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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邦的院長,安東尼·杜馬斯正被圍攻。

他對四周的學生們陪著笑,

“哎呀~明白明白,宿舍的事我一定……”

“哈哈哈!要說大家最常用的,不應該是食堂嗎?學院翻新得不是很好嗎?說明我們院方還是關注著大家的切身需求的嘛~”

“落實!一定會落實!有困難又如何?就算是咬碎了牙,我也嚼一嚼,嚥下去!”

……

這院長當得也忒慘了點兒。

不過,他說話倒是專業,領導風範讓人折服。

陸時低聲吐槽:“怎麼感覺和倫敦那邊兒也差不多啊。”

龐加萊嘆了口氣,

“何止倫敦?美國那些高校不也這樣?更別提沙俄和德國了。”

整個歐洲,教育資金的缺口都不小,

所謂“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描述的就是現狀了。

陸時輕笑,

“美國才不這樣呢~”

龐加萊詫異,

“啊?不一樣……唔……”

他想起來了什麼似的看陸時一眼,說:“我記起來了。美國新總統上臺才幾個月,一方面對標準石油下手,另一方面,對稅法增加了關於慈善的補充條款。”

陸時點頭,

“人家老美的資本家看得明白,交稅也是出血,做慈善搞教育也是出血,兩害相權,誰不想幹脆博個好名聲呢?”

“嘖……”

龐加萊不由得咋舌。

陸時繼續道:“而且,倫敦方面也動了。王室地產最近可沒少在教育業擴充套件業務。”

龐加萊攤手道:“那能一樣?”

在《全球高校排名》之後,任誰都能看得出來投資英國的大學是一筆好買賣,

當然,收益不見得馬上就能入手,

但從長期看,肯定穩賺。

龐加萊看陸時一眼,

“你啊,真不像一個純粹的文學家。”

陸時回答:“我問心無愧。只要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讓我的民族同胞在海外有更廣闊的生存空間,我不介意掏錢或者奔走。”

龐加萊看了眼杜馬斯,

“那你也別禍害咱巴黎大學啊。”

“噗!”

陸時沒忍住,笑噴。

他好不容易平復了笑意,

“我也沒想到啊喂!誰知道你們法國人這麼能搞事?以前那些道聽途說,我只當是誇張,結果……”

陸時環視一圈,

只見杜馬斯仍然被學生們圍著,焦頭爛額地辯解,

“明白!我明白大家的難處,但學校也沒錢啊!雙方互相諒解嘛~”

“我都懂!但流程總歸要走吧?沒有沒有,我不是要拿流程卡翻新的專案,我可沒那個意思!”

“大家放心,我們很快就會佈局。”

……

車軲轆話來回說,

只可惜,壓不住學生們的革命之情。

龐加萊拍拍陸時的肩,

“確實也不能怪伱。你不瞭解法國的情況。”

陸時忍著笑,

“嗯,我現在算是瞭解了。”

龐加萊默默嘆氣,

“我看你這演講今天是鐵定沒戲了。算了,咱們不在這兒待了,出去轉轉。”

他們悄無聲息地離開。

巴黎大學的校舍和宿舍雖然不怎麼樣,但自然環境不錯,

樹木的枝丫在寒冷的空氣中顯得更加挺拔,風吹得它們搖曳,彷彿在向人們展示堅韌的生命力。

落葉早已被冷風吹得乾乾淨淨,兩排樹之間形成了一條整潔的走廊。

兩人漫步於此。

龐加萊說:“你剛才說,還想創作一部同型別的?”

陸時不置可否地眨眨眼,

他並不是一時嘴快,

主要的原因,還是相關題材的作品不多,以此為基礎創作是個不錯的方向。

龐加萊露出笑容,

“看來,你已經有想法了啊……”

他拍拍陸時的手臂,

“怎麼著?對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有想法?”

按照當下的趨勢發展,陸時得獎是板上釘釘的事,

但今年不太可能。

陸時笑,

“經典作品,需要經過時間的沉澱才能看到影響力。”

“影響力?”

龐加萊不由得大笑,

“也不一定需要時間的沉澱。就比如《動物莊園》,我可以明確地說,接下來十年……十年太長,我還是保守點兒吧。接下來三年,都不會有比《動物莊園》還受關注的。”

陸時無言以對。

他擺擺手,

“文學獎不是這麼評的。”

龐加萊笑道:“你啊,就是典型的裝糊塗。諾貝爾文學獎剛開始還想給蒙森教授來著,你怎麼不說?退一步講,你自己就是儒勒·凡爾納獎的評委會成員,其中那些彎彎繞,你能不懂?”

陸時有些尷尬,

正如對方所說的,文學獎,從來不只是關乎文學。

龐加萊說:“你不願意聊這個也無妨,反正早幾年、晚幾年的事。”

這是已經預設陸時能得諾獎了。

他換了話題,

“其實,我還有個問題。剛才聊起性善、性惡的問題,你自己真的沒有想法嗎?”

陸時沉吟片刻,問道:“關於《狩獵》扉頁上的那兩句話,你能理解嗎?”

龐加萊說:“你翻譯得很好,我當然能理解。”

陸時想了想,說:“前段時間,劍橋請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醫生做講座。在講座上,他提到了‘心理動力’的相關理論。”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

龐加萊不由得唸叨,

這個名字,他記得在報紙上看到過,

過了半分鐘,他露出恍然的表情,說道:“超我、本我、自我?”

陸時有些好奇,

“你也聽說過他?”

龐加萊攤手,

“《鏡報》暢銷歐洲,我當然也是會看的。弗洛伊德醫生和蓋爾教授的論戰我覺得挺有趣。”

陸時說:“若要建立一一對應的關係,性善就是超我;性惡就是本我。而超我與本我共同作用於認知,形成與現實世界聯絡最為緊密的自我。”

龐加萊聽明白了,

“你覺得,性善和性惡都是人類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陸時點點頭,

“是。”

龐加萊追問道:“如果必須選一邊站呢?”

陸時沉思,

“我大概會站到性惡一邊去吧。”

龐加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畢竟是寫出了《狩獵》的作家,潛意識裡的想法還是相對明晰的。

陸時攤手,

“不過,這種二極體思維,我實在覺得沒必要。”

龐加萊聽得莞爾,

“那當然,我也覺得……”

話還沒說完,身後傳來腳步聲。

兩人循聲望去,

是杜馬斯!

這老哥也是夠慘的,像是跟人剛剛乾過架,大衣上甚至有撕裂的口子,褲腿也髒兮兮的,有多處磨損,

整個人顯得狼狽不堪。

他快步上前,

“陸教授,你可把我害得好慘!”

陸時“額……”了一聲,安慰道:“院長先生,你應該感到欣慰。看那幫學生,多有精神。”

就是太有精神了!

杜馬斯差點兒哭出來。

龐加萊問道:“安東尼,最後是怎麼解決的?”

杜馬斯生無可戀,

“還能怎麼解決?當然是承諾翻新了。可即便如此,學生們仍然不滿意,竟然要求建立新的學區。我特麼!@*#¥%……”

後面一串標準法語國罵的亂碼。

陸時和龐加萊對視,都沒敢吱聲,怕觸了杜馬斯的黴頭。

杜馬斯吐槽一陣便也覺得沒意思了,

他轉向陸時,

“陸教授,明天演講的事恐怕不能兌現了。”

一次演講就整出革命戲碼,

如果再來一次,學生們還不得把學校理事會集體掛路燈啊?

陸時倒也無所謂,

“反正也沒有酬金,沒關係。”

杜馬斯:“……”

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他沉吟片刻,低聲道:“陸教授,其實還有一件事。你應該也聽說了很多關於《狩獵》的評價。其中,性善、性惡討論的範圍最廣,再次就是法律相關。”

陸時點頭,

“是的,我確實有所耳聞。”

杜馬斯繼續道:“那你願意去法學系看看嗎?”

“啊?”

陸時一臉懵,問道:“演講?”

杜馬斯聽到這個詞,甚至打了個寒顫,說:“可不敢!可不敢……我的意思是,不是演講,就是一些簡單的討論。”

剛才鬧了那麼大的事出來,這老哥還願意讓陸時和本校的師生接觸,真是給面子。

陸時沉吟,

總感覺對方似乎有隱含的目的。

杜馬斯輕咳一聲,

“陸教授,請。”

陸時瞄了眼龐加萊,

後者也明顯有些遲疑,拿不定主意。

沉默了一陣,

陸時說:“好,請院長帶路了。”

杜馬斯便帶著兩人一起前往行政樓的方向,進入大門後,又上了兩層,拐進一個小會議室。

行政樓裡的當然不是法學系。

房間裡坐著幾個人,都是西裝革履的正式打扮。

杜馬斯依次介紹過來,

在場的都是法國法律圈的人物,有研究理論的、也有處理實務的,

同時,他們也都是巴黎大學的畢業生。

陸時與他們依次握手,

直到最後一位,杜馬斯介紹:“這位是喬治·克里孟梭,是《集團》週刊的創始人,同時也為《震旦報》撰寫社論。”

《集團》,陸時沒聽過,

但《震旦報》在法國也算鼎鼎大名,典型的左翼報紙,《我控訴》便是在其上發表的。

陸時總覺得喬治·克里孟梭這個名字有些熟悉,

他打量對方。

克里孟梭是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穿著黑色西裝,白色襯衫,戴著黑色蝴蝶結,為數不多的幾根頭髮梳得一絲不苟。

陸時仔細回憶,

驀地,他想起來了,

法國有一艘航母,就叫“克里孟梭”號。

能被如此紀念,可見其地位之高。

有此線索,陸時很快便在腦海裡檢索到了克里孟梭的生平,

這位猛男是未來的法國總理,1906年當選,

作為法國近代史上最負盛名的政治家之一,他屬於左翼,在爭取民主、社會改革等問題上十分激進。

他算是中國的老朋友,在1883年中法戰爭時強烈反對對華作戰,駁斥所謂優等民族開化劣等民族的託詞,指出開化是掩蓋暴力的偽善。

當然,他本質上是法國人,

1919年,他代表法國出席了巴黎和會,力主肢解德國,最大限度地削弱德國,其目的是讓法國稱霸歐陸,時人稱之為“勝利之父”、“法蘭西之虎”。

由此可見,《凡爾賽條約》無疑是他的傑作,

而條約對中國的傷害,克里孟梭雖然心痛,卻仍以法國利益為先,此舉無可厚非。

陸時上前與對方握了握手,

“克里孟梭先生,你是《我控訴》一文的締造者。”

克里孟梭啞然,

“那是愛彌爾所寫。”

陸時搖頭,

“我很清楚,能以頭版整個篇幅發表文章,不,準確地講,《我控訴》是寫給總統的公開信。它能在頭版發表,你有不可磨滅的貢獻,更何況,醒目的通欄標題也是你所加。”

克里孟梭露出震驚的表情,

世人皆知愛彌爾寫了《我控訴》,卻不知道這個標題其實是自己的傑作。

他與陸時握手,

“陸教授,你果然是博聞強識之人。”

其餘幾人跟著點頭。

陸時不免疑惑道:“諸位找我所謂何事?總不至於是因為《費裡法案》吧?”

此言一出,在場的法國人面面相覷。

一個非法學專業的外國人竟然會知道《費裡法案》……

實在難以理解。

陸時卻沒想那麼多,繼續道:“各位未免想得太複雜了。我只是創作一本書而已,也改變不了什麼現狀啊。”

杜馬斯攤手,

“陸教授,你有點兒小看自己了。”

克里孟梭接過了話頭,說道:“你進行創作,對輿情的影響之大,遠超其他作家。”

“啊這……”

陸時無法反駁。

沒辦法,誰叫尼古拉沙皇給他塑了個金身呢?

克里孟梭詢問道:“陸教授,你知道《費裡法案》?”

該法案定製時間為1881~1882年,是當時的法國教育部部長費裡提出的兩項教育法令,

第一項:

實施普及、義務、免費和世俗的初等教育。

該項規定了,母親學校,即幼兒園,和公立小學一律免收學費,且公立學校不允許裝飾宗教標識,不開設宗教課程。

這算是捅了馬蜂窩了。

不收費還能忍,

可宗教……

於是,群情激奮,無數學校的老師罷課。

費裡不得不做出妥協,在每年的例行檢查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各校的宗教標識視而不見。

各校便欣然接受了《費裡法案》的第一條款。

可他們沒想到,費裡的方針是一步步蠶食,

今天藉故刪掉一節宗教課;

明天拿下一枚十字架;

後天將駐校的修女、神父趕走;

……

到了20世紀初,所有的義務教育學校才發現自己中招了。

陸時輕笑,

“費裡先生是一個聰明人。他的根本目的其實是免除學費,卻故意豎了一個宗教的靶子吸引注意力。就好比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裡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窗了’。”

眾人雙眼一亮,

心中暗道,

好一個開窗的理論!

陸教授不愧是研究廣告學和心理學的,人性算是被他摸透了,難怪能寫出《狩獵》那樣的作品。

克里孟梭輕笑,

“是啊,費裡先生確實聰明。”

至於《費裡法案》的第二項,

該項規定,對所有6歲~13歲的兒童實施強迫、義務的初等教育,讓他們進公立或私立小學,或在家庭私塾接受教育;

對不送孩子入學的父母處以罰款、監禁。

該項還強制要求了小學課程,

法語、歷史、地理、生物、自然、法政常識……

有趣的是,

法案第一項在1881年落地,第二項則等到了1882年。

這也能體現費裡聰明,

法條頒佈亦須循序漸進,只有第一款被人們接受,更激烈的第二款才能進入大眾視野。

陸時平靜地說:“實行《費裡法案》雖然有迎合國際政治觀瞻的原因,但它確定了國民教育的義務、免費和世俗性三條原則,為法國國民教育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在場之人面面相覷,

隨後,不知是誰鼓起了掌。

有人帶頭,其他人也跟著鼓掌。

他們都是法律從業者,自然知道陸時的歸納多麼準確,

剛才那一席話放到教科書上都沒問題,甚至不用做任何的刪改。

杜馬斯嘿嘿一笑,

“看吧,我就說必須得請陸教授來。”

這老哥好了傷疤忘了疼,轉眼就把剛才因為陸時被學生們圍攻“老子艹你!”的事拋在了腦後。

陸時忍著笑,

“你們找我到底是?”

他的視線掃過眾人的臉龐,露出詢問之意。

克里孟梭攤手,

“陸教授,因為《狩獵》,現在有不少人借題發揮,想把《費裡法案》給推翻掉。”

陸時低頭沉思一陣,這才反應過來,

克里孟梭是左翼,

那麼,在他的字典裡排在最前面的幾個詞一定是:

自由、平等、民主……

所以說,他必然是《費裡法案》的堅定支持者。

陸時不由得笑,

“要我看,那幫人也是閒的。現在有多少孩子在工廠裡打螺絲呢,他們還想搞東搞西,這不是故意曲解《狩獵》的意思嗎?”

眾人不約而同地拿出筆記本,

沙沙沙——

屋內傳來筆尖與紙張摩擦的聲音。

陸時鬱悶,

自己還真是走到哪,講課講到哪了。

他說道:“之所以會有《狩獵》,不就是預設了孩子們需要保護這一前提嗎?只有承認這一前提,中的那些煎熬、衝突才立得住、才震撼人心。”

龐加萊聽著差點兒沒笑出聲,

陸教授這張嘴,真是正說、反說總有道理,

偏偏別人還無法反駁,

因為他是《狩獵》的作者,對內容、中心思想有第一解釋權。

總不至於說:“陸時就個破寫的,懂個屁的《狩獵》!”

在場之人記錄完,

克里孟梭抬頭,

“陸教授,你願意公開發表這一觀點嗎?我想,你作為《議聯憲章》的編纂……”

陸時抬手打斷對方,

“沒必要給我戴高帽。如果是我認為正確的,我一定會做。”

這話不算客氣,但克里孟梭並不覺得被冒犯,

“當然。”

陸時嘆了口氣,吐槽道:“那幫極端分子、保守人士的水平實在不怎麼樣。《狩獵》裡面最主幹的法律衝突明明是疑罪從無,他們卻抓著分叉的樹枝不放。”

話音剛落,房間裡不由得陷入安靜,

“……”

“……”

“……”

所有人看著陸時,

盯——

視線極焦灼。

“咕……”

克里孟梭嚥了口唾沫,問道:“陸教授,你剛才說……‘疑罪從無’?那是什麼?”

說著,他一把抱住陸時的胳膊,

“陸教授,求你教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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