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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寶沒呼痛,只把指尖蜷進了掌心,“他而今倒是歡喜我這般招人眼的打扮了。”
不鹽不醬的一句話,聽得風月有些怔忪。
也不等風月反應,沈南寶撂了繃子起了身,叫綠葵打點著出府,說道是去九橋門那兒,然後吩咐方官將這些料子拿去成衣鋪,裁幾件樣式。
方官卻蠕了蠕嘴,“姐兒……”
沈南寶正穿著緙絲直領對襟,聽到她喚,睇了一眼過去,“怎得?是忙麼?要是忙,叫旁人去罷,反正偌大的郡王府,供差使的只多不差。”
方官聽出她言辭裡的辛酸,上前邁了步,“不是,姐兒……主子說,要是姐兒近日來沒什麼要緊事,就不必要出去。”
方官眼瞧著,微闔了眼,稀鬆的睫壓得眼底陰陰仄仄、浮光掠影,“近來有些不太平。”
沈南寶眉梢微揚,“不必要出去?怎得,打算將我豢養在府內,為世人不知?”
方官腳忙蹉了兩步,“主子不是這個意思……”
沈南寶卻已不想再聽下去了,披了秋香色的斗篷,坐上馬車便去九橋門。
透過車幔撩起的那個縫隙,風月看到方官一臉忡忡的站在那兒,忍不住道:“近來主子都不落家了,一徑睡在殿前司,只怕真是有什麼事?”
馬車搖晃,沈南寶那張秀面在交錯的光影裡起起伏伏,聲音也被蕩得破碎起來,“走的是官道,去的是九橋門,毗鄰還有軍巡鋪,又有桉姐姐坐鎮,怕出什麼事?”
說得倒也是。
風月又睇了一眼濃縮成一點的方官,囁嚅道:“只是,小的覺著,方官那樣子……”
沈南寶捻著裙衽,金秋的光從視窗溜進來,正好打在她抬起的眸裡,一晃而過的,詭異的晶亮。
“才出了那事,外頭定定是不太平的,但一徑待在府上就太平了麼?與其窩在家裡做那個縮頭龜兒,不若出來找找一線生機。”
這話言深,風月尚咀嚼著,那車把式便揚了鞭說到了。
沈南寶撂了車帷,剛剛還壅塞的一張臉迎向桉小娘子時,卻笑盈盈,豔冶冶的,“姐姐什麼時候來的?怎得我每次來,您都在吶!”
桉小娘子嗐了聲,“反正平日裡在家待著也是閒著,不若過來勤快勤快,也正正好,叫你少累點,可不能作踐了你這雙細皮嫩肉的手才是,瞧瞧著觸手的感覺,滑溜溜,跟溫玉一樣,再瞧瞧這尖尖的十指,蔥段似的,不嬌養,那都天理難容!”
她一向這樣,把旁的女子都當寶貝兒來寵,自個兒就可隨意糟踐。
沈南寶反握住她的手,“是,您要不作那些摩睺羅,您的手也跟我一樣,哪能生得這麼多的胝趼。”
桉小娘子掙脫她,將自己的手迎向天光翻來覆去的照,“這些有什麼不好?瞧瞧它們,這不就跟那些壯士身上的疤,都是崢嶸歲月的印記!是光榮的標識!”
這麼話著,兩人走到了裡間,妝飾過的珍寶閣,有一種精雅的況味。
簡簡單單的一杌子,上面潛心鏤刻的花雕,還有毫釐不差的四時花束擺置,都能瞧出店家的細緻功夫。
桉小娘子卻不然,拿手挑了簾子,與她展示那‘十二先生’,“這是我從我爹爹那兒蒐羅來的,你瞧瞧可好?不好,我另派了人去打造一副。”
沈南寶躑躅道:“你拿怹的?只怕是不好,還是還回去罷,不說我們只是擺鋪子坐商罷了,便是這鬥茶、點茶,要緊的是建盞黑釉、茶末水質、還有火候,至於茶具,略略即可。”
桉小娘子聽出她話裡的深意,眸子亮了亮,“照你這麼說是極好的,想來也是,平日裡我見他可寶貝著呢!寧可放著擦十遍也不願用它一次。”
說著,拍了拍沈南寶的肩頭,拍出一股豪邁壯闊的況味,“你且好生用,我那個爹爹,別平日瞧著是個酸儒,其實內子裡,臨到家撂了璞頭就牛飲海喝來著。”
想來是個不拘小節的主兒。
沈南寶思量間,正要話,從旁躥來一道聲,“桉妹妹,寶姑娘。”
“寶姑娘,桉姑娘。”
沈南寶轉過頭,正瞧見宋京杭和傅堯俞立在隔扇外,惶惶天光落在他們的肩上,有一種‘鮮衣怒馬’的少年稚氣。
沈南寶看著有些微忪,反應過來時,傅堯俞已經面紅耳赤地站在她跟前,扣著手,深深俯身,“對不住……是我剃頭挑子一頭熱,這也沒問過姑娘你的年歲幾何,就這麼貿貿然的叫了媒娘登門……”
大概是回想那事過於羞窘罷,連著脖兒也赤豔豔了起來,聲也不成調,磕磕巴巴的。
“你兄長的事,也是因我的一時莽撞而起……我心念愧疚,所以,姑娘有什麼要相幫了,儘可一說,我爹爹雖是封通直郎,不過區區文散官,但早些時候同尚書僕射還有些交情,若姑娘你有需要,我儘可請求我爹爹與那尚書僕射說上一說。”
沈南寶本聽得心不在焉,但他說道尚書僕射,倒是抽冷子回過來神,“多謝了,之前那事,其實傅小官人不必在意的,都是稀鬆平常的事,倒是我兄長……他平日裡不拘小節的習慣了,若是有冒犯我替他向你賠罪。”
她說這話,一壁兒桉小娘子卻冷嘖了起來,“他冒犯他的,關你什麼事,早先我覺得他還算尚可,而今瞧瞧他對你做的那些事……”
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桉小娘子掩了個囫圇嘴,一霎剎性了。
倒是沈南寶盈盈笑著,“他說了,這入族譜的事得千挑萬選的日子,不能差錯了,不然便是叫旁人看的笑話,也是讓考妣泉下有知,能有個安念。”
“我哪是那個意思……”
桉小娘子嘴抿了抿,大嘆一聲,“緊顧著說這些個做什麼,正正好,他們今兒過來,就當是我們‘珍寶閣’的頭客,妹妹你且給他們露一手你點茶的絕技?叫人大開眼界!”
說完,眼梢一眨,眨出輕泛戲謔的況味。
沈南寶卻從這眨眼裡咂出點心虛,還沒想得陳展,桉小娘子就已把她推搡茶床邊,並招待了宋京杭和傅堯俞二人落座。
沈南寶便叫風月伺候著,戴起襻膊兒,春雪般白的皓腕,便在天光的輝映下,雅緻且優容地從韋鴻臚取出茶餅,拿木待制搗碎,並放在金法曹上。
待得一陣細細碎碎的壓轍聲兒,將碾磨好的再透過羅樞密把關篩查,便篩下來朝珠一樣,顆顆均勻,粒粒精細的茶末。
沈南寶稍捻一點放入陶寶文,便在眾人眼花繚亂中,一壁兒擎起湯提點少量多次地衝入,一壁兒轉動茶筅擊沸數次。
黑釉的建盞邊因而不斷起花猶霧滾滾。
一時之間,引來眾目睽睽。
就是一窟鬼茶坊上樓的沈文倬也忍不住側目,油生一股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感受。
“我曾在府上有幸見過五……蕭二姑娘點茶一回兒,那時我尚驚歎,這‘戰雪濤’之技曾在北苑御茶見新,林下英豪鬥美時一舉奪了聖目,並拔得頭籌……”
聲音戛然而止在陳方彥突然站起來的身。
沈文倬訥訥看著陳方彥走向美人靠,看著他剛剛還雲淡風輕的臉一霎晦澀了,臉上那雙眼更如錐又如釘的,死死鑿在沈南寶身上。
誰也不知道陳方彥在想什麼,他只知道手心握住那個欄杆,緊緊的,恍惚可以榨出水來。
耳畔沈文倬的關切還在徹響,一個字一個聲,都如同隔了層水霧,再也聽不真切了,只有眼前那素白的皓腕,那隨著茶筅不斷洶湧的乳霧,當然,還有那張臉,那張從前生到今世,每每午夜夢迴都會驚起一身冷汗的臉。
沈南寶只覺得哪哪兒視線灼灼,晃眼一看,便看見那倚在美人靠上,牢牢望住自己的陳方彥。
心,一陣的踉蹌,帶動手也凝滯了,沈南寶忙忙垂下頭止了沸,然後匆匆將盞遞給了宋京杭和傅堯俞。
也就是這麼錯眼的功夫,那方方還在上樓的陳方彥,鵠立在了‘珍寶閣’前,站在那片天光下,杳杳衝她一笑,“二姑娘。”
說不上是什麼感受,沈南寶只覺得自己像是琴絃彈指間的一震顫,身子陡然繃緊了起來,她垂下眸,緩緩屈膝道安,腦海裡卻拉洋片一樣,閃過前世他手把手教自己‘咬盞’的景象。
一道影子拉過來,落在她鞋尖的並蒂蓮花紋上,伴著輕淺的一聲,“味輕醍醐,香薄蘭芷,二姑娘好一手的鬥茶技藝,不曉得能不能與我來一盞,叫我再在近處觀賞觀賞?”
沈南寶只覺得自己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她訕訕地笑,“對不住得很,我想起來我還有事,得先回府……”
還沒說完,陳方彥‘哦’了聲,拉長了聲調道:“那趕巧,我也要打道回府,這北郡侯府與郡王府不過隔了一條道,正正好順路,便我送二姑娘回府罷。”
沈南寶想說不用,抬起眼,正正迎上陳方彥略眯覷的眸,眸底沉沉,斂著驚濤一樣的洶湧,“我也正正想請教二姑娘這‘咬盞’師出何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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