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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縞帶著崔俊勇、姬國樑、韓謂以及侯燮已經在殿裡坐了小半個時辰,心裡未免惴惴。雖然是打了勝仗特地恭賀並告捷的,但他心裡著實不輕鬆。
這話怎麼說哩,楊賀父子長時間佔據東鄉,搞得撫州、南昌兩府雞犬不寧。
臨川縣、洪都縣稅收斷絕,官軍縮在城裡瑟瑟發抖,官員們成天愁眉不展地奏報說“賊勢甚大,不可制也”。
但是人家趙重弼居然出手連戰告捷,轉眼丟掉的已經收復第五座縣城了!兩千官軍加上兩千團練竟如入無人之境,看得人眼花繚亂。
楊縞真不知該恭喜皇上,還是為自己的官運到頭而哀嘆。他心情複雜、矛盾,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了下對面的姬國樑。
“此人現在可謂春風得意,哼!他一定就等著老夫下臺,好自然接手做這個首輔的那天!”楊縞暗自惱火。
姬國樑興奮得臉上都冒出光來,餘干大捷後,連著五城收復,這不能不讓他這個兵部尚書高興,這是兵部最露臉的時刻呀!
此刻他正手拈白鬚,望著天花某處不知在想些什麼,心思好像根本不在楊縞這裡。
“諸位大人,久等了。”劉太監忽然從寶座後面的夾道出來,他的出現讓幾位老臣都立身起來,皇帝駕臨啦。
“各位愛卿久等,朕正著急給一位臣工寫信,所以耽擱了些實在抱歉!”趙拓對內閣的老大人們說話一向比較客氣。
“臣等不敢勞陛下致歉,陛下日理萬機,臣等些許等待本就是應該的。”楊縞等行禮已畢後,他帶頭表示說。
“哪裡,尊敬長者,應有之義。”趙拓說完,示意大家坐回各自位置:“諸位愛卿此來是為了……?”
“哦,臣等是來向陛下告捷。託陛下洪福,今日收到江西告捷,先說收復進賢、東鄉、餘江,後又有一信使報稱金溪也已經為李丹部屬安仁團練使楊乙所克。
敵守軍措手不及被暗夜襲城,斬首四百餘,俘虜亦有四百。自此,楊賀已經腹背被圍,來路被切斷,其覆滅之日不遠矣!臣因此捷恭賀陛下……!”另外四位內閣成員也紛紛起身祝賀。
“朕亦非常高興,願與諸卿同喜同賀。”
楊縞聽了這個話心裡“咯噔”下子,他覺得皇帝這話表面溫度尚好,其實下面卻是冷淡的,而且明顯人家早已得到訊息,所以沒有初聞乍喜的表情。
他不禁瞟了眼皇帝,卻又不曾從少年天子臉上看出些什麼端倪,不由地忐忑起來。
“諸卿,你們來報捷朕是很歡喜的,也很欣慰,這麼多時日總算是聽到些好訊息。看來楊家父子不過爾爾,將帥一換立即就讓他扛不住了。哈,朕很期待他被剿滅,聽說此賊授首的訊息!”
趙拓說著從劉太監手中的托盤裡拿起一份奏摺:“這是朕來乾德殿路上時,收到的江西布政使石毫密奏,說已經安排六千官軍會合豐城,切斷楊賀北逃道路,並在山外設伏,專等他鑽入籠子!
趙重弼在後面趕,李丹在南面攔,一起努力將這隻困獸趕到官軍的籠子裡去,然後將大門一關,看他還能猖狂幾時!”
“陛下英明!”楊縞口裡隨著眾人說,心裡醒悟原來皇帝是接了石毫的密奏知道這事的。
“但是諸公,朕心裡卻高興不起來。”皇帝起身走到他們面前:“你們好好想想,為何之前官軍拿楊賀父子毫無辦法,而現在他們幾個卻能夠步步前進、處處凱歌呢?”
這句話讓內閣老臣們坐不住,立即都趴在地上請罪。
“都是那楊濤壞了局面,大敵當先竟然束手而無一策,此人無能!”崔俊勇道。
“臣附議,臣彈劾楊濤,身為封疆大吏,耽於酒色歌賦,面對強敵卻不能應對,實在誤國奸臣也!”
韓謂說著從袖中摸出一份奏摺來高舉過頭。劉太監忙上前接了,送到皇帝面前。趙拓歪頭看看卻沒有拿。
“老臣以為僅僅將責任推給楊濤是不合適的,難道我們在座諸公沒有責任?”姬國樑忽然痛心疾首地說道:
“臣以為內閣應該反省自己哪些地方有問題!子曰‘日三省乎己’。我們只有反省自己才能說別人的錯誤,不然何以服眾,何以領率群臣?”
“嗯,姬大人的態度非常正確,朕很欣賞!”皇帝伸手將他們從地上扶起,又命坐了,這才繼續說:
“姬大人所言,是君子的做事態度。各位都是老臣,是先皇手裡用過來的人,就算有錯,朕又怎能真地窮究?”他擺擺手制止了老臣們的發言繼續說:
“咱們君臣相得,難為的就是個‘知’字,臣知君,君亦知臣,這樣才能得以延續朝廷的穩定和。”他說完看看幾位老臣。
這時候楊縞身上正在冒汗,他心想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在催促我自己站出來擔責,然後就這麼下臺?
楊縞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自己是這樣的下場,他更期待將來能夠皇帝下旨致仕,然後賜金還鄉。
不管怎麼說也比這樣灰溜溜地為失敗和用人不當承擔責任要好得多、風光得多吧?直覺告訴他皇帝正期待著有人自己站出來承擔這一切,但是他不願意。
楊縞覺得心頭狂跳,後背上冷汗像螞蟻般流過,他想咽口水,嘴裡乾乾的。茶杯就在那裡,但是他不敢動。他就像是隻老龜,將頭縮在殼子裡,一動不動。
皇帝好像嘆息了聲,也可能自己聽錯了,楊縞拿不準。
他想賭一把,看看自己什麼也不說、不做,皇帝能不能把自己這個‘太閣首輔’拿掉,或者一怒之下把先帝顧命老臣打落烏紗趕出去?他覺得皇帝不一定敢這麼做。
“行了,大家要反思教訓大可以回內閣去聊。”皇帝果然沒這樣的決心,只聽他繼續說:
“朕只是不想江西的情形在別處發生!給各位一個提醒,湖南官軍已經進入江西作戰,那麼苗瑤諸蠻會不會趁此時機作亂?
大軍離境,這樣空虛,要是朕早就按捺不住了。各位回去別光想經驗教訓,還得防患於未然吶!”
“臣等遵旨!”
楊縞走出殿門,這才摸出手帕來擦拭額頭和兩頰的汗水。他站在臺階上望著同僚們的背影出了會神,這才嘆息聲向宮外走去。
今天又過了一關,但是還有明天、後天呢?他心裡知道皇帝是希望他自己提出下野的,但他品嚐了這麼多年權力的滋味,怎捨得一朝輕棄?
首輔大人不知道,皇帝隔著窗欞一直盯著他的背影,從他走下宮殿臺階,直到曉事在宮門外。趙拓輕輕嘆息:“權力這東西,難道就這樣美味難捨麼?”
五個人,五個老臣竟無一人主動提出辭呈或者攬過所有的責任,就連慷慨激昂起了個頭的姬國樑也一言不發。
哼,這個老狐狸,他這是要別人去衝鋒,自己卻仍然要留在營裡運籌帷幄呀!
趙拓閉上眼睛做養神狀,心裡再次盤算了下未來內閣的人選問題。最可能被換下去的就是楊縞、姬國樑和侯燮這三個人。
趙拓知道,武人這邊的心思最好猜,他們無非就是想要個對武人不會過於鄙視的人選來接任侯燮的位置。
比如武勳家庭出身的翰林院學士、兵部左侍郎古林,或者直接從武人中提拔亦可,比如前軍都督,宣慰院學士範大垣。
這兩個人都是北地出身,所以侯燮下去,他的位子仍將由北地人士接任幾乎是板上釘釘的。
而文人就麻煩多了。楊縞是北地人,姬國樑則出自江南,荊湖出身的韓謂與遼東出身的崔俊勇,本屆內閣北地人士佔三位。
現在競爭最激烈的是河南安陽人,刑部尚書儀中生;來自浙江諸暨的體仁閣學士、中書右參議謝敏洪;以及荊湖宜昌人,同善閣直學士,吏部右侍郎鄭壽這三個人。
儀中生資歷、為人都不錯,他也是三人裡年齡最大的,今年四十七歲,正好年富力強!
可謝敏洪和鄭壽這兩個人分別代表江南系和川湖系,在朝堂上公開爭位互相傾軋讓趙拓很是不滿,因此他不太願意讓他倆入閣,以避免爭鬥被帶入權力的最高層。
但是如果不從他兩個中取一個,那麼還能讓誰進內閣呢?這件事趙拓一直沒有想好。所以他遲遲沒有下決心換內閣。
但今天他改主意了。與其一下子換掉三個,不如一個個來!而且他也想看看,在自己開始動作後,川楚和江南兩大集團必定震驚,趙拓很好奇這兩個傢伙還能互相鬥到哪裡去?
這天傍晚,一個訊息如天雷滾滾,炸得所有人外焦裡嫩:皇帝下旨,翰林院學士、兵部左侍郎古林接任兵部尚書,入閣。
同時皇帝翻出了以前姬國樑請求致仕的摺子並予以恩准,且賜金、賜一子蔭國子監,賜車馬送歸故里。備極榮寵,讓姬國樑哭得幾乎暈倒在地!
小皇帝這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連老辣的楊縞也唬得渾身一個激靈。他這才知道自己在大殿裡和什麼擦肩而過,原來陛下出手的目標竟不是自己,而是自以為得意的姬國樑!
看著父親如坐針氈,幼子楊鏑忙上前奉茶,並勸道:“父親也不必這樣,無非下野而已。若陛下希望如此,不如就遂了他的心願。”
“我若下野,誰來扶持爾等?”楊縞瞪起眼來:“你以為沒有老夫在京中,自己便能隨心所欲?
哼,告訴你,那等勢力的小人見了,怕會立即蜂擁而起,不但要將彈劾的摺子塞滿上書房,而且還會將你兄弟三個吃得骨頭都不剩!
呵呵,你以為只是老夫甩甩袖子回鄉釣魚那麼簡單?”
“那這、這真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楊鏑有些不耐地嘀咕了句。
“放肆!”楊縞拍了下桌子,不過楊鏑並不怕他。楊縞老來得子,楊鏑今年才滿十九,自是從小寵愛有加,所以他也知父親對自己不過嚇唬而已,卻從無真行動怒。
妙在楊鏑自己身長、膚白,明眸皓齒,妥妥的一個玉樹臨風小衙內,加上詩書棋畫俱名冠京城,所以今年已經被皇帝闢為翰林院林淵閣侍講,大小也算個清貴官員。
他可不怕父親動家法,刑不上大夫嘛。再不濟還可以往太夫人那裡跑!聽到父親大喝,他也只是癟癟嘴,不再繼續刺痛他就好。
“唉,老夫不是貪戀權位。只是到了這個地步,抽身難啊!”楊縞愁眉不展:“若是不慎,忠孝便難兩全!說不得你祖母還得白髮人送黑髮人,那時悔之晚矣!”
楊鏑愣了下:“父親畢竟是三朝老臣,不至於如此吧?”
“不至於?嘿!”楊縞用手點著門外:“你看那姬國樑難道不是三朝老臣,不是和我一樣的先皇顧命?
陛下不當真時你上多少本摺子求骸骨都無用,可若是當真了,隨手翻出一本來硃批一筆,幾十年的紅火就此終結,誰想得到?”他停停壓低聲音告訴小兒子:
“從勰離京之日你代為父去送他,替我奉上程儀三百兩聊表心意。唉,咱們怕是也只能做到這個份上了。”
“才三百兩?”楊鏑皺眉:“父親,雖然你倆以前總是吵吵鬧鬧,可也不是隻值三百兩的交情吧?”
“廢話!”楊縞冷笑:“幾十年同朝為官,何止如此?但不能太多了,有人會看到眼裡、記在心上的。
不信你那天仔細冷眼旁觀,看看送行者一個個的嘴臉,然後咱們再看人走茶涼後他們的表現。
那時你才知道為父為什麼害怕離開這個位子,還是修真好啊,死在任上,得個鞠躬盡瘁的評語。我要是能像他那樣就安心嘍!”
楊鏑還不能完全理解老父的心思,不過還是重重點頭:“是,兒子到時便去相送姬伯父,就依父親說的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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