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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麼話,倒叫鄭書昭沒法挑眼兒了,便垂首啜起了茶。

茶觸碰舌尖的那一剎,跟嫩條抽芽,在舌尖甩出令人驚豔的滋味。

鄭書昭不免睜了目,但很快的她便捺了下來,只眯覷成一線朝沈南寶笑,“倒算爽口,這是什麼茶?”

沈南寶道:“是京鋌。”

這話方撂下,有堂倌捧著托盤過來,旦見他呵腰一笑,便送上三碟豆綠粉彩糯米瓷盞,上面分類矗立著林檎幹、巴覽子、小甑糕。

鄭書昭只看了一眼,便又垂首啜了一口,也不知道在品味著什麼,這次倒用了半程子的功夫才抬起頭看向沈南寶。

“我晃一喝倒沒太喝得出來……”

她說著,眉微微攢起,聲音低下來,宕遠了去。

叫人聽著、看著只覺有股子深意味。

其實哪是什麼深意,不過是拐著彎地說這茶不地道,又或姐兒一徑承諾這茶來路正經,那便是自打自的嘴巴,說自個兒茶藝不精,叫人都咂不出這京鋌的滋味了!

這都還沒下定呢便這般,要是真娶進來,豈不是日日拿班作勢?

風月愈想愈不周章,捧托盤的指尖拽得泛白。

沈南寶倒是嘴抿起點弧度,和和氣氣地道:“昭姐姐令尊蒙得官家青睞,每日所用自然不同於我們布流的,譬如這茶,昭姐姐是從北苑御茶,我們則不過遵照官府從榷山場進罷了。”

輕渺渺的一句,撥開了她的針芒。

鄭書昭不免覺得拳頭打進了棉花裡,便攜了些氣,輕哼一聲。

“妹妹抬舉!不過官家早年便有下詔,斥責坐享膏梁之輩。我爹爹食君之祿,自然鏘鏘翼翼忠君之事,哪敢暴殄天物,更惶論使用北苑御茶這等專貢官家的事物。”

她說得鏗鏘有力,甫一擲地便另炸開了道沉鬱低洄的聲兒,“既這麼,那我忖度著,鄭二姑娘吃的是放陳舊的京鋌罷,所以陡然喝這裡的茶,便少見多怪了。”

沈南寶一怔,感覺自己像踏空了階,一陣兒的暈眩,等穩住了神,陳方彥已經行到了跟前,容長的身條浴在敝舊的日光下,襯得那張臉溫煦又沈雅。

卻看得沈南寶心神一凜,不自禁地想起前日裡被他窺破的事,垂在兩側的手因而捏緊了,擦刮著衣衽瑟瑟的響。

鄭書昭一心留意著她,遂即便這般小的舉動,她也看得分明。

但看得愈分明,她便愈驚奇,一雙眼車軲轆似的在沈南寶他們二人來回轉,企圖看出什麼花兒似的。

沈南寶呢,大抵注意到她灼灼的視線,很快把手筒進了袖籠裡,唯支著一點淡笑朝陳方彥屈了屈膝,“陳大人。”

餘光裡靛藍色的襴袍動了動,落在了正前方,有堂倌立即走上來,一壁兒拿巾櫛擦著桌,一壁兒熱絡地問陳方彥是要喝茶還是要賞玩。

沈南寶聽到他說:“喝茶,自上次瞧見蕭二姑娘的茶藝,一直久久難以忘懷,只想過來嘗上一口。”

這話勾起了鄭書昭方才的惱,不免哂然,“陳大人這般抬舉蕭二姑娘?”

陳方彥嘴角勾了勾,“我雖不好茶,但時常陪家父去北苑看過那些沖茶的手藝,倒有些個見識,能分得清好賴。”

這是什麼意思?

說她分不清好賴?

鄭書昭不免僵了臉,把盞磕在案上,磕出篤篤清脆的響亮,“想來是我日常吃山珍吃慣了,所以陡然喝這麼些粗茶,倒不自適了,叫陳大人寶妹妹看笑話了。”

這話已經算是開啟天窗說亮話了。

風月忍不住上前,剛剛道出一個‘你’字便被沈南寶扽回了身後。

鄭書昭瞧見了,細著嗓子嗤嗤道:“我到底是少見多怪了,從來沒見過誰家的下人敢這麼蹬鼻子上臉的。”

沈南寶一聽,堆砌在臉上的笑凝住了,正要開口,一壁兒的陳方彥倒先笑了,“泥人尚有三分火氣,何況鄭二姑娘你這般的埋汰她家主子,她這做奴才的再不護個主,豈不是要被旁人說道連忠義都沒了?”

一句一句又一句,鄭書昭這下算是明白了,這個陳方彥過來就是來給這沈南寶硬仗腰子的!

怪道她孤陋寡聞,只曉得個謝小伯爺,不曉得竟然還有個陳都護!

這個沈南寶真真是好手段。

瞧著乖生生的一張臉孔,以為是個矜持的主兒,沒想到背地裡這般的勾人,勾得各個小郎君為她傾倒。

怪不得沈家那些個但凡提到她,各個都色變不說,還只管一徑咬牙作啐呢!

這等喪盡家門的下賤貨兒,誰攤在手裡誰不跟攤了個燙手山芋?

也幸得好她今兒過來,不然日後真要是在顏暮跟前相見,猝不及防遭她暗地埋汰,自己該怎麼喪臉子呢!

鄭書昭沖沖起了身,看了沈南寶一頃兒,方從齒縫裡擠出一句,“是我沒好好挑揀著日子過來這裡,本來好好的一腔熱情呢,倒把寶妹妹膽子嚇細了,我這就回去,叫人好好算計著日子,下次必定挑個良辰吉日來登妹妹的門,道妹妹的歉!”

這麼說著,兀自轉了身,由著下人撮哄著撂了簾子遠去了。

桉小娘子聽到動靜,從裡堂一撂簾子,便走出來啐了聲,“真是個好不要臉的貨色,自個兒蹬鼻子上臉呢,還把一切罪過安在寶妹妹的頭上!”

她氣哄哄著,轉過眼,把沈南寶望住,“你瞧瞧,這就是你要討好的物件,你討好到什麼了?就一肚子腌臢氣!還把我鬧得不周章!”

也不待沈南寶回答,桉小娘子衝著堂倌吩咐:“去,把自家最好的果子奉上,今兒我要好好招待陳大人!感謝他替咱們解圍!”

陳方彥朝她揖揖禮,“多謝桉小娘子,只是我今兒來是想嘗上一口蕭二姑娘的茶。”

桉小娘子怕沈南寶又跟上次一樣,忙把她拽到一壁兒,壓低了嗓子絮絮道:“你別跟我使你那牛脾氣了,真對你好的你不好生對待,真對你差的你反倒要把熱臉貼上去,我瞧不是那個鄭書昭好賴不分,是你真真的好賴不分!”

好?

陳方彥對她好?

沈南寶忍不住笑,嘴角勾起一點嘲諷的弧度。

卻看得桉小娘子以為她心服,便拍了拍她的肩道:“好好的,我雖不曉得你和那陳方彥有什麼淵源,但毋論怎麼說,今兒這事是他相幫了你,他也放話說了想喝你的茶,你便與他衝,反正方才的人情怎麼著都要還不是?咱們坐商的,要緊的就是一宗,那便是仗義!”

她這麼一說,倒點醒了沈南寶。

現下她們是坐商,外頭那麼多明眼人看著呢,她這麼一味的甩臉子,叫旁人怎麼想。

更叫陳方彥怎麼想。

畢竟當日她怎麼衝的茶,他可是俱細都瞧見了的……

沈南寶這麼一思量,也就自顧去了茶床衝了茶。

茶一如方才招待鄭書昭的茶,不過這次換了個水丹青,獨一份的蓮蓬端然在盞面上,至於運匕最末的手法,她將慣常的淺淺一勾換作了一捺。

所以這麼一遞上去時,沈南寶明顯看見陳方彥眼神一黯,卻又很快笑了起來,“蕭二姑娘怎麼畫這麼一副水丹青?”

當然是覺得你屬蓮蓬的。

心眼子多。

沈南寶腹誹著,面上卻笑得很周章,“我曾讀過濂溪先生的《愛蓮說》,其中有句話道‘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想來是很合適陳大人的,便作了這麼副水丹青。”

沈南寶看到陳方彥一條眉峰略挑了挑,伴著長長的一聲‘哦’,還以為說話哪處缺漏了,要遭他怎麼追問呢,沒想他卻兀自低頭喝起了茶。

陡然的沉默,突然斜剌進來的天光,還有被風吹得‘噠噠’直響的金碧山水屏條。

一切的一切,都像沉進了波濤裡,沈南寶被推向扁舟中,波濤一湧一推,她便跟著搖搖晃晃。

飄飄蕩蕩間,她彷彿回到了前世。

那時她和陳方彥還是令人稱羨的一對兒。

陳方彥也好帶她出去見識那些個世面,因而碰見了沈南伊。

沈南伊因‘威名’在外,數多的人家雖眼饞攀上北郡侯府的沈家,但到底剎了聯姻的氣性,漸漸的,給沈南伊做媒的便都絕跡,便這麼拖捱拖捱,拖捱到了年十六。

以至於沈南伊一出門,各個兒都作掩口葫蘆,暗自嗤嗤的笑。

遂沈南寶同陳方彥一進那一窟鬼茶肆,和沈南伊狹路相逢,沈南伊便劈頭蓋臉啐她,“不過拿一張臉討人的玩意罷了,倒真覺得自個兒搖身一變成了金鳳凰呢!”

她慣常這麼說,沈南寶早過了不受用的光景,也不願搭她的碴兒,不然叫她越發來勁。

可惜那時身旁有陳方彥跟著,當時就替她硬仗腰子了,只說:“有些人自個兒長得不好,卻怪旁人擱了她,天天掛搭著臉,誰看了不掩鼻子掩嘴的道句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沈南伊嬌養慣了,哪受過這等當眾搶白,當即紅了眼,“你們合起夥來欺負我!”

沒瞧見來龍去脈的旁人看著沈南伊哭,只道說太欺人,不少有人指著沈南寶背脊樑說起她的不知好歹,畢竟要不是回沈府認了個親,哪能有這樣的際遇。

反正云云之類,不過是說沈南寶兔死狗烹,沒心肝罷了。

沈南寶聽了只作耳旁風,不願糟蹋了出來遊玩的心思,便想拉著陳方彥走。

沒料陳方彥卻桎住了她,面向著眾人笑,“她詆辱我家娘子只會討人,我還說不得她了?泥人尚有三分氣性,更何況我還是她的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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