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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麼一說,倒氣煞了沈南伊,哭著搶白,“她長那麼一張臉盤子,生來就在市衢那等腌臢地,會的可不就是隻有討人?還希圖著她能登大雅之堂?”

陳方彥自然不依不饒,也不知怎麼的,話趕話就趕到了叫她鬥茶一說。

沈南寶當時便侷促了,直忙拉住陳方彥低聲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沖茶的手藝就跟我祖父學的,還學得不成樣,你叫我去獻,豈不是現眼子?”

陳方彥只是安慰她,說一切有他。

而這所謂的有他,便是他趁著‘十二先生’擺放時,教她畫這麼一手水丹青。

她也拜此博得眾人好彩,叫沈南伊折了臉。

後來她因而感了興趣,也為妨有人拿這事說話,便託了陳方彥與他一同去了北苑御茶見新,耳聞目染的,漸漸也學會了‘戰雪濤’……

她想得太深,眼神不覺迷離了起來

陳方彥抬起頭時,正正撞上她凝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砰訇的一聲,彷彿驚雷攜裹傾盆大雨,一氣兒衝進他的腦子裡,將他的腦子洗得白茫茫、空惘惘的一片。

他唯有呆怔怔地看著她。

兩兩相望,屬於他們的似水流年就這樣靜靜地、滔滔地流淌而過。

忽而一陣風來,從竹簾子那壁篩進來,落在她臉上的那些一節節、一稜稜的金色日影,因而晃悠了起來,晃得人眼花。

陳方彥卻幡然醒悟過來,她是在看自己,在透過自己想些什麼……

想什麼呢?

陳方彥突然很想伸手過去,想握住她。

可是,就是翣眼的功夫,她恍然回過來了神,重又那副淡漠的神情,垂首道:“陳大人覺著如何?”

陳方彥一時想不清她在問什麼,他只覺得嘴發乾,上嘴唇牢牢黏著牙花,放不下來,他不由得低頭喝茶。

這麼一程子的功夫,盞裡的茶已經涼了,但喝進嘴裡,卻澆得心腸滾燙。

滾燙得他有些坐立不住了,連話也有些沒有頭緒了,“二姑娘,我能問問你……”

沈南寶以為他會問沖茶的這門手藝向誰學的,都打算將準備好的腹稿脫口而出,沒料他卻問了句,“為什麼,總是對我那般抗拒呢?”

沈南寶怔了一怔,筒在袖籠裡的手剌剌攥緊,指尖泛著冷,硌在掌心上,生生的疼。

他為什麼這麼問?

她是漏出了什麼馬腳?

還是他看出了什麼?

她想不周章,腦子稀亂一團,沐浴在暖融融天光裡的那張臉也冷得可怕,冷得牙關忍不住打顫,顫得她不敢回答,甚至想逃。

可是不能!

她不能逃!

逃了便說明了一切!

沈南寶聽到她唱戲似的,捏著假嗓子,平而緩沉地道:“我並非只針對陳大人您,我對所有外男都是如此。”

如此?

蕭逸宸呢?

陳方彥卻問不出來,唯望著她,一顆心杳杳往下沉,沉到見不到光,也見不到影兒的地界。

沈南寶被他盯得背脊發涼,忙忙笑道:“陳大人先用茶,鋪裡忙,我先去搭把手了。”

她這話沒甚挑揀,畢竟自‘珍寶閣’開張,早就有人放話了,說是這裡兩個東家頂頂尊貴的身份,且貌美如花,一個匠心獨運會做那摩睺羅,另一個則茶藝醇熟衝得一手的好茶。

遂這瓦鋪日日客滿,也就方方鄭書昭來得早,客官不甚多,但過了這麼些時候,早就人滿為患。

陳方彥也不好反駁,他只是沉然放了盞。

黑漆的香几上有他罷盞後暈溼開的一圈一圈痕跡,他視線跟著那些痕跡畫著圈,天光一曬,那些水光耀出一點芒,掠過他的眼,妖魔似的現出一點影。

在沈南寶轉身之際,他道:“其實就如桉小娘子說的,二姑娘何必這麼委曲求全?”

沈南寶看向他。

他抬起眼來,視線筆直如矛,“與其討好鄭二姑娘,不如討好我。”

沈南寶窒住了,一時不知道怎麼回他。

他卻站起了身,天光落在他的身上,溜過靛青色的袍,一閃而過幽澤的光,隨著他一步、一步,恍若踩在沈南寶的心尖上,讓她不可抑制的發顫,顫慄著的連連後退。

退到退無可退的地兒,她惶惶垂下頭,“陳大人!這話太過失禮了!”

視線裡出現一雙緇色統靴,拉長的身影壓下來,高山傾頹般的壓得沈南寶瞬間透過不來氣兒,手腳也僵滯住了,只管訥訥的等待著。

等待著她也不知道的……他的下一句話,或是下一個舉動……

她惶惶間,他兀自自抬起了手。

沈南寶感覺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覆上了臉,襯得頰畔愈發的涼,她還來不及震驚,一道更陰沉的聲射了過來。

“我來得不湊巧。”

像是風,迅疾猛烈的撲進來,卷著沈南寶一氣兒蕩了老遠。

在那一霎間,所有的聲音都像隔了洪荒,嗡嗡的,聽不真切了。

只有眼前滿地晃悠的——那令人炫目的、繚亂的天光啊,隨著蕭逸宸的挑開簾,流麗的金黃映在他一邊的側臉上,黑壓壓的眸子裡也揉進了一點碾碎的芒。

因而他舉眸時,那一點芒,針尖似的射出來,刺得沈南寶心口猛地一縮。

他卻恍若未見的,嘴角微捺著翕了口,“倒打攪你們了。”

背後有涼風覆上來,沈南寶忍不住顫了顫。

陳方彥眼見著,眼神微微的黯,嘴卻依然揚著,充滿著無懈可擊的圓滿的笑意,“蕭指揮使言重了,沒甚麼打攪不打攪的……”

陳方彥停了一停,輕笑,“我不過是見二姑娘臉上有茶末,替她揩了下。”

肉眼可見的,蕭逸宸臉沉了下來,捺著嘴角掀了掀,掀起涼薄而嘲諷的弧度,然而說出的話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勞陳都護大架了,是我平日將舍妹嬌養慣了,以至於這點她都要人伺候。”

陳方彥輕笑,“女子本就該嬌寵,何況伺候她,我不覺得有甚麼勞累的。”

他們一來一回,磚一樣壘在沈南寶的心上,一直壘到了嗓子眼,不留一絲縫兒的,塞她得喉嚨緊澀的疼。

牽一髮而動全身!

她突然覺得渾身哪兒哪兒都在疼,疼得她慘然,疼得她崩潰,只能迷迷糊糊的,僅靠著一點本能在想,回想剛才蕭逸宸的話。

舍妹!

真真刺耳吶!

原來一直都是她一廂情願,以為他還歡喜著她。

其實他早就放棄了她,從他再不回家,再不陪她用膳的時候,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是她,還在自欺欺人,還揣著那些微末的回憶,努力從中咂出點甜來彌補生活裡的苦。

她太可笑了!

也太不可理喻了!

憑什麼她一味的推拒別人,別人就必須在原地等她?

沈南寶久久沉默著,那邊你來我往,不見刀光劍影的對擂廝殺得酣暢淋漓,只管叫在座的客官們紛紛目瞪口呆。

桉小娘子見狀,趕緊叫了堂倌、小鬟好生同那些客官賠不是,將他們請了出去。

等待只剩下他們幾個當事人了,桉小娘子方剌剌搖著蒲扇,呼哧呼哧扇著風道:“地兒給你們騰出來了,儘管好生坐著說罷!”

然後,努努下頦,喚了聲寶妹妹,“你好好去沖茶,別叫他們二人渴著了!”

這一金嗓子露得,瞬間叫沈南寶回過了神,只是眸底還是黯然的,她便把眸低垂著,拿濃濃的長睫蓋住,然後跽在茶床旁,行雲流水地衝著茶。

這還是蕭逸宸頭一次見她沖茶,當然了,其間她開設珍寶閣、坐茶,裡內俱細他都一一聽坤鴻說了。

但說是一回事,見到又是另一回事。

就跟畫像一般,所能瞧見的,不過是從旁人回憶裡,擠出來的零零碎碎。然後拼在一起,又由另一撥人品味。

品味出千奇百怪的滋味。

但無一例外,對於沈南寶來說,應當是無可挑剔的,美的。

譬如這恰到好處的天光,一線線的照下來,落在她臉盤上,映出一種空洞白淨,然後線下去,線到她玲瓏的指尖上,像玉鑄成般的,所以曲折的時候彷彿能聽到那點清嘉的、爽脆的響亮。

就是這點響亮,倒叫蕭逸宸神思宕遠了。

只覺得眼前的人兒再不是他記憶中的那人兒,她變得更美,更讓人不可及。

可是晃一眼,又覺得仍是記憶中的那人兒,但或許是在腦海裡翻騰久了,陡然這麼一觀,便有了不切實的感受。

但不管怎麼說,她還是她,只是離他遠了。

不對,她早就離遠了他。

思量到這兒,彷彿遇著了高山,他的那些想法再也跨不過去了,他只能頹喪的閉住眼,忍住眶裡的那些酸澀,然後,將她遞上來的那捧茶一氣兒捫進嘴裡。

捫得太急太快,他只咂出來苦,那苦比平生嘗過的任何事物都要苦,所以他忍不住攢了眉。

陳方彥見狀,笑道:“蕭指揮使是不甚滿意令妹的手藝?”

陳方彥嗤嗤道:“倒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方方鄭二姑娘來也同蕭指揮使一般,不甚滿意。”

沈南寶一怔,不自禁地抬起頭,看向蕭逸宸。

蕭逸宸呢,也凝了過來,只是很快,他撤回了視線,囫圇放下盞道:“不過是入口的事物罷了,哪能牽扯出這些名堂來?何況,我是粗人,只需要能解渴,其餘那些什麼所謂的高雅,我喝不出,也品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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