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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逸宸拉長了臉,收回正要攙扶的手,直把它攥緊了負在身後。
那戛玉似的嗓音寒得像鋼刀拭過冰雪,他說:“五姑娘,你先起來。”
沈南寶卻不,說求人要有求人的姿態,這端著架子求人成什麼體統。
蕭逸宸被她回了個倒噎氣。
他的確想著她能朝他邁一步,不要一味的拒絕他的好意。
但他並不想這樣冠以‘恩主’‘受恩’這樣的身份,像割袍斷義般的,生生撕遠了二人的距離。
但他現在能怎麼說,總不能剖心地說白了罷。
於是他深納一口氣,旋身回了圈椅裡,“五姑娘,你愛跪便跪,等你什麼時候想站起來了,我們再接著說。”
這話存了威脅,沈南寶自然不好強項,遂起了身,不過還是屈膝道:“殿帥,還請您救一救我的養祖父母。”
見她識趣,他神色也寬和了些,單寒的嗓音透了些清瀨,“五姑娘先前將二老託付我,我既應允了,便定定言出必行好生緊顧二老,只是這事出時我被旁騖拖累了手腳,這才害得他們遊了那腌臢地界兒一遭……”
他慢慢地說著,一壁廂劃過眼,視線在沈南寶那張瓷白的臉上溜過去又溜回來,她大抵是哭過了,那雙長而媚的眼睛微紅,悽悽惻惻的,說不出的滄桑感。
蕭逸宸突然有種掉進油鍋的煎熬感,甚至坐都坐不安穩了,手扶著椅搭茫茫然地刮蹭。
不過這當下做都做了,反思對不對就有些好笑了。
反正縮頭一刀,伸頭一刀,人生不奮勇賭一賭,哪能博美人的芳心呢。
他一腦門子官司的開了口,
“不過,五姑娘放心,我一曉得這事便已託了人去,應當不多時就會把人放出來。”
然沈南寶搖了搖頭,“我此番過來,是想求殿帥主持公道細察此事,我祖父年事雖高,但一向高風峻節,受不得這些不白,這斷然地將他放出來,他定定窩心的苦。”
所以,就這麼放著二老在獄中?
蕭逸宸沒料到她是這麼個說辭,當即有些楞。
沈南寶似乎咂摸出他的震驚,又道:“當然,還想勞煩殿帥通一通氣兒,叫我能夠進去見一見祖父母。”
蕭逸宸坐在那片陰仄仄的地,擰著眉的那張臉也被渲染得晦澀起來了,“五姑娘難道不想讓二老出來麼?那樣的地兒陰冷潮溼他們待不住的,更況……在外頭一樣可以對簿公堂,洗清冤情不是?”
沈南寶說得就很冠冕堂皇,“雖是如是,但少不得會傳出風言,到時候說我祖父母后有倚仗,所以才勝訴的,這該怎麼自處?”
怎麼自處?
該怎麼處就怎麼處,他堂堂指揮使罩著的還怕旁人碎嘴麼?
不過這話不能說,說出來只怕她又嗤之以鼻,把他的一腔熱血又撲進荒漠裡,滾成泥,然後塵歸塵土歸土,都不施捨看一眼的。
蕭逸宸默了默,把這番話釀在肚子裡稍微修飾了一番,滾出來的時候便別有一翻自吹自擂的意味,“五姑娘是看不起我的手段,覺得這點小事殿前司都能行差踏錯,還是心裡不爽,故意過來嘲訕我的?”
鼎爐裡的火彷彿遇著了油,倏地熊熊熱烈起來,落在沈南寶那雙眸裡,亡不旋踵的一爍,很快黑寂了下來,“殿帥,說得極是,是我欠考慮了。”
她似乎被說動,舉止都透露出柔順的意味。
蕭逸宸很滿意,畢竟二老早早就接到了府裡,她若當下非要進衙去看,只怕會撲個空,到時憑她的足智定定是能猜出其中有他的手筆。
這樣,他就是有幾張嘴都說不清了。
深然的眸子裡映出她嬌脆的輪廓,蕭逸宸洩了口氣,站起身去扶她,“說了這麼會子話,五姑娘定是渴了罷,先喝口茶,等茶用畢了,你祖父母也出來了。”
那手下攙扶的孱弱胳膊輕輕地抗拒著,蕭逸宸眯覷了眸,一道驚異的光很快的掠過去。
他轉過頭,喚了聲未熄,“給五姑娘斟茶來。”
說完又覺不妥,改口道:“還是換涼飲子罷,五姑娘怕熱,這一路過來少不得日曬火烤的,五姑娘定定熱很了。”
這話撂下,珠簾那壁傳來戛玉的笑,一隻銀雪似的細長指節伸出來,撥動瑪瑙串成的簾幕,在那片稀里嘩啦的響聲裡,透光的瑪瑙折射出紛繁的芒,灑在來人的臉上,生動了她的眉目。
“幸好五姑娘同大人一般都怕熱,不然小的現下還得指派長隨跑腿買辦了涼飲子來吶。”
未熄咯咯笑著,從珠簾那壁踅身出來,窄袖的短衣上託著一張雲亭秀麗的臉,白淨的膚色和豐腴的頰畔組合成一盤肥肉相間、鮮嫩可口的粉蒸肉。
旦見她眉目一舒,白潔的牙勾勒出靈動的意味,“五姑娘是喜甜還是喜酸?小的好準備妥當,別妨不得齁著您了。”
尋常不過的問候,只是或許在沈府鮮少經歷,這當下被人如此奉為上賓,讓沈南寶生出一絲侷促彆扭的心態,她不自適地蹙了蹙眉,“喜酸,我不甚愛甜的,平常就是吃點蜜餞也會齁著。”
未熄點了點頭,還是矜著嘴角那點細小的梨渦,“既如此,小的就少澆點糖霜,多就點烏梅橘肉,這樣吃起來要爽口些。”
她說著,轉過頭看向蕭逸宸,溫和的笑容裡添了些嫣然的況味,“大人也飲一些?”
星火的光亮照出蕭逸宸精緻磊落的眉眼,他在那片斑斕的輝煌裡矜重地點了點頭,就是這麼輕輕的一個舉動,卻讓未熄笑容更盛了,直說:“那就照以往的來,甜點。”
未熄眼梢往上微微的一挑,衝著蕭逸宸脈脈笑道:“就像大人說的,生活都那麼苦了,平日裡的吃喝就別那麼自苦了,得多來點甜的。”
熟稔又親暱的口吻,一霎柔和了蕭逸宸的面目,嘴角極慢地浮起來一點暖意,“百八年的話了,這你都還記著,快去準備罷,別鎮日插科打諢的了。”
未熄曖地一聲退下,那長身細腰的背影轉過隔柵,像躍出水面的魚,在沈南寶眼裡一霎不見了。
再上來時,託著兩碟玉盞,相同的膏滋淋上不同的澆頭,黏黏.膩膩的是蕭逸宸的,五彩斑斕活像進了大染缸的是沈南寶的。
那遵從了沈南寶意志的涼飲子,放了解膩的酸仁,琳琅滿目地摞在上頭,大概摞得太多了,入口不覺得涼爽反倒酸沁得牙齒打戰。
沈南寶因而吃了一口就再沒興致吃了,轉過手,放在一旁,抬起眼簾看著未熄正把盞遞到蕭逸宸的手邊。
那細長的手指託著碧青色玉盞,視窗照進來一點光,耀得那手指芽尖兒似的。
沈南寶翣了翣眼,就見蕭逸宸伸出手,指尖觸著指尖,兩隻水蔥一樣的芽尖兒因而被賦予了生命,一霎抽條開花,綻出萬紫千紅的景象。
沈南寶一瞬間驚心動魄,彷彿掉進了深網裡,腦子空空,心也杳杳的,回過神來,蕭逸宸已經接過了那碗,從善如流地飲用起來,還劃過眼來問:“五姑娘,你怎麼不吃?是不合口?”
方才嚥下肚子裡的涼飲這時候在腹中翻滾了起來,湧得嗓子眼都泛起了酸水,她閉了閉眼,“有些酸了。”
未熄聽到這話,訝然地轉過頭,“酸麼?”
一忽兒她彎了眼梢,施以赧然的歉意,“五姑娘對不住得很,大抵是素日裡小的慣會做甜一點的口味,這酸一點的有些手生……小的這就去給五姑娘換一盞。”
沈南寶搖了搖,“不用了。”
她又不是來茶餘閒消的,何必這麼講究。
她抬起頭,“我等養祖父母過來就是了。”
她語氣突然又硬邦邦了,蕭逸宸也沒了引用的食慾,放下盞只管看她道:“請二老出來要麼些辰光,五姑娘未必就這麼不吃不喝等他們來?”
沈南寶別過眼,嗓子眼裡的酸水抑不住了直龍通冒出來,“祖父母都入穀了,我還又吃又喝的,殿帥是想人說我沒心肝吶,還是豬吶。”
蕭逸宸被她這麼一通話彎酸到了肺腑,直嘔氣道:“我哪裡是那個意思,我這不是看著五姑娘這麼大熱天的過來,想你累著了,才問你要不要吃、要不要喝麼?”
沈南寶哼了聲,“多謝殿帥好意了,不過我現下沒甚麼胃口,殿帥您還是自個兒好好吃罷,別浪費了人的一番心意。”
她說得好體人意吶。
那語氣卻打潑了滷水,酸氣得沖天。
蕭逸宸坐在這樣的酸氣裡,似乎是被衝得迷障了,反正明顯身形一怔,訥訥地看著她,很快,那精瓷樣的臉浮現出圓滿的笑意。
那笑意之下的心如擂鼓一般,隆隆的直跳,跳得他耳朵都嗡嗡了。
他像進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裡,巨大的喜悅在這裡是海,是巨浪,一下打來要把他淹沒了。
他想起臨前來,未熄同他說的話,‘主子,方官是個玲瓏的人兒,她說五姑娘喜歡您,那定定是喜歡您的,您要是不信,不妨明兒和小的演一出,不必做什麼事,只要親暱一些,您瞧瞧五姑娘會不會變樣,但凡變樣,那心思豈不是昭然若揭了麼?’
所以。
所以她現在這樣是在吃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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