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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椒當然不會像小少年們一樣愁眉苦臉。

在南島將她的房子塌了的訊息告訴她之後,這個紅衣女子只是平靜的放下了給四小隻添菜的筷子,而後開啟門走到了樓外,站在風雪廊道上安靜的看著。

樂朝天他們也一個個抱著酒杯搖搖晃晃的跑了出去,趴在樓上看著。

南島看著走路踉踉蹌蹌的四小隻和樂朝天,神色古怪的看向一旁的酒罈子——兩壇酒都已經空了。

果然喝一杯就醉的人,往往最後喝的都不止一杯。

在自己和陸小二離開的這段時間裡,估計這幾個人被樂朝天帶著都開始放縱了起來。

南島也走到了門外,只見一行人便在青椒兩側趴著,呆呆的看著風雪裡那座被大雪壓垮了的小木屋,除了青椒,能夠安穩地站著的,也只有張小魚了。

樂朝天一面趴在護欄上,一面抬手撥著頭頂那些積了些雪的錢袋,有些含糊不清地笑著說道:“這件事你應該怪師兄,他當初明明知道可能會塌的,但是就是不說。”

青椒轉頭看向南島,大概也是想起了之前,她在蓋房子的時候,南島說的那一句‘也不知道今年的風雪大不大’。

南島自然也是說過的,只是可能說得不是那麼清楚而已。

事實證明,今年的風雪確實很大。

青椒平靜地看了許久,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轉身走回了樓中,拿起了自己的那柄劍,而後下了樓去,在風雪裡安靜地向著塌了的木屋走去。

陸小三紅著小臉抱著酒杯,看著風雪裡的那個紅衣女子,不解地問道:“她難道今晚就住在那裡?”

修行之人其實有沒有房子住,並不是那麼重要的事。

倘若是在東海,在流雲山脈,劍修們大可以隨意坐在山石林中,劍意護體,人間雨雪自然不可入。

但是這是在嶺南,別人開開心心地住著小樓,你在山野打地鋪,看起來難免有些悽慘。

五隻小少年看著那個紅衣女子的背影,確實覺得有些悽慘。

也有些於心不忍。

樂朝天只是輕聲笑著,說道:“讓她的房子塌了的,是這場風雪,又不是我們,倘若她真的需要幫助,也不會就這麼安靜的走了,她不說,我們自然不好開口。對一個劍修沒來由的憐憫同情,有時候會被誤會成為侮辱或者輕視。師兄你覺得呢?”

南島聽到這句話,下意識的看向樂朝天,卻發現他並沒有看著自己,而是看著一旁負劍而立的張小魚。

張小魚轉頭平靜的看著樂朝天,而後緩緩說道:“是的。”

陸小三他們四隻已經喝醉了,就算沒有喝醉,也是懵懵懂懂的,只有陸小二轉頭看著這個今晚並沒有多說什麼的白衣劍修。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樂師叔這段話似乎意有所指。

也許只是自己的錯覺吧。

陸小二這樣想著,因為樂朝天在說完那一句後,便又舉起了手裡的酒杯——裡面的酒水已經灑得差不多了。

豪放地一口飲盡杯底酒液,而後搖搖晃晃地走回了樓中爐邊。

四小隻也跟著跑了進去,陸小二看了一眼一旁的南島,又看了一眼在不遠處的張小魚。

無論如何,這二人之間總是隔著三尺的距離。

正是那柄山河劍的長度。

陸小二看了少許,而後也轉身走進了樓中,抱著劍在門口坐著,而後將門拉了上去。

於是隔開了風雪,也隔開了熱鬧。

廊道之上風雪呼嘯,有人撐傘負劍,有人只是負劍。

二人安靜地看著那個停在塌了的木屋前的紅衣女子。

“東海劍修,為什麼會出現在嶺南這裡留著?”

張小魚輕聲說道。

南島平靜地說道:“聽風吟前輩讓他留在這裡的。”

張小魚於是明白了為什麼。

畢竟來的時候他的劍上也有血。

“她看起來房子蓋得不怎麼樣。”張小魚輕聲笑著,說道,“如果我來的話,肯定可以蓋得比她好。”

南島轉頭看著張小魚,緩緩說道:“師兄也會蓋房子?”

張小魚倒是得意的說道:“當初在南衣城,為了賺點錢去打牌,我張小魚也是什麼都幹過的。”

南島安靜的看著他,張小魚說著說著,便輕聲嘆息了一聲。

“可惜人間不是蓋棟房子便可以安頓下來的。”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張小魚歪頭看著南島,說道:“你哪裡聽來的這句話?”

南島想了想,說道:“以前沒事的時候,亂翻陳鶴的傳記看到的。師兄聽過?”

“那倒沒有。”張小魚笑著說道,“只是覺得很有意思。”

南島沉默了少許,說道:“所以是什麼樣的風雪塌了師兄曾經的房子?”

張小魚靜靜地看著不遠處開始收拾著自己木屋殘骸的青椒,平靜地說道:“是心裡的風雪。心裡的風雪比什麼東西都殘忍。人間的風雪塌了房子,你可以撿起木樑,掃去積雪,慢慢地給它重新搭建起來。”

張小魚轉頭看著南島,輕聲說道:“心裡的風雪塌了房子,往往便再不可重建,當你見過一些東西之後,你便很難再找到那些被憤恨掩蓋的曾經的熱愛與赤誠。”

張小魚說著,眼眸之中似乎有些哀傷,有些愧疚,站在風雪簷下,深深的看著南島,說道:“我有時候總在想著,當初南衣城頭那一劍,是否會成為師弟心中摧毀一些東西的風雪。”

南島沉默著。

張小魚轉回頭去,輕聲笑著,說道:“但是師弟你也有一個師弟,這是很好的事。”

是很好的事,也是很快樂的事。

除了有時候會被那一句句的師兄鬧得苦不堪言。

樂朝天樂朝天,這是一個很難讓氣氛冷落下來的名字。

南島雖然沒有再說什麼,但是傘下的風雪卻是少了很多。

心裡的也是。

二人安靜地在樓外廊道上站著。

青椒已經將那些壓斷的松木都清理了出來,都放在了一旁,而後便開始搭著一個勉強可以遮蔽風雪的窩棚。

樓下有著小小的身影提著燈走了出去,是小白劍宗的大師姐陸小一,至於另外幾個,估計已經在爐邊醉得笑嘻嘻地打著滾了。

陸小一一面提著小小的溫暖的燈,一面哈著熱氣暖著手,便站在一旁,幫青椒照著風雪夜色。

青椒也沒有用什麼天地元氣或者劍意之類的驅散風雪,只是在那些燈光的數尺範圍裡,搭著窩棚。

高山風雪裡的這一幕,倒是像極了人間。

也許本就是人間。

張小魚很是感嘆地看著,而後抬頭看著簷下掛著的積雪的錢袋,想了想,說道:“可以送我幾個嗎?”

南島沉默少許,說道:“這是師弟的錢。”

張小魚輕聲笑著,說道:“那還是算了,要是你的,我就像摘果子一樣摘兩個走了。”

“如果你想摘的話,應該也是沒問題的,師弟有很多錢,幾個月前,還扛著跑到了峽谷上面全部倒下來玩。”

張小魚想象著那幅畫面,倒是有些驚歎地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張小魚的這種反應並沒有出乎南島的意料,在南島的想象裡,張小魚便應該是這種反應。

這個在南衣城打了很多年牌,而後瀟灑離去的白衣劍修,好像還是當初的那幅模樣,又好像已經變了一些。

藏的東西變了。

以前張小魚藏的是憤懣是糾結。

現在藏的是歡喜。

所以變得很冷靜,也很平靜。

如同大河從奔騰的春日走到了寂寥的冬日,於是河裡的魚也沉默了下來。

所以張小魚雖然很驚歎,但是也沒有伸手摘幾個錢袋子下來,只是抱著臂站在廊道上,安靜的看著人間。

二人身後的房間裡依舊熱氣騰騰,燈光溫暖,小少年們喝醉了正在撒著歡,大概是陸小三帶著陸小四陸小五在追著樂朝天跑,要他給他們唱曲子。

樂朝天最後大概是妥協了,於是跑去樓下,哐哐噹噹地搬了些東西上來。

開始敲敲打打地唱著。

大約是很歡快的樣子。

只是一門之隔,風雪簌簌,聽不大真切那裡面的那些唱詞。

南島轉回身去,撐著傘倚著護欄,輕聲笑著看著裡面的剪影。

張小魚也回過頭來,靜靜地看了許久,而後緩緩說道:“樂朝天樂朝天,大概他真的是很快樂的。”

南島轉過頭,張小魚卻是已經回過了頭來,撐著護欄跳下了小樓去,站在樓下風雪裡,抬頭看著南島,揮手笑了笑,向著遠方走去。

“師弟,我走了。”

南島沉默地看著風雪裡遠去的張小魚,輕聲說道:“好。”

大約是白衣劍修的劍意攪亂了風雪,也許是聽見了外面的聲音,陸小二扒開了門縫偷偷看著。

所以南島卻是聽清了裡面的聲音。

“魚也狂生而。偶然間,緇塵人間,白衣門第。有酒惟澆南衣土,誰會少年此意。不通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南島穿過那扇被陸小二拉了一些的門看過去,只見樂朝天斜躺在爐前,抱著一個琵琶,信手而彈,醉眼迷離的唱著。

三個小少年圍在身前捧著腮,搖頭晃腦的聽著。

大約是看見了一線燈火之外撐著傘的少年,樂朝天輕聲笑著,閒撥一聲琵琶,說道:“外面風雪這麼大,師兄還不進來嗎?”

南島點了點頭,向著樓中走去,站在門前的時候,少年轉回身去,那個白衣劍修已經在山道里化作了渺小的一點,很快便要看不見了。

......

縱使這場風雪已經下了好幾日,深夜南衣城中依舊有著一些行人撐著傘穿得鼓鼓囊囊嚴嚴實實的走在路上。

河邊已經結了一些冰,積了一層厚厚的雪,但是那些冰層並沒有延伸到河中心去,那裡依舊河水滔滔,承載著寥寥幾艘小舟,自北向南而去。

少年跳下了護欄,踩在河邊的冰層上,少年並不重,冰層亦是結實得很,是以並沒有發生什麼跳上去而後嘩啦一聲碎了,少年於是狼狽的跌入河中的故事。

胡蘆將手裡的劍抵在被兩岸稀疏燈火照亮的雪中,而後向著前方而去,一直走了一陣,才停了下來,看著不遠處的那艘小舟。

舟頭坐著個小鼠妖,便在那裡煮著酒。

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又好像只是為了給自己取暖而已。

總之安靜的坐著,面無表情的看著不遠處河邊執劍而立的少年胡蘆。

“我已經不在城北了,你還跟過來坐什麼?”

天色未晚之前,便在城北劍宗門口,那個握著劍的少年很是誠懇的說著真的會打死鼠鼠。

於是鼠鼠便乘舟南去。

在路邊央人給自己買了一壺酒,在舟頭煮著。

用的便是陶罐裡的錢。

鼠鼠早就不存錢了,整天在南衣河上游蕩著,吃吃喝喝的。

只是也許是勤儉了太多年,很多很想吃的東西,鼠鼠也因為太貴了,沒有去買,所以那一罐錢用得很慢。

小舟晃悠的時候,裡面依舊在悶悶地響著。

如果哪天裡面開始叮噹響了,那就是真的快用完了。

胡蘆並沒有在意鼠鼠到底用了多少錢了,只是抱著劍靜靜的站在河雪之上。

“因為我心裡有些不寧靜。”胡蘆看著這場雪,緩緩說道。“也許是師兄們與我說了太多的故事,也許是這場雪下得太過陰沉......”

鼠鼠平靜地說道:“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小少年聽了一些故事,便開始左右思慮,然後看誰都覺得有問題?”

胡蘆沉默了少許,而後輕聲說道:“你說得很對,但我就是覺得不安寧。我沒有師兄們知道得多,也沒有他們看得遠,所以也沒辦法像他們那樣,總是看著千里之外的東西。我只能來看看這條南衣河。”

鼠鼠一面伸手在爐邊烤著火,一面抬頭看著這場大雪,冷笑著說道:“原來劍宗也會知道怕。”

“怕的不是劍宗,而是我。”胡蘆倒是很誠懇,少年的誠懇也許很是可笑,但是誠意十足。

劍宗的人有時候下手沒輕沒重。

劍宗的少年尤其如此。

少年看見一些東西,便容易激動,便容易狂湧,於是帶著一些誠摯卻也偏執的責任感,提著劍去看人間。

所以陳懷風許久沒有來看過了,胡蘆卻一直徘徊在這裡。

鼠鼠平靜地說道:“那你就應該放低一些姿態,像你師兄一樣。”

“愧疚的是師兄,而不是我。”胡蘆平靜地說道,“更何況,你應該很清楚,我為什麼會再次前來。”

小舟之上有一壺酒,但是有兩隻酒杯。

大約曾經有個鼠鼠的朋友在這裡和鼠鼠一起喝過酒。

那麼鼠鼠的朋友去哪裡了呢?

胡蘆便是這樣想著的。

當他在劍宗裡坐著的時候,曾經看見過風雪之中,有一隻青色的鳥兒飛走了。

過了許久,胡蘆才想起了一些東西,可惜那隻小翠鳥已經不見了。

於是他又來到了這條河上。

鼠鼠低頭看著爐火,嗤笑著說道:“所以我便不能與朋友一起喝碗酒暖暖身子?”

胡蘆只是平靜地看著她。

鼠鼠倚著積滿了白雪的船篷坐了下來,看著這場風雪,平靜地說道:“我當然,而且必定會報復你們人間劍宗。”

胡蘆沉默地站在那裡。

是的,報復這個詞,是無可辯駁的。

“但我不是少年少女,陳懷風所擔心的東西,我也會看得到。”鼠鼠平靜地說著。

少女小妖模樣的鼠鼠,自然也已經活了許多年了。

“南衣城現在很平靜,因為它在等待著一場從南方而來的更大的風雪。”

鼠鼠無比諷刺的看著胡蘆,說道:“你為什麼覺得我會在這種情況下,將你們劍宗那件愚蠢的事情告訴世人?”

風雪嗚嗚的吹著,南衣城很冷,鼠鼠的酒也許還要煮很久。

也許煮熱了,也未必能夠讓鼠鼠心裡的那些雪色溶解,化作平和的溪水流淌而去。

“誰知道呢?”胡蘆這樣說著。

看起來好像是在爭辯的樣子。

但是當這樣的話說出口的時候,自然已經代表著落入了下風。

“我不會為了一些所謂的平穩,便放任錯誤橫流,我是鼠鼠,是人間小妖,而不是你們人間劍宗的弟子。我認得清楚也看得明白,是誰的錯,便要從誰身上討回來。”鼠鼠平靜地說著。

“如果你們真的不想終有一日,我會將那些東西披露出去。”鼠鼠看向河雪之上的少年,“那麼請問,你的師兄,你的懷風師兄,為什麼不選擇以死謝罪?”

胡蘆抱著劍怔怔地站在那裡。

“終日說著愧疚,說著掙扎,說到底只是不講道理地渴求世人從那些自我傾訴的悲痛之中生出一些可恥的憐憫來為自己愚蠢的罪責開脫而已。”

鼠鼠抬頭靜靜地看著這場風雪,無比平靜也無比漠然地說著。

“倘若真的愧疚真的掙扎,那他為什麼不去死?”

鼠鼠低下頭來,看向胡蘆,冷笑著說道:“你回去的時候,記得幫我問下,問一個問題。”

“你們人間劍宗,陳懷風張小魚,或者更多的那些所謂的遊走於人間看著人間的師兄,你們這樣不講道理的人,什麼時候才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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