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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心站在池邊,指著池邊一塊已經被青草遮住了的石碑,抬頭看著南島,說道:“這裡就是一池了。”

南島順著叢心的小手看到了那塊石碑,碑上只能看見一個‘一’字,下半部已經看不見了,又抬頭看向一池的另一頭,那棵桃樹下的那個男人,問道:“他是誰?”

南島心裡其實已經猜到了一點,但是謹慎起見,他還是問了一下。

叢心把那朵桃花小心的握在手裡,向著一池外的另一條彎曲小道走去,那條小道盡頭有棵頗為巨大的樹,樹幹上有一座桃木小房子,應該便是她住的地方了。

“他就是宗主啊。”小女孩的聲音從春雨中傳來。

人間劍宗宗主,叢刃,當今人間站得最高的幾人之一。

儘管在劍宗的第一日便是各種打牌打牌,好像人間劍宗就是個大牌館一樣,但是南島走到這裡的時候,還是收起了先前那些玩笑心思,把酒壺掛到了腰間,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的踩上了那條尋常的青石小道。

小道乾乾淨淨,旁邊的草地與池邊倒是落了不少的桃花。

南島沿著小道一路走過去,然後停在了池邊,沒有走到橋邊去,然後停在那裡,安靜的等待著這個天下最出名的劍修醒來。

南島站在傘下,小心的打量著不遠處橋邊的那個人。

這個坐鎮在南衣城的劍宗之主一身白衣,身上落了許多桃花,似乎已經睡了很久了,一隻手墊在護欄上,像是在抓著什麼東西,半張臉趴在手臂上,微微張著嘴,嗯,在流口水。南島想了想,在心裡把流口水這段自動遮蔽了。然後繼續往下看去,兩條腿微微交叉著,半坐在橋頭,鞋底乾乾淨淨,一點泥巴也沒有。

在樹下的堆積的桃花裡,隱隱有一柄劍的樣子,但是南島看不仔細,只能夠看到半截劍柄在外面,似乎有個‘方’字刻在劍覃上。

南島一直站到了傍晚時分,男人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

南衣城的雨似乎停了,南島抬頭看著天空,有霞光煙雲堆積在雨後的天邊,照的人間一片柔和。

南島看了一會,似乎有些倦意,手中的傘便稍稍歪了一點,然後便聽見了一個慵懶的聲音從橋邊傳了過來。

“握緊你的傘啊少年。”

南島一驚,握緊了傘,低下頭來,才發現橋頭那個趴著睡覺的劍宗宗主已經醒來了,依舊是懶洋洋的趴在護欄上,並沒有看著這邊,只是低頭看著橋下流水。

南島行了一禮,然而開口時卻猶豫了好久,因為他不知道怎麼稱呼眼前的這個男人。

宗主?前輩?

叢刃似乎並不知道南島在想些什麼,只是看著流水,緩緩說道:“其實最開始我並不想讓你進來的,南島。”

南島握著傘站在池邊,想起了最開始敲開大門的時候那人的反應。

原來不管自己會不會打牌都不能進來啊。

只是南島又想起了張小魚,於是問道:“那為什麼前輩後來又讓我進來了呢?”

叢刃趴在護欄上懶散的說道:“因為昨晚張小魚跑出去打牌去了,不知道這些事情,所以他給你放了進來。”

“......”

“還有,不要叫我前輩。”叢刃說著,站了起來,走到樹下,在桃花堆裡一頓亂翻,把那柄劍翻出來,隨手丟到一旁,然後靠著桃樹坐了下來,然後向南島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南島撐著傘,看著眼前的草地上的桃花有些猶豫,然後便聽見了叢刃的聲音。

“沒關係的,它們生而有靈,自然會避開你。”

南島這才抬起了腳。

倏而風來,眼前的桃花被吹開了一條道路,通往了桃樹底下。

南島走了過去,在叢刃對面站定,又坐了下來,看著眼前這個一身懶散的劍意的男人,問道:“為什麼不讓叫前輩?”

叢刃平靜的說道:“因為我不僅修道,我還修因果,你叫了我前輩,我便要和你扯上關係,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南島有些不理解,而叢刃抬手指著南島手中的那柄黑傘。

“你是被它青睞卻也被厭惡的人。”

“它?”

南島看著手中的傘,似乎明白了叢刃所說的是什麼。

不可見雨雪,亦不可見天,說的就是他需要在傘下躲著,不能被天上的東西看見。

南島低頭看著手中的酒壺,說道:“我大概能夠猜到一些,畢竟已經這麼多年了,但我今日來見前....宗主,也只是想......”

南島說著便停了下來,因為他看見叢刃搖了搖頭。

叢刃抬手接住一片桃花,平靜的說道:“我問你一個問題。”

“您請說。”

“人間有第二株開了一千年桃花的桃樹嗎?”

“沒有聽到哪裡有過。”

叢刃鬆開手,任由桃花墜落下去,看著南島說道:“現在你明白了嗎?”

南島沉默了下來。

是的,人間沒有第二株開了一千年的桃樹。

所以當年那一枝桃花本身便是來自於人間劍宗。

“我與你父親曾是舊相識,所以當年便贈了他這一枝桃枝,幫你續命十年。”

父親?

南島想著自己的父親,他從沒有想過那個開了個鐵匠鋪卻不打鐵,終日躺在院子裡睡覺的中年男人,會和眼前這個天下三劍之一的叢刃有什麼關聯。

叢刃並沒有在意南島的沉默,看著滿地桃花,繼續說著:“但是因果是有序的,你能求來十年,便已經是人間的極限,所以哪怕真的將這株桃樹送給你,你也無法真的續命下去。”

叢刃嘆息了一聲,看著南島肩頭那三寸桃枝,說道:“更何況,你還要還那枝桃枝的十年因果。”

南島怔怔的坐在那裡,開口說道:“所以您的意思是?”

叢刃拂去了身上桃花,站了起來,抬頭看著橘色的天空,輕聲說道:“等你還完了那樁因果,你就要死了,南島。”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南島低聲呢喃著。

“人活著就會死,有生就要有死,這是道聖李缺一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無能為力。”

叢刃已經重新坐回了橋頭,看著橋下落花隨水流去,無比平靜的說著。

南島站了起來,向著叢刃行了一禮,說道:“多謝。”

叢刃揮了揮手,趴在橋頭閉上了眼睛,片刻之間,便已經睡去。

南島撐著傘,沉默的沿著走來的小道開始往回走。

走到那條青石小道上的時候,卻是聽見了叢刃像是在說夢話一般,咕噥了一句,“叢心,懸薜院什麼時候開始春日入學?”

南島有些莫名其妙,而後轉頭看向一池外遠處那棵大樹上的桃木房子。

小女孩叢心坐在視窗,在暮色裡看著手中的桃花,頭也不回的回答道:“就是明日呀,你忘了嗎?”

叢刃好像已經沉沉的睡著了,沒有再說什麼,樹下桃花不斷的落著。

南島收回了視線,低頭看著腳下的青石板,笑了笑,低聲說道:“我記得了。”

......

張小魚肩頭披著一塊抹布,在客棧二樓的窗欞上靠窗坐著,微微笑著看著下方街巷來來往往的人們,似乎很是高興的樣子。

“聽說你今日把前些天賺的錢全輸完了,怎麼看起來倒還挺開心的呀。”

有人從後面樓梯走上來,搭著張小魚的肩膀說道。

張小魚沒有回頭便知道了來人是誰,蘇廣,客棧的少掌櫃,他的長期牌友,牌技比他還差,據說曾經他爹在槐安開了一百多家客棧,硬是被他打牌輸到了只剩南衣城這一家,確實人如其名,輸光。

張小魚樂呵呵的從窗上跳了下來,推開蘇廣的手,說道:“因為我今天遇到了一個人。”

蘇廣站在視窗,看著張小魚拿著抹布擦著樓梯,好奇的問道:“什麼人能讓你輸光了錢還這麼開心?難道是城南開布坊那家的姑娘?”

張小魚一面擦著樓梯扶手,一面說道:“那得該是她開心了。”

蘇廣跟了上來,倚著扶梯問道:“那到底是誰?”

“你不認識的,不是南衣城的人。”

“我覺得我可以認識認識。”

張小魚停了下來,想了想說道:“今晚你可能就會認識了。”

“為什麼?”

“因為他不僅贏光了我的錢,還贏了我三個師兄的錢,這麼多錢他肯定要花出來,你家客棧這麼近,他十有八九就會來你家投宿。”

“那也是我家賺錢,你高興什麼?”

張小魚擦完了扶手,把抹布搭在肩頭,直接從樓梯上跳了下去,走到大堂裡,收拾著角落裡桌子上的碗筷,一面忙碌著一面說道:“因為我一直在找他。”

蘇廣趴在二樓問道:“找他幹什麼?”

張小魚抱著碗筷走進了後廚,沒有回答。

過了好久,後廚的聲音停了下來,蘇廣才聽見張小魚平靜的聲音。

“因為我要殺了他。”

“不說算了。”

蘇廣自然是不信,走了下來,在大堂裡晃悠了兩圈,走到門口,又探回頭來,衝著後廚說道:“我打牌去了,你去不去。”

“沒錢,不去了。”

“不去拉倒。”

蘇廣搖頭晃腦的哼著調子走了出去。

過了很久,張小魚才從後廚走了出來,走到大堂角落的一根柱子旁,看著上面懸掛的劍鞘,微微笑著。

“我的劍都不在了,當然是真的。”

張小魚把劍鞘取了下來,裡面空空如也,那柄劍已經不知去向。

人間劍宗在看著人間。

而人間在看著那些終日打牌的劍宗弟子的劍——他們人在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劍去了哪裡。

張小魚把劍鞘背在身後,把抹布丟在桌子上,走到櫃檯那裡,掌櫃的不在,但是南衣城治安很好,更何況這還是城北的客棧,從沒有發生過失竊的事件,在櫃檯裡面數了十文錢出來——這是他今天下午的工錢。

張小魚把錢放進了錢袋裡,笑眯眯的走了出去。

長街來風,是春風。

春風吹起白衣一角,是道袍。

道袍上似乎有一行小字。

山河同坐風與我。

是山河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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