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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靜止了下來,翩飛的簾櫳終於沒了力氣掙扎,闔上了最後一絲光亮,蕭逸宸那張臉就此沉入了昏昏暗色裡。

沈南寶咂摸不出他的情緒,忍著鼻尖的酸意,儘量平穩地再道:“勞煩殿帥‘高抬貴手’。”

她提衽欲走,皓腕上那股力量緊了緊,像一塊石子‘哐當’砸進了心底,蕭逸宸慘然的聲音緊隨而至,“五姑娘,我是要吃人麼?你要這麼躲著我?”

其實人到了一定年紀,就會懂得許多的人情世故,不再像齠齔時那麼錙銖必較、凡事必得問個清楚,總是半遮半含,大家都意會便是,這樣也避免撕破臉,落個日後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

沈南寶以為蕭逸宸也會如此,畢竟到底是同官家、同官員把臂周旋了經年,為人處事必定是破崖絕角、八面圓通的,沒想他竟這麼不管不顧地窮追猛打。

不管不顧也好,窮追猛打也好,他可以,但她不可以。

她到底沒有他讓人聞風喪膽的名號,也沒有隻手遮天的本領。

所以沈南寶抿了抿唇,很冠冕堂皇地搪塞他,“殿帥,您堂堂指揮使,這威嚴赫赫的,誰離近了你不得抖一抖?何況我這麼個小娘子?”

呵。

說得真好。

堂堂指揮使。

他堂堂一個指揮使竟是一個小娘子的心都捂不熱,傳出去,叫他手下那些兄弟們聽見怕是不知道怎麼笑吶!

蕭逸宸輕哂,“從前在沈府我就不說了,這出了沈府還這樣……五姑娘,你就這麼愛拐彎抹角的麼?”

染了冰霜的眉眼帶了點鄙夷,即便不用借光,沈南寶都能清楚的感知到。

其實她從不介意別人怎麼看她,鄙夷也好,嫌棄也罷,或是說她冷心、說她沒心肝,又或是說她命硬克人,心眼子多,她都如耳旁風,風過了便就過了。

畢竟誰都不是自己,他們怎麼能切身體會她的難處。

但此時此刻,不知緣由的,心頭湧上了一點委屈,又有些氣性……

好像,好像他該瞭解她,懂她的步履維艱。

為什麼?

憑什麼?

陡然跳出來的質問讓她一霎呆若木雞。

皓腕上源源不斷傳來他指尖堅定的溫度,堅定得彷彿要烙在她的心上。

她突然開始意識到、感受到那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一種摧枯拉朽、飛蛾撲火的情緒,像是滔滔不絕的水,一氣兒湧上來,撲得她窒息。

她不可抑制地打起了哆嗦,渾身發涼。

蕭逸宸注意到她的異狀,以為是他說得太過,惶惶張張地解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

平日裡多麼自持的一人吶,就是天威壓下,他也依然不動如山,可如今卻這般急促得像個愣頭青。

只是這樣的動作落在沈南寶的眼底,彷彿掉進了磚頭,抑制不住的快要哭了起來,她忍耐著,打斷道:“殿帥,我曉得您的意思,您不必這樣的,我都多大的人了,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麼?”

她忽而一哂,努力把嘴角提了起來,只是沉甸甸的情緒壓在上頭,牽扯著這笑容扭曲又難看。

索性這樣的地界昏聵,把她的神情攏在一團模糊裡,叫人看不真切,也叫她容易矇混過關。

但神情可以,那竭力剋制卻仍是微顫的嗓音還是洩露了她的情緒。

蕭逸宸聽得出,亦愈發懊悔自個兒怎麼就氣湧上了頭,沒過腦子說了這樣的話,嗒然,氣餒,排山到海的壓過來,他嘆了聲,輕輕的一句,“五姑娘,我只是覺得,你還小,該哭就哭,該笑就笑,有些事情不必想那麼多……”

陰影裡那抹纖細的身形明顯一怔,杳杳哂來一句,“殿帥,有些事是我們能選擇的麼?”

他想說能,只要你做了我的夫人,你母親的仇、你母親的清白,什麼都可以迎刃而解。

但這話堵在嗓子眼,就是吭不出來。

因為他太明白她會怎麼回答,就像上一次,她竭力地將他的那些話當作玩笑。

就像無數次,她對自己的退避三舍。

可是,他做了這麼多,那麼多次,難道,她真的從不曾動心過麼?

一絲一毫也沒有麼?

迫切的渴望在此刻攀到頂峰,他遏止不住的開了口,“五姑娘,我還想再問你一句。”

沈南寶沒有回頭,那姿挺如柳的身軀含著這世間最冷漠、最決絕的態度,可以把人打入拔舌泥犁,斬斷一切話語。

可是,可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問,揣著那顆惴惴的心再問一句,“龍舟那日,你為什麼要說那句。”

‘我來給殿帥續命了’。

腦子像砸進了驚雷,轟然的一聲巨響。

沈南寶彷彿聽到故作姿態的城牆塌陷的聲,她聽到身後那人帶著她渴求的溫度,小心翼翼地問:“五姑娘,你告訴我,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愛意,在她極盡忽視的時日裡茁壯成長,在她不斷按捺的辰光裡如彈簧越壓越高漲。

以至於她不可抑制地感同身受他。

因為她心疼他。

沈南寶深深閉眸,喟道;“殿帥,那只是佩戴長命縷慣說的一句話罷了,沒什麼意思。”

所以,她根本就不喜歡他。

蕭逸宸沉默下來,困在失意的淵藪裡滿心惘惘。

沈南寶呢,轉過身,悄然掖了掖發燙的眼梢,齉著鼻要退。

這下蕭逸宸不再攔了,那隻緊緊攀住她皓腕的手終於意識到該放棄了,所以鬆了下來。

心頭緊繃的弦一霎掙斷,將她扽進杳杳沒有底的深淵,她如願出了轎,簾子開啟的瞬間,刺目的天光兜頭徹臉地罩過來,把她照得無所遁形。

風月跟在身後,聽到輕微的一聲齉,她轉過頭,看到沈南寶那張一塌糊塗的臉一霎睜大了眼。

身後的蕭逸宸,在那片陰暗的地界裡又重拾起往日那桀驁、不可一世的姿態,“我明白了。”

像是為了挽尊,又像是為了承諾,他再道:“日後我不會再叫五姑娘煩心了。”

輕輕的一聲,聽得沈南寶身形一怔,後知後覺地回道:“多謝殿帥的體恤。”

她撂下這話,雲淡風輕的走了,就跟那飄落下來的枯葉,映在人的眼眶,卻沒有一點分量。

不止是現在,以後,她於他來說就是微不足道的一人。

他會再有心愛的人,他會再重拾這樣的愛意。

而她,在仇恨的泥淖裡,在前世的淵藪裡,無時無刻地沉湎,再掙扎,直到治癒的那一刻。

風月看著她坐在那裡,枯著眉,頰畔還有著乾涸的淚痕,忍不住道:“姐兒,您……為什麼要那麼說呢。”

從前就罷了,姐兒無心,對謝小伯爺那也就只是錯過一個不愛的人兒罷了。

而今,姐兒明顯是歡喜指揮使的,既然歡喜,為什麼不好好把握呢。

是因為顧小娘麼?

風月心頭一驚,忙忙道:“姐兒,先前小的照您的吩咐回趙府,老太爺他們說了……”

轎子外傳來輕叩的聲響,是緊跟後面的隨從來問:“姐兒,小的是想請問一下姐兒打算多久啟程。”

沈南寶回過神來,胡亂抹了一把臉,將臉上的神情如泥一般揉出了恬淡嫻雅的況味,這才掖開了車帷看向來人,“等車把式回來我們就啟程。”

這話一說,風月彷彿回過了神,訝然道:“車把式怎麼還沒回來?姐兒您暈倒的時候車把式就給你汲水去了。”

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沈南寶眉心細弱地一蹙,吩咐轎外的人,“你叫其他的人去河畔尋車把式。”

“尋不到怎麼辦呢?”

風月隱約咂摸出什麼,惴惴地拋來這麼一問。

沈南寶臉色就這麼沉了下來,視線窅窅看向那個下人,“尋不到……便打點打點,棄一頂轎子走罷。”

那下人不明白為什麼沈南寶二人會覺得車把式回不來,不過是汲個水罷了,未必還有性命之憂麼?

只是正如沈南寶她們擔憂的那樣,尋遍了四處,沒尋到車把式的蹤跡,又因著日頭下移,再不趕路只怕露宿街頭,遂各個重新打點箱籠,換了一輛空轎出來,便又揚鞭啟程了。

沒了車把式特特兒的磋磨,又加之沈南寶不再使小性子挑揀著飲水,遂之後一路都還算一帆風順,也因而在第四日,一行人終於趕到了金陵,靜安寺。

因為其址在丘陵,掩在一片竹林之後,遂格外僻靜,偶爾一兩支孤鶩飛過,留下一兩聲驚啼,便只有撲騰的展翅聲。

沈南寶站在寺廟門口,幾株垂柳掛在門前,階上橫臥幾縷茸茸青草,不風送便自有一番舒人心意的況味。

風月看著,嘀咕道:“倒沒想象中的那麼破爛。”

“到底是家裡修建的寺廟,太破爛了,也有損體面,別說這話了,先敲門罷,聽說廟裡有幾個僧侶。”

沈南寶正這麼吩咐,一道小徑躥出來刮人耳窩的聲兒,“是誰在門口擋道?”

沈南寶轉過頭,看到一緇衣的小娘子,腰繫著絲絛,面龐如月盤,皎皎豔冶,明明應當是端莊的面相,偏生一雙眼細長得厲害,隨著一眼睞過來,就是一記刀子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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