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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半月前的事,那知州通判家託人來了書信,只要和沈南宛撕了那紅綠書紙,解了那婚約,容氏自然不肯,當即和人爭執了起來,這麼一來二去的,容氏便落了胎,聽那引產的穩婆說道,頂大個兒的,是個成了人形的哥兒……”

“本來這合該是一屍兩命的結局,但幸得好當日去的大夫是個杏林高手,把容氏救了下來,不過也因而費了好大筆出項,那申老太太便這麼將她們二人賣去了瓦舍。”

風月聽著櫟棣的陳訴,忍不住訝然,“這這這……這虎毒尚且不食子,二姑娘怎麼說都是申老太太親外孫,她怎麼狠得下心的?”

沈南寶卻顯得很平淡,“那申老太太起初在沈府裡,你又不是沒瞧見過,她可曾拿實意相待容小娘他們的?就是三哥哥……恁般病榻呢,為了自個兒的私心還數次相擾。”

她說著,瞥了一眼一壁兒枯木似的容氏,“更何況,前些日子裡那個容淇漪受了折辱,勢必要討回這口惡氣的。”

風月還是有些不可置信,“那也不至於賣去瓦舍罷?就是賣去‘茶坊’都還好,瓦舍那可是拿清白身子奉承人兒的腌臢地兒!”

桉小娘子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輕笑,“你倒異想天開得很!那沈南宛是罪臣之女,哪配得上茶坊、酒館吶!”

風月有些惘惘,神魂出了竅般,站在那裡囁囁著,直說申老太太好個老積年。

大抵是這些言辭觸動了容氏罷,隔著一條封口布又嗚嗚咽嚥了起來。

桉小娘子忍不住蹙眉,“把這當靈堂了?一徑的哭!”

沈南寶見狀,叫風月拿布條緊緊纏了一圈容氏的嘴。

聽著那哭聲小了,桉小娘子才透了口氣,抬起眸看向沈南寶,“我尋人去問了,那沈南宛在雙金下處,你可是要去看看?”

沈南寶聽出她言辭裡的斟酌,搖了搖頭,“我去那處作甚麼,也不怕髒了自個兒的腳?”

桉小娘子聽了這話,吁了口氣,“這便好,我就怕你心底兒不落忍,想去撈她呢!”

沈南寶眉梢揚了揚,“我是餈粑做的心腸,旁人拿熱屜子捂我,我才軟,她冷言子的待我,我幹嘛跟她心軟?”

桉小娘子撫掌道:“你這樣想就成!你也不要嫌我多嘴,我就是怕你聽她的那些話聽吃了心,腦子抽冷子糊塗!反正我只要你記住!這人都有各自的造化,她們而今這樣的結局,是自個兒造的孽,是八竿子都怪不到你的份兒!”

沈南寶點點頭,說知道,“桉姐姐放心罷!她們從前怎麼待我,我都記著呢!”

這樣便好。

太善性的人,不會被感念,只會遭人拿捏。

桉小娘子這才鬆了口氣,指尖點向容氏,“記得就好,那我問你,她,你打算怎麼辦?”

沈南寶順著她的手勢望去,印象裡那個溫婉從和的容氏,而今大變了樣,穿著不起眼的服飾,從前一絲不苟的發綹也潦草地梳在一團,叫人一眼看去,只以為是哪裡躥出來的匹婦。

沈南寶默然了頃刻,再開口還是那輕淡得咂不出味道的聲調,“叫那雙金下處的人過來,將她們看住了,不肆意亂跑就是。反正都落魄到這地兒,再翻也翻不起來個什麼浪花兒,我要是趁此下死手髒了我的手不說,也拖累我們這‘珍寶閣’的名聲。”

這話倒點醒了桉小娘子,她們如今也是要坐商的人了,再不能像從前那樣恣意了,行止還是得合乎情理,不叫人碎嘴才是。

桉小娘子便這麼讓櫟棣去叫了人過來。

不過一會兒的功夫,那雙金下處的狠僕氣勢洶洶的過來了,也不先說什麼話,劈頭蓋臉就把容氏扇了幾個耳刮,幾句啐罵,然後衝著沈南寶和桉小娘子就是一頓呵腰。

“是小的們看管不顧,哪曉得就這賤貨擇了角門私逃了出來,二位小娘子且得放心,小的回去自當重重笞了她,叫她再不敢出來了。”

桉小娘子呢,倒是會裝樣,平日裡不著調的性兒,在這些人跟前卻是四平八穩,聽了他們的話,就是緩緩的一頷首,任著人將容氏揸了下來,並警告道:“下次再出來,我叫你們這‘雙金下處’真真的下處了!”

其實早在沈南寶和桉小娘子來九門橋,各處都聽了風聲,曉得這瓦鋪裡的兩位東家是滔天尊貴的人物,不是他們這些下三濫人物能夠衝撞的。

遂桉小娘子這麼一撂話,那些凶神惡煞的狠僕各個縮著脖兒囁囁應和。

事就這麼塵埃落定了,桉小娘子送她回了府,臨到甬道,穿戴六合瓜皮帽的長隨走了上來,衝她插秧似的一僂腰,便唱了個肥喏。

“姐兒出去這麼半晌,定定是餓了罷!主子叫小的來稟告姐兒,主子近日來有事,便不能陪姐兒用膳,不過都叫廚房一一備好了姐兒愛吃的,姐兒快去洗洗塵,趁熱用膳罷!”

沈南寶怔了下,‘哦’了聲,“他近日的確少不得要忙。”

長隨卻虛起眼笑,“哪是今日吶!咱家主子是什麼人?官家的愛卿,殿前司的指揮使,一向公務鉅萬,從前真真是十天半拉月的不著家,也就是姐兒來了,主子才這麼日日往府裡趕,頓頓不落的陪姐兒您用膳。”

風月心頭一怔,暗啐這府上的人是各個串通好了麼?非得在姐兒跟前扎這些話,往她心窩子上捅麼?

還是說覺得姐兒是那個睜眼瞎、白眼狼,瞧不見主子對她的好?所以這麼特特兒在她跟前提?

風月憋一肚兒的腌臢昏悶氣,轉過眼,想去寬慰沈南寶。

沈南寶卻仍是那副笑貌,點點頭,“我曉得了,勞煩大哥哥這麼心細了,也勞煩你這麼跑腿兒,我出去這麼大半晌,的確有些餓了。”

然後就這麼隨人領路,一徑來到了慣常用膳的廳房。

四壁高掛的通臂燭火正熊熊燃著,水一樣的淌亮了整間屋,屋子正中一如既往擺著她愛吃的菜餚,燭火落在上面,跟灑了層金粉。

沈南寶走上去,落了座,風月在旁伺候著她盥手,然後說著,“趁熱吃罷。”

輕淺的一句聽得沈南寶有些恍惚,她怔怔地擎起著,面前的碟適時放進來滴酥水晶膾,晶瑩的一塊兒,就著輝煌的燭火,盪出模糊而溫暖的暈影。

恍惚間,她聽到了蕭逸宸的聲音,聽他又說:“你嚐嚐這個,我時來聽人說道的這菜,聽說最是爽口,我吃著怎不這麼覺得,你嚐嚐,看看是我的舌頭不靈光,還是那起子人唬弄我?”

當時她還笑他,沒哪個見識,連滴酥水晶膾都不認識。

可是現在才明白,他哪裡不曉得,他就是變著法的要她吃。

就跟他日日的來扎她的眼,不是真的閒,只是想陪著她。

沈南寶埋下頭,將水晶膾塞進嘴裡,還是記憶中那個味道,酸甜脆爽,咬在齒間有一種韌勁兒。

她咬了幾下,沒咬得碎,挫敗的感覺就這麼抽冷子鑿上了心頭。

一下,又一下,把她的心鑿出了窟窿,那些有關蕭逸宸的酸苦回憶,全從那裡淌了出來,淌得四肢百骸都格澀了。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那日他望住她的那張臉,那雙眼。

即便隔了那麼遠的距離,她還是能夠感受他滿荷滿載的失望。

他定定是在背後罵她罷!覺得她不知趣,覺得她沒心肝!還更是後悔了罷!他怎麼喜歡上她這麼樣的一人呢!

他對自己做了那麼多費心的事。

可自己呢,一推再推,現在還拿這樣的話中傷他!

所以他才放棄了,就像而今這樣陪她吃飯他都不願意了,也不願回來看她了。

他不想喜歡她了。

風月剛盛好一碗湯,端端遞上去,“姐兒,這是您最愛喝的紅棗雪蛤湯,小的剛剛握了下,晾得剛剛好……”

話音戛然而止在沈南寶微微顫慄的身子裡。

風月一愣,捧著盞的手漸漸攏緊。

沈南寶坐在那兒,在那片輝煌的光帶裡,有什麼晶瑩的東西,一顆一顆的砸下來,悄無聲息。

是她的淚。

沒由來的,耳畔突然響起沈南寶從前同她說的話。

“哭是這世上最沒用的一項,即便你哭了,該跌的跤,該吃的苦,還不是照樣的來。”

嗓子突然緊了起來,風月嚥了咽,“姐兒……”

聲音很輕,卻彷彿兜頭一棒,敲得沈南寶身形一怔。

風月眼見著,輕慢地放下盞,正要說話,沒料沈南寶已經抬起了頭,因哭過,嗓音有些清脆的水潤感,“叫人拿屜子溫著罷,他回來定是要餓的。”

可是一天、兩天,直到珍寶閣妝飾好了,他都沒回來。

他像是憑空消失了,卻又活在所有人的口中。

“姐兒別留吃的,主子叫人捎了話,今兒是不會回來了。”

“姐兒今兒要出去麼?主子派了幾人跟著,以防出什麼岔子,到時候就不好了。”

……

“姐兒,這是時興的料子,主子特特兒叫人拿來的,說是姐兒穿著定是跟花一樣,又嬌又豔。”

沈南寶正拿著小繃走著針,聽到這話,猝不及防錯了針,扎進了指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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