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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書昭並不介意,‘曖’了聲,立馬的喜笑顏開,一雙眼卻跟釘子似的鑿在沈南寶臉上。
就是沈南寶的那雙手,鄭書昭也細緻看過了,沒任何動作,只端端攤在那兒,在日頭下流淌出玉一樣溫潤的光。
這叫鄭書昭看得滿目疑惑,不過轉瞬,這點疑惑便如蜻蜓點水,輕輕一掠,便從她眼底飛走了,只剩下滿當當親暱和柔的笑。
“其實不怕你笑話,我早就聽顏暮說你這兒開了個瓦鋪,一直想來呢,但就怕來了惹得你侷促,便一直沒敢來……”
鄭書昭今兒點的是絳唇,晃眼一看有奪目的感受,也讓人倍感驚豔,只是離近了、看久了,便像紙片人的嘴,鮮豔卻又呆板,絮絮冗長地蠕動著。
沈南寶因而望著望著,思緒便蕩遠了,她的那些話也如溪流潺潺地從耳邊過,等回過神來時,桉小娘子已經冷冷的笑出了聲。
“你左一句替寶妹妹顧慮,右一句擔心寶妹妹的身子,卻還這般大言不慚地叫她現手藝,給你沖茶,你這可真真是捫心吶!”
鄭書昭被她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到底忍不住了,反駁一句回去,“也就是沖茶罷了,能費得什麼周章?又不是玉做的,還真的怕磕落了哪兒不成?”
桉小娘子聽了忍不住笑,直想說裝模作樣了這麼一陣,果然露出來馬腳了罷。
可是,還沒言聲呢,沈南寶卻走過來,拽住她的袖子搖了搖頭,然後轉過臉就朝鄭書昭笑,“昭姐姐您彆氣,桉姐姐就是擔心我,所以一時說話沒著顧了些。”
鄭書昭雖一肚子醃昏悶氣,聽到沈南寶這麼一說,也放開了笑,“我省得的。”
桉小娘子卻鬧不省得了,她直忙扽了沈南寶進裡屋,壓低了聲道:“你作什麼,我在前頭替你煽風點火,助長氣焰,你倒好在後頭直顧給我澆水?你是病了幾日,腦子病糊塗了?不曉得她這麼著的是為了什麼?”
有輕風拂過,簾子敲著抱柱‘噠噠’地響。
沈南寶在這樣的動靜裡抿起了嘴,“我哪能不曉得,我同兄長的那些事……京畿誰不掩嘴囫圇笑一句,更何況她既然同兄長有那麼個意思,既然要將俱細摸個清楚,免得到時候真要……過來,鬧個不清淨。”
桉小娘子聽了,怔在了那兒半晌,好一會兒才透口飄飄的氣兒來,“那都是從前的事,何必揪著不妨,更何況,那時候你們都還不曉得這些……”
越說著,那眉頭越發蹙得緊了,“反正這些都不是教她拿喬你的道理,你也不能因著這個一味的低聲下去,忍讓她,你可不是這樣的苦主兒!”
見沈南寶不說話,桉小娘子有些冒火,“你怎麼的了?是享慣了清福,想咂點罪來憶憶苦?”
這話倒像是風月說的,沈南寶不免笑,只是笑過之後,嘴便捺了下來。
“其實桉姐姐既曉得她同我兄長……也曉得,近來我兄長遭的那些麻煩罷,我也不怕害臊的,其實要不是兄長這麼一出,我也打算著向姐姐討個人情,希圖著姐姐替我同您父親說上一話,叫他幫襯幫襯我兄長……”
桉小娘子聽了這話,愣上一愣,“我竟不知道你有這樣的想頭,你怎麼不告訴我呢?”
沈南寶耳根有些紅,“這事不是什麼小事,牽扯赤那族,又遭官家矚目,我怕桉姐姐因由著我,陷你們一家於險境,所以一直忖在肚裡沒敢往外道。”
桉小娘子哂她沒把自個兒當自己人,卻又想到外頭的鄭書昭,不免洩了氣,“你兄長要牽搭她,關你什麼事?難不成你要為了他作賤你自個兒?受這些氣兒?”
她還是這樣,萬事都妨不到她的舒心。
要是不快了,任那人是誰,只管喪臉子,不伺候!
沈南寶羨慕她的恣意,卻拉住她的胳膊撼了撼,“桉姐姐換個想頭,譬如這人是咱們正經的客官,我們是不是得好生招待?”
她生得漂亮,這麼一哀眼,一軟聲的,桉小娘子便徹徹底底沒了脾氣,只咂咂嘴,“就你醒事,襯得我倒裡外不是人了。”
然後手一搡,直把她往外推,“去去去,去招待你的貴客。”
沈南寶問她怎麼不出去,桉小娘子嗔她一眼,轉身去捧了那摩睺羅觀賞,“我等會兒出去,先勻口氣了來。”
沈南寶見她頰畔鼓鼓的,聽語氣鬱鬱的,倒真有些氣性,便也依照了她,自個兒掀了簾往茶床上走,一壁兒叫風月伺候著穿上襻膊兒,一壁兒問道:“昭姐姐可是要喝什麼樣的茶?”
鄭書昭也沒希冀著她能做出什麼讓人驚豔的茶,人坐在湘竹的小靠椅上,唔了聲,“便做寶妹妹你最拿手的罷。”
沈南寶便叫風月緊看著紅泥小爐的火候,伴著水聲橐橐,自顧埋頭碾茶去了。
鄭書昭早些年頑性,曾見賴著兄長要他帶自己去茶坊酒樓玩耍,兄長起初是不肯的,被她磨得不耐煩了,便讓她喬裝了小郎君,帶她去了一趟茶坊。
那時她就驚歎於那些官妓,怎麼同樣的一副身軀,她撲個蝶捕個蜂都費勁,怎麼她們能拗成花兒,還能穩當當地將腰塌成拱橋似的衝上一盞茶?
不過驚歎歸驚歎,看著她們狎笑逢迎,比府上爹爹那些個妾媵還要賣弄,卻是打心底的夷然。
就是後來官家以雅尚相推從事茗飲之流,她也覺得不過爾爾。
遂當初聽聞沈南寶開設了這個,她私下裡不少打趣,說沈南寶到底市衢出身,慣是會得那般逢迎的手段,想當初顏暮也是這麼著的……
她沒道盡,不過說話便是這樣,道盡倒顯得有些寡淡,反而這種半吞半含,倒讓人肆意遐想。
所以每每她這麼說道,她親近的人兒便跟著掩嘴嗤嗤的笑起來。
笑到後來她也覺得沈南寶沒謠諑的那般傾顏色,也就是稍微好看點、有點身份的‘章臺人’罷了。
對的,‘章臺人’。
於她來說,沈南寶同章臺人沒甚兩樣,不過都是以色侍人的主兒。
不然怎麼她一去那個沈府就整出那麼多起子事來?
還有那個什麼謝小伯爺,不都因她五迷三道的,荒廢了制業不說,而今日日流連著勾欄,一舉成了那紈絝子弟?
她呢,本來也不願意著同這種下作的人打交道,唯怕帶累了自己的名聲。
不過她的閨友告訴她,這樣的人兒且得先探仔細了,不然到時候不明不白的嫁過去,豈不是燈下黑?要栽跟頭?更何況提前認識了,若是安分守己的便不說什麼,大家都皆大歡喜;若那心眼真的比蓮藕還多,未嘗不要多與一些下馬威。
所以,她才籠絡了郡王府的下人,一聽沈南寶出來,她夾腳便跟到了珍寶閣,就是要來見識見識一番。
沒想第一眼見著沈南寶,便瞧見她捧著茶笑。
也只是輕淺的一笑罷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在那片輝煌的光瀑下,那笑有了生機,奕奕發著亮,一霎就能亮到人心坎裡去。
只是越亮堂的地界,便越有暗仄的蹤影。
就如同現在,沈南寶不過是在那兒低頭烹茶,也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一套動作。
可不知道為什麼,鄭書昭越看越發覺得沈南寶整個人兒跟鍍上了一層金,怎麼瞧怎麼都覺得刺眼。
但她到底是高門的女子,教養的便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操行。
所以,她也就沉了一瞬的目,便在沈南寶遞上的茶盞裡盈盈笑了起來。
“方才雖和你桉姐姐齟齬了幾句,不過事後想想,到底她說得沒錯,怎好勞累你呢?何況我日常愛品茗,這舌頭挑揀得很。”
沈南寶也只是笑,“不曉得昭姐姐愛什麼式樣的花紋,便自作主張下湯運匕,運了蓮連有魚的水丹青,還望昭姐姐喜歡。”
鄭書昭聽著雲裡霧裡,卻不願露怯,只管看向盞裡,想探探是什麼真相,沒想這一看,便看到碧色的湯上,連連荷碧間一條錦鯉掙出水面。
鄭書昭不免驚豔,更心生歡喜,但不過一瞬,她方捺住了眉,拿了錦帕掖住嘴道:“寶妹妹沒甚學過丹青罷。”
沈南寶仍然那副笑容,點了點頭,“昭姐姐曉得的,我是茶商養大的,這書畫之類不曾研習過。”
曉得?
好個曉得。
看來真是如她所想,是個精刮的人兒。
裝作這麼一副柔弱的樣兒,結果綿裡藏針,把所有人都欺騙倒了!
謝元昶是,這個桉小娘子是,顏暮也是!
鄭書昭心底夷然,面上還是柔和的、清冽的笑,“看得出來……”
鄭書昭頓了頓,笑容又擴大了幾分,“不過,是我苛刻了,這下湯雲碧要不得多麼妙手,略略能看即可。”
她自以為佔了上風,結果就是一旁侍立的風月都快要忍不住笑了。
什麼下湯雲碧,明明是下湯運匕!
真虧她有臉子說自個兒愛品茗,嘴挑揀。
就這?
相形沈南寶聽了也只當風過,晏晏笑著,“若有空兒,必當學上一學,將這分茶精益求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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