們。

他想起了初入南衣城的那個故事。

那是大風歷一千零三年三月十五。

人間萬靈節。

那時他看著那些乘舟而來的妖族,巫鬼道,萬般同流匯向那處佈滿了青色墓碑的墓山,彼時頌唱之聲浩蕩而寧和,鼓樂之器熱烈而和諧。

南島依舊記得自己當時那種為之深深震撼的心緒。

在大風歷一千零四的年春日裡。

那些過往的畫面都在少年心底碎裂了。

就像一面鏡子被打破了。

然後鮮血湧了出來,然後斷肢飛了出來,在山林春風裡滾落的頭顱,依舊帶著沒有來由的憤恨,口中的汙言穢語還沒有落到地上——也許已經落下去了,又被那種帶著妖力的快速的奔襲的腳步,與塵土碎葉一同震了起來。

落在了世人耳中。

南島低下頭,抬手擦去了鸚鵡洲上的血色,於是清冷的月色下明澈如水的劍身裡照落了少年茫然的眸光。

所以。

師兄。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個少年撐著傘站在鎮外壁壘上,三尺劍意流轉,滿身元氣洶湧。

然而這是不快樂的事。

在戰爭裡,每個人都會變成一個殺人的機器。

南島看著那些漸漸逼近的妖族,那些飛濺的血液有時候可以飛很遠,直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在某一刻,南島突然明白了當初南衣城戰事裡,那個一身血色,滿懷痛苦的白衣劍修那種情緒從何而來。

殺人是一件痛苦而且折磨的事情。

所以。

師兄。

你明明也經歷過這樣的故事。

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張小魚!

南島心中有些被欺騙之後的憤怒的聲音。

這個少年當初有多相信那個白衣劍修,現而今便有多憤怒與痛苦。

但是所有的東西。

在眼下都只能被深深地藏在心中。

妖族終於越過了那些劍光鋪就的防線,逼近了劍修們劍在身外的安全線。

於是那些長劍帶著寒意,自夜色裡落回了他們手中。

在那種悠遠蒼涼的壎音之中,無論是劍修還是道人,那些劍意與元氣都不可避免地產生著衰退之意。

然而那些劍修道人們還是握著長劍,裹挾著劍意道韻,自壁壘之上落向那片戰場。

西門再看向壁壘另一端的時候。

那個傘下少年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壁壘之上。

人間月色裡有血色紛飛。

人間血色裡有雪色紛飛。

月色也許本就是雪色。

......

陸小二迷迷糊糊地在醉意裡有些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入夜很深了。

鎮子裡好像很是安靜。

陸小二這樣想著。

“師叔?”

小少年睜開眼,向著院子裡四處張望著,然而並沒有看見那個少年師叔撐著傘的身影。

一旁的爐火已經快要熄滅了,大概裡面的酒也煮幹了,有一些焦味正在院子裡瀰漫著,又很快夜風吹散。

陸小二嗅著那種味道,忽而愣了一愣。

而後抱著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抬頭越過院簷,向著院外怔怔地張望著。

風裡有很重的血腥味。

陸小二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又叫了兩聲師叔,依舊沒有回應。

於是抱著劍匆匆地穿過了院道向著院外跑去。

只是才始推開院門,便看見對面的院簷上坐了一個少年,握著那柄傘,揹著兩柄劍,撐著額頭,垂著頭看著懷中的一罈已經喝光了的酒。

也許是在休息著。

陸小二怔怔地看著南島身上的那些血色。

風裡的血腥味很有層次感。

有些很是渺遠,有些近在咫尺。

那種很近的血腥味便是從自家師叔身上傳來的。

那種模樣很是駭人,也很是違和。小少年從來沒有見過這般模樣的師叔。

陸小二猶豫了片刻,還是在門口安安靜靜地抱著劍坐了下來。

在自己的喝醉的時候,妖族應該是來了。

這是一個不用去猜,顯而易見的故事。

陸小二坐在那裡,抬頭沉默地看著自家師叔。

仗劍走天涯是想象中的故事,走在人間,難免便會帶著許多的掙扎。

踏馬春風,執劍取首,同樣是理想化的東西。

一潑鮮血如何帶著美學的質感拋向春風裡,便有同樣的揮之不去的血色留在了心底。

戰爭是千萬個這樣故事的聚合。

非憤慨不足以為道。

南衣城的故事陸小二沒有見到,不知道那八十萬黑甲,如何一點點地被踏進了四月的雨泥之中,黑色植物長出黑色果子,又在成熟之後砸落砸破。

今夜的故事陸小二也沒有趕上。

但是他好像已經窺一斑而見全貌。

南島抬起了頭,看了陸小二,那種眸中長久沒有散去的殺戮的慾望,讓這個小師侄都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劍。

不過好在很快這種目光便消失了,像是淹沒在了一口黝黑的大湖之中一般。

二月夜晚的春風吹過大湖,也許讓它平靜了許多。

南島將酒罈留在了巷牆上,而後翻身落向了巷子裡。

帶著一身濃郁得令人心底陰沉的血氣從陸小二身旁走了過去。

“幫我打點水來吧。”

南島輕聲說道。

陸小二看著南島走進去的背影,點了點頭。

“好的師叔。”

只是小少年卻依舊抱著劍站在那裡,許久都沒有動作。

南島也許也意識到了什麼,回頭看著他。

陸小二沉默了很久,而後輕聲問道。

“師叔,你還把他當做師兄嗎?”

南島長久地沉默著,而後轉過身去。

“不當了。”

陸小二的沉默自然不是因為想要逃避這樣一個故事。

而是他很清楚。

這樣的一個故事,因為怎樣的一個人而來。

南島自然也清楚。

那是個沉鬱的,掙扎的,總是用著許多笑容來掩飾自己的痛苦的年輕人。

但所有的一切。

都不是他置人間於水火之中的緣由。

陸小二從院子裡提了桶,去了巷子裡的那口水井中打水去了。

南島長久地站在院子邊緣,看著夜色裡一切喧囂都沉寂下去的小鎮。

喧囂是令人厭惡的。

而沉寂是讓人齒冷的。

那代表著不知道有多少世人,便這樣安安靜靜地躺在了那些血色裡。

南島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那柄傘。

也許又想起了很久之前,南衣城外的那場風雪。

十里人間,再無活口。

那同樣是一個沉重的故事。

只是在南島的心中,那不如南衣城頭的血色,甚至遠不如這場小鎮外的微小的戰事。

在那些風雪劍光裡,所有的東西都逝去的極為迅速。

都來不及給這個棄了傘的少年看一眼那種迅速的被劍意切碎的模樣,一切便都泯滅在了其中。

但這些是不同的。

頭顱是被劍斬斷的,裡面的血管蠕動著,將那些血液噴在了臉上。

最開始是溫熱的,帶著一種令人自覺灼傷的溫度,而後慢慢變冷,像是一個跗骨之蛆,爬滿了身體,是黏稠的心悸的。

南島沉默地看著一身的血色,哪怕有著一柄黑傘遮在頭頂,依舊有著太多的那樣的東西附著在了身上。

陸小二提了一桶春日的井水走了進來。

“要燒一下嗎師叔?”

南島搖了搖頭,而後接了過來,手中的傘舉高了一些,將那樣一桶水從頭頂衝了下去。

於是院子裡開始像是下了一場血雨一般。

但血水在夜色裡是黑色的。

像是某種不停地侵蝕著人間的不明液體一般,洶湧地擴散著。

井水的溫度自然是比血液的溫度更低。

然而南島在那種人間之水的沖刷裡,卻有著如沐春風的感覺。

少年解了衣裳,小少年繼續去打著水。

直到一切沖洗得乾乾淨淨。

南島一身溼漉漉地走了過去,在院階上坐了了下來。

陸小二這才看見了那柄傘上的許多血色,於是又回到了巷子裡,提著水沖刷著那柄傘。

小少年覺得自己像是在洗著一個黑色的沉默的蘑菇。

就像整個鎮子一樣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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